等我发觉不对的时候,我已经跑到了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身边没有一个侍卫,只有我们四人。那三人策马慢慢围了过来,都是一脸的不怀好意。
可直到大皇兄射出的那一箭划破肩膀时,我才意识到他们是真的要杀我。
生平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心脏狂跳,手脚发软,想叫却叫不出来,只能把眼神伪装得凶狠些。
他们沉默着策马逼近,我的马不安地在原地兜圈子。
那六道阴沉冷酷的目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哥哥们竟然恨我恨得想要杀死我!
我的箭囊已空,他们的却几乎是满的。是啊,对他们来说,我才是今天的猎物!
三皇兄看着我,突然从自己的箭囊中抽出三只掷到我怀里。大皇兄和二皇兄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他却置之不理。
他们,还有我都没有说一句话,气氛紧张而压抑,一触即发。如果我能一箭一个射死他们,我就可以活下去;如果我不能,死的就是我。
第一箭只伤了大皇兄的手腕,第二箭堪堪擦过二皇兄的衣角,看着他们不屑嘲弄的目光,我越发心慌,第三箭软软地落在三皇兄的马前。
轮到他们狩猎了,我惶恐地左闪右避,有些躲过了,有些没有。
最后,我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他们也下马走了过来。
我怕了,真的怕了,不,不,我不想死!!
眼泪汹涌而出,我哽咽着哀求地看向他们。大皇兄和二皇兄恶毒地微笑着,欣赏着我的软弱。三皇兄却低下身来,冰冷的手指沾上我的眼泪,他说,你是个皇子。
啊,是的。我是大吴的皇子,和他们一样承继了最高贵的血统。即便输了我也该像个勇士那样坦然面对死亡,决不能像个懦夫一样哭着讨饶,让他们鄙视嘲笑。虽然我怕得发抖,但深植在骨血中的骄傲却成功地阻止我开口求饶。
我把头埋在手臂间,不愿让他们再看到我的眼泪。
大皇兄开口,最后这一下谁动手?
沉默,还是沉默。
他们恨我,都想要我死。可我的血管里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弑亲不祥,事到临头他们谁都不愿做这真正的杀手。
但我知道他们决不会放我回去,我活着回去,他们就完了。
头越来越沉,意识模糊,也许不用动手,就这么放着,我就会因为失血而死掉。
“把他卖了吧。”这是二皇兄的声音。
我猛地抬头,正待要骂,后颈却挨了重重的一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全身包得像粽子一般,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第二天,我才知道已身在延国虞州首府南豫城中,而且竟然被卖到小倌馆里!
等身子好点,我就逃跑了,可没有跑多远就给抓了回来,被吊起来打了一顿,在床上又躺了半个月。
我曾经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吴国高官家的儿子,如果他们放我走我家人一定重重答谢。谁知他们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得更紧。
我不死心,一好点就再逃,可每次都被抓回来,抓回来就挨打,然后就是躺在床上养伤。
呵呵,谁能想到大吴风华绝代的昭云太子当年几次被人打得昏过去?
我满满斟了一杯酒倒进喉咙,恩,多喝几杯,倒觉得味道也不差嘛。
那一天,我又被抓到了。他们把我吊在院子里打,我咬牙忍着。
正打着,我突然看到一个蓝衣人双手抱胸远远地靠在回廊里往这边看。回廊的阴影落在他身上,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可以感觉到他饶有兴趣的目光。
我愤恨地盯住他,混帐,大吴的皇子可不是打着给你取乐的!
那人显然是看到我恶狠狠的表情了,竟然笑了笑。其实,那么远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我就是觉得他在笑,一种玩味的笑。
因为我不肯开口求饶,那些护院也不会手下留情。那人就一直靠在那里悠闲地看着,似乎是等着看我求饶,而我,憋着一口气叫都不肯叫一声。
这次又是等我昏过去才罢休。
半夜我醒过来,浑身的伤口都在抽痛,可我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布置精美的房间。帐幔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虽然衣饰完全不同,我却一眼认出他就是回廊中的那个蓝衣人。
“醒了?”很动听的声音,却有些调笑耍弄的味道。
“明知故问。”我的口气很不好,可是因为没有力气,所以说出来也没有气势。
他笑了,“呦,好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
我很生气,却不想再说什么让他继续取笑。
“喂,小子。想不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带你走。”
“哼,藏头露尾,鼠辈所为。我干嘛跟你走?”
他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走出阴影,竟是个俊美挺拔的少年,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却目光锐利,气宇不凡,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光华,像一柄出鞘的宝剑。
“怎么?被我这个鼠辈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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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呢?拨弄着酒杯,苦笑一下,才过了六年竟然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自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可是刚骂了两句就咳嗽起来,然后牵动伤口,疼得呲牙咧嘴。他见了又是大笑,而我看着他又失了神……
他拍下一千两银票带我离开。我跟在他身边做了他的小厮,呵,从小养尊处优那会服侍人,有那里肯服侍人,不知闹了多少笑话受了多少奚落。
那人性情古怪多变,心情好时,亲切体贴,谈吐优雅;心情不好时,讥诮嘲讽,刻薄辛辣。可他年纪轻轻就已武功高强,满腹经纶,满朝文武大臣,世家公子都没有一个能与他相比。他更有一股远远超出年龄的凌冽气势和魄力,永远成竹在胸,自信满满,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
爱上他是必然的吧,那么一个人拥有所有我曾经以为自己拥有,却未曾真正拥有的东西。眼睛不由自主地随他而动,心情也因他的情绪而起伏,像一只粗鄙的飞蛾折服在火焰耀眼的光华之下,迷失了自我。
爱着他,刻骨铭心……
可是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宠侍。哭过闹过骂过求过,可我还只是他的一个宠侍。纵使心有不甘,却只能在孤寂的深夜里,任凭妒嫉啃咬着心脏,痛得发狂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他身边的男孩子来来去去却没有人能够长久呆下,我不关心他们的下场,我只知道我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在他眼里,我和其他人终究有所不同吧……我也只能满足了。等到后来,他收服了含烟留在身边,我却没有多少妒意了,我知道那不过是另一个过客。
又仰头灌下一杯,哈哈,果然还是要大口喝酒才够男人!
想当年,从来是浅酌慢饮,生怕动作粗鄙让他讨厌了去;
可如今,为了太子的形象,也只能在人后放纵片刻……
头昏脑胀,似乎听到了什么咯吱咯吱的声音,怎么我的寝宫里有老鼠吗?
努力睁开朦胧醉眼,四下张望,却见一个将军打扮的高大男人站在身后,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不善哦。
“殿下真是好兴致啊。”
深更半夜,寝宫里突然冒出一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来,我应该要紧张的,尤其还是一个磨着牙齿跟我说话的人。
我虽有心警惕,可是身体和头脑都在酒液的熏蒸下麻痹了,迟钝地动不了也想不了,也许是不愿动不愿想。
于是,我嘿嘿地傻笑,“我的将军,你怎么来了?来来来,陪孤喝两杯。”
手里的酒杯歪歪斜斜地拿不稳,倾出了半杯,洒在我的袍子上。
可是楚源黑着脸大步走了过来,还没等我看清楚,他已经一手扳着我的肩膀,一手掐着我的下巴,恶狠狠的瞪着我了。
我吃痛,叫了一声。
他却没有放手,还是那么凶恶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吃掉。
我该害怕的,可是不知怎的只觉得好笑,忍不住吃吃地笑。
他见我突然笑起来,不由一怔,随即两眼赤红,手下越发用力。
好疼啊,却笑得更欢。
“你这没心肝的小杂种!我为你卖命,你竟然背后捅刀子?!满朝杂碎平日里见了我恨不得趴下来舔我的鞋,这次一见我战败都他娘的一个个跑来落井下石。你这太子怎么当的?你不为我分说,还怂恿皇上削我兵权!
我楚源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东西!是不是你趁我不在抱上别人的粗腿,想乘机把我踢开?你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你那副德行,除了我这傻子谁会对你死心塌地,除了我也谁有本身护着你当安稳皇帝?
我一接到信儿就马上秘密起程,就为了当面问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谁想到,我赶了三天三夜赶回来,竟然看到你在寝宫里喝酒喝得烂醉!”边说边猛力摇撼,摇得我越发头昏目眩。
赶了三天三夜?怪不得一身酸臭满面尘土,全不是平日里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的模样。
“说啊!你说啊!”
看楚源一味逼问的样儿忍不住笑,我不过是醉了,他倒像是疯了。
我笑嘻嘻地反问:“要我说什么呢?说我因为你战败气得发狂?说处心积虑还是没能奈何那些延国人,我恼羞成怒迁怒你?
喝酒怎么了?这个时候我该干吗?替我那长吁短叹的父皇批奏折?召集重臣商议如何献媚延国?跟我的太子妃行周公礼?你说啊,你想要我怎么样?”
楚源怔了一怔,狠狠地骂:“你个妖精,我这条命迟早折在你手里!” 猛地俯下头咬上我的嘴。
火热的坚挺刺入身体的时候,剧痛仿佛大浪一般扑天盖地。
我没叫,只是笑。
我不恨他,对他我只有感激。感激他在这个冰冷的夏夜回到我身边,让我不必独自面对漫漫长夜,面对那些色彩斑驳的……旧梦。
伴随着耳边低吼,一股激流射进身体最深处,两行温热也淌出了眼眶。
我没哭,只是……流泪。
番外:嘉翼篇
我叫永嘉,是大延景岚帝的次女。
虽然不是皇后所生,可我从小就得到皇祖母和父皇宠爱,大概是因为我长的漂亮可爱。漂亮的小孩子总会得到更多的关爱,看看六皇兄和我就知道了。
周围的人都说我是个美人胚子,日后必定倾国倾城。每次听到这样的赞美,我心里很得意,但是却故作谦虚地低下头。当然,我的姐姐永乐公主每次听了都会嗤之以鼻。我想那是因为她生得不如我,哼,丑八怪!
就这样,我在别人的赞美声中长到了九岁。九岁的我只是个自负美貌,虚荣肤浅的女孩子。
这年仲春,父皇命百官携家眷随驾前往鸣翠园踏青,皇子公主们都很兴奋,尤其是我。我不是男孩子,长这么大,出宫游玩的次数屈指可数呢。这天我比平常早起了一个时辰,沐浴啊,盘出繁复精致的发髻,画出美丽的妆容,挑选首饰和衣服都很花时间呢。
等我出场的时候,不出所料,每个男孩子都看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每个女孩子也都看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艳羡和……隐约的妒嫉。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两个多时辰的辛苦太值了!我恰到好处地微微扬起下巴缓缓走了过去。这样在展示皇家风范的同时,也不会让人觉得太傲慢。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他们说,永嘉公主真是大延最美丽的女孩子。
整个游园的时间,我都和一群年龄相仿的世家公子名门闺秀呆在一起,谈谈景色啊,诗词啊。中间我还应邀弹奏一曲,呵呵,果然得到众人一致称赞,男孩子们看我的眼光更热烈了几分。
我就知道,我不光长得美,还很聪慧。
就在我得意地扫过众人的脸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绿衫女孩坐得远远的。那清冷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这群人,就好像,就好像是在看小丑拙劣的把戏。
我愤怒了,严厉地瞪视着她。她触到我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微笑着低下头,姿态谦恭,举止文雅。
可是,我觉得她的笑非常刺眼。
我压下怒气问旁边的宫女,“那个坐得远远的绿衣女孩是谁家的千金?”
“回禀公主,那是户部侍郎顾大人家的小姐,单名一个蝶字。她和殿下同年呢。”
我一边和其他人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她长得很清秀,却在这个女孩们极力展现自己美貌的日子里不施脂粉,只用根金簪将头发绾起来,连耳环都没戴,衣服的式样也很简单。
这样清淡的装扮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中别提多扎眼了,很多男孩子都好奇地打量着她。如果不是我的心思都用来留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我早该注意到她了。哼,标新立异,用这种方式出风头的女孩子最狡猾了!
后来,大家四散开来在园中游玩。我推托有些累了,就坐在亭子里休息,却命宫女叫她过来,然后又让宫女们自己去玩儿。
亭子里只有我和她,我坐得笔直,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看,想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可是她站在对面,却没有一丝慌张,勾着嘴角直视着我,好像她才是公主,我不过是个丫头。
我冷冷地问:“刚才你为什么笑?”
她又笑了,好像早知道我会问这个,“殿下真的要知道?”
“当然!”
“我笑是因为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公主殿下不愧是我们大延的第一美女!”
“你胡说!”如果我连她恭敬下的戏弄都听不出来,我就真是个傻子了!
“那么殿下一定要听我的心里话?”
“当然!”
“可是,很多人有听真话的胆量却没有容忍别人说真话的气度呢。”
我扬起下巴,“我有!”
“哪怕话不中听也不会治我的罪,或者在别的时候找我的茬儿?”
“决不治你的罪,也决不找你的茬儿!”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看到小女孩儿卖弄风情觉得很好笑罢了。”
“你!”
“嗯,还有,虽然殿下的确很漂亮,可是要说是大延第一美人可未免有些自不量力。”
“你说什么?!”
“难道殿下没有注意到吗?众人赞你美貌的时候,总是不忘提一句,说你和太后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呵呵,众所周知,皇上是个大孝子呢。其实在我看来,永乐公主长得也不错。”
“……!”难道,难道不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才得到这样的称赞,而是因为我长得像皇祖母?“大延第一美人”是大家为了恭维皇祖母才这样说我的?皇祖母高兴了,父皇也会高兴……
我,我却在众人面前矫柔作态,难道别人都是一边称赞我,一边看我的笑话?!
她看到我震惊伤心的神色,似乎有点过意不去,“殿下的确非常美丽。不过,我觉得从不认为自己很美丽的女孩子才最美丽。”
我气急败坏地叫道:“那是虚伪!那样最讨厌了!”
“故作谦虚当然是虚伪,不过真心认为自己只是平常人,不炫耀不骄傲,那就很吸引人。”
“哼,你在说你自己?!”
她一怔,摇头自嘲,“我跟小孩子说这个干吗?”然后她说,“既然让殿下不开心,我就告退了。”
然后,她没等我答话就扭头走了。
我呆在凉亭里,越想越难过,最后一个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服侍我的宫女还没有回来,我也不希望她们在这个时候回来,我的自尊心已经受伤了,我不想在她们面前再难堪一次。
这时候耳边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你是谁家的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不敢抬头,“不用你管,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