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血之哀——歌特狂热
歌特狂热  发于:2013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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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主义?”路德维希在收到母亲讣告的时候,很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这个世界真的越来越荒谬了,尽管他永远无法体验千年以前、百年以前,甚至是二十年前的世道,但他所属的物种正在加速走向堕落,这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

人道主义,指的是你们给了我活命的机会,至少延续到了此时此刻吗?

路德维希把老爷车开进了森林,停在一条河边,跳下水游到对岸。在这种前后皆被树木和可能存在的狙击者包围的情况下,露宿或者死亡,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然而,经过了数个昼日的挣扎,他在清丽的晚霞中依稀看到了大都市的轮廓,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混迹在这座城市里并且活下去,大隐隐于市。

那里,是大都市布宜诺斯艾利斯。

他向当地诙谐大方的房东学了一点吉他,却依然对时而热情奔放时而优雅感伤的拉丁音乐提不起兴趣。他所向往的是一种无以复加的黑暗,仿佛要洞穿人的心灵、浸没呼吸与视线的黑暗。房东说,那种风格非歌特莫属,要是想做歌特音乐,就要去欧洲。

遥远的欧罗巴,实在太过可望而不可即,尽管那里的确是路德维希的出生地。

他迎着海风,在暮光中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港思索着一劳永逸的逃亡方式,荒草般杂乱而又纷纷指向绝境的思绪令他心力交瘁,然而他没有理由放弃对生命的追求。前方那个有些眼熟的黝黑大叔在好像在跟他打招呼,迎着阳光眯起了眼睛的路德维希视野略显模糊,自己有些心虚地不敢认人,却也略微做出了回应。

“路德维希,小子,果然是你,怎么还没去非洲?”

“我妈她早就走了,我也不用为了她去人少的地方藏身,我自己好像也有一种,呃,活够了的感觉……”路德维希的眼神突然变得空灵。

“胡说八道!你才多大啊!两年都没被抓到,说明你小子还有两下子嘛!”以前总喜欢揉他头发的中年大叔,现在改成了拍路德维希的肩膀。

“费尔南多,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南安普顿。大爷我的生意,那可是今非昔比咯。之前那破船空得能塞下十个你,现在恐怕连一个都塞不下了……话说两年不见,我们的小路德维希长高了不是一点半点啊!”

就算真的长高了吧,既然他都不愿意揉我的头发了。路德维希这样想,有点高兴,长高对渴望更加独立自由的男孩子来说,总是好事。

逃亡的时光里,路德维希是没有时间拍照的,也不愿把自己狼狈的一面留作纪念。他对外表的态度,比起漠视,更多的是带着自嘲性质的恶意践踏。自嘲而不是自残,所以剃掉胡须洗干净之后的面容依然属于一个白净的英俊少年,而他也难得乐观地相信眉梢和右侧脸颊的几处细小的疤痕能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甚至消失到完全看不出的程度。然而,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毕竟是对他生命的延续有好处的。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孤身一人逃亡的这些年已经算是一段令人惊讶的经历。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所谓训练有素的特警和专业指挥官有时简直比猪还蠢。自己就这样继续活下去,再混个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那样太累了,然而,又有什么是轻松的呢?

既然明知此生注定艰苦,路德维希突然就很想摆脱这片并不十分安全的大陆。费尔南多说出的那个港口的名字或许只是个引子,路德维希倒希望他说的是汉堡呢。当初逃难时父亲所选择的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来反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危险的注意,路德维希虽庆幸他们一家人当初没有真的逃到汉堡去,但看着如今也是孤身一人的自己,苦涩的讽刺在心里发了个芽。借着逃难的机会环游世界,似乎能把浪漫和惊险的成分结合得天衣无缝,也应该会成为极致的享受。

“带我去南安普顿吧,你知道,会塞得下的。”

“那这次可别临阵脱逃哦,上次你放我鸽子的那份儿还没还呢,现在你力气也大了,可要多帮我干点活才行……”

这些年,路德维希并非没有想过束手就擒甚至主动“自首”,那是在他扮成小丑混入一个巡回演出的马戏团中并最终在大象的掩护下躲避了又一波特工的搜索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倦意和绝望弥漫了他的身心。他有点淡忘母亲的音容笑貌了——就算在那平淡的童年时光中,他与林雾寒在一起的时间都远远胜过能够在视野中发现母亲身影的时间。他觉得,假使自己的牺牲换来母亲的自由——如果她还拥有得到自由的可能性的话,他这本就勾不起丝毫留恋的人生就此终结便堪称是最具美感的结局了。

使他扭转这一自毁想法的,是一则无意中在网络上瞄到的乐队招募启事。在横跨大西洋和南北半球的伦敦,有一个名叫林雾寒的女贝斯手和她的队友们,吉他手威廉·奥布莱恩和鼓手玛提亚斯·林德伯格,满怀热情而恳切地说,他们的乐队,需要一名会创作的男主唱。他们的音乐活动刚刚起步,目前还只能在伦敦的小场地演出,但他们永远不会丧失对音乐的爱与执着。

看起来有一种口号式的陈词滥调的感觉,不过对于“宣誓人”之一的那个女孩,路德维希唯有坚信不疑。他身处万里之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贫民区的一间小屋子里,捧着费尔南多淘汰下来的旧电脑,激动得似乎能够感觉到热泪涌入眼眶,或者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剧烈痉挛。混乱的思绪在他早已被残酷的流亡生活锤炼得冷漠而沉静的脑海中编织成一幅图画般的艺术品:可以直接和她网络通话,加大的彩色字体号码张扬得仿佛在跳舞,不,让我先算一下时差,她应该还在上学,她还会记得我吗,她长多高了呢,相貌会有变化吗?不,还是先不要给她打电话,在这里连打电话都成了缺少安全感的行为,毕竟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就已经在费尔南多的船上了,驶向英格兰的船上。这真是太巧了,想到这里,路德维希真想在那个拉丁人的大光头上狠狠地吻一下。

如果你们已经找到了主唱,一定要把他踢掉,正选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必须是我,路德维希·冯·斯坦伯格!

路德维希就这样任性地想着,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妄想呢,反倒有足够的定力按兵不动,行事风格之诡异一如从前。是个人都知道,看到这种招募信息,准应该先下手为强,路德维希只需直接和林雾寒通话就好了。就算路德维希的演唱水平真的差劲透了,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又怎可能拒绝这个多年未见的童年伙伴用这副变了声的磁性嗓音所说出的每一句话?可路德维希偏偏隐忍着把写有一串数字的纸条塞给费尔南多保管,不知自己是理智还是疯魔。他并不觉得给林雾寒一个惊喜会是一件多么浪漫美妙的事情,他只是不想给对方的期待笼罩上任何偏差的可能性。

天性乐观的费尔南多咧着嘴对他说:“怎么,不相信大爷我这艘船能开到英国去?”

路德维希唯有以笑容作答,可是那复杂的表情所掺杂的各类情感,费尔南多永远数不清。

第五章:Der Zerstörer-破坏者

从上船到在伦敦的红色电话亭里用本以为会颤抖结果却僵如死尸的手指勉强地拨出那串号码之前,路德维希的精神状态都是既混沌又清醒的,他几乎不会思考林雾寒和音乐以外的任何事,也几乎没有过安然纯粹的睡眠。

重逢的一幕过于自然又顺利地发生了,在接到路德维希的电话时就已经哽咽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打扮入时,唯有恋爱中的少女才会拥有的眼神在迎上路德维希未经修饰的、胡子拉碴的面容时,看起来纯真如昨。

林雾寒抱紧了这个让自己饱受思念摧残的旧友,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就像是生理性的。最开始她还小心翼翼地擦,后来索性放任自流。比她高出近一个头的路德维希肩膀上湿了一片,一想到反正这件衣服也不打算再穿了,反而轻声笑了出来?

“我太高兴了,死丫头,真的是太高兴了。”他拍着她的背,嘴角不由自主地紧绷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忍住泪水还是压抑笑声,抑或是两者皆有。

“路德维希,你这个混蛋……”

路德维希性格中古怪的地方有时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但他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彬彬有礼的那一面虽然只对刚认识不久的人起作用,但不过不失的程度也绝不惹人反感。很快,他和乐队的其他人——吉他手威廉和鼓手玛提亚斯一见如故,契合度令林雾寒始料未及。他和吉他手威廉在伦敦合租下了一间便宜的小公寓,开始了半职业音乐人的生涯——他不得不打一些乱七八糟的零工来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而在打工方面,只比路德维希大两岁的威廉算是个经验丰富的前辈,热情的帮助和指引使路德维希产生了被人罩着的感觉,竟微微有些享受起来。

这些年间的传奇经历他本想永远当成秘密来守护,可童年伙伴对他的那份矢志不渝的情谊却让他觉得,整个世界上最不应该对其保守秘密的人就是这个在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得到了自己的歌词处女作的女孩。林雾寒在读市郊的一所私立中学,她画着淡妆,演出时会换上精致的歌特萝莉装,从来不碰毒品。她和大她十几岁的男朋友住在一间公寓里,两人的生活俨然是老夫老妻式的。

排练的路上,路德维希一点一点地讲述着那惊心动魄、穷困潦倒却又充满着无数可能性和希望的岁月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年的逃亡生涯中养成的多疑的性格却偏偏轻易地给刚认识没多久的两名队友开了绿灯,将来他或许会意识到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完全正确的决定。他在不知不觉中自然流畅地说出一口标准的伦敦音,并和乐队伙伴们充满激情地用各种语言创作歌词、谱曲、编曲,四人的音乐技巧越来越娴熟,配合也愈发默契无间。然而阴差阳错地,路德维希却从没见过林雾寒的恋人,仅凭威廉和玛提亚斯的描述,他只能大致勾勒出那个人的模样:略微有些消瘦的亚洲人、在伦敦最好的医学院进修、据说来英国前就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教授,总之是个典型的精英人物。

“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总之不要你操心啦,小寒可不傻。”乐天派的威廉是绝对不会在任何情况下嗅到一丝阴谋气息的,哪怕阴谋都已经摆在他眼前了。

“那个丫头,可没少犯傻。”凭着对儿时林雾寒的了解,路德维希说出这句话也有足够的底气。

可是,她和自己一起长大了,尽管走的是一条迥异的路。对于这个生活安逸富足、不识愁滋味的少女,他只希望她一切安好。然而那个让他放不下心的、传说中的精英男子,竟然要天神下凡般出现在路德维希面前了。

“他说他周五晚上有时间,正好在我们的演出结束以后,你们过来,让他和咱们一起玩吧。”

“好久没去小寒家了,那气派的大房间,啧啧……”

“不会打扰到……”

“说什么呢,玛提亚斯?他昨晚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他自己说的,一定要你们来,还说要去买点……”

终于见面了,可一切太过自然,没有节外生枝的会面,相反却让路德维希感到不安。他在记忆库中找不到这个人的容貌,对方仅仅是一个在少年眼中堪为大叔级别的男人,染黄的头发使他看上去滑稽得像只毛色鲜亮的公鸡。而那个人打量他的目光虽然有点诡异,但仅仅理解为好奇似乎也能说得通。不善交际的路德维希并没有和那个男人有过多的言语,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跟玛提亚斯沉默地对饮,间或谈及一些小时候的故事,或者探讨一下音乐上的想法。林雾寒和威廉倒玩得很尽兴,后来那个神情一直有些阴翳的男人突然兴高采烈地加入了狂欢,此后便再也没看过路德维希一眼。

第二天,宿醉以及其他一些纵情玩乐的痕迹染上了每个人的面庞,据唯一清醒的玛提亚斯说,路德维希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喝醉了就失语的男人。

“那你呢?”

“我?好像没人见我喝醉过。”

玛提亚斯是路德维希所见过的最冷静、最理性的人,他给出的理由是:“做鼓手,一定要稳,否则整个乐队的演奏就乱成一锅粥了。”

有些神经质的路德维希倒是跟他很合得来,下午,他们俩去路德维希家看电影。威廉回老家看望父母顺便帮他姐姐带几天孩子,林雾寒因为下周有考试,被那个自称“爱德华”的男人关了禁闭。奇妙的一天啊!

“小寒很有趣哦,她一喝醉了就往爱德华身上爬,然后就枕着他胸口睡着了,想把两人分开就像把对折的透明胶带撕开那样费劲,每次爱德华都索性由她去了。”说起这件事,玛提亚斯自顾自地嗤笑了几声。

“那个爱德华分明就是个中国人啊,他和小寒之间对话都是用中文的,为什么自我介绍时不说中文名呢,我听得懂的。那个死丫头也是,叫英文名叫习惯了,还是怎么着?”

很少吐槽的路德维希突然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问题弄得有些纠结,说出了这么一堆根本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玛提亚斯想了想,然后说:“我记得他的中文名好像是叫‘木鱼神’还是什么来着。”

路德维希饶有兴致地重复着玛提亚斯奇怪的发音,下意识地改变了声调,这时玛提亚斯已经开始放碟了,管弦乐主题曲的第一个重音落下时,路德维希突然滑坐在地上,发出一声与之不相上下的巨响。

“怎么了?”

路德维希没有回答,他世界的一角,好像正开始出现裂纹,并且很快就要崩塌了。然而现实并没有给路德维希太多时间来思考,究竟该如何面对恋人关系的挚友和仇家。

深夜,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才勉强有了些许睡意的路德维希被一阵骇人的铃声吵醒。家里的门铃和电话铃声如出一辙,因此他的第一反应是拿起电话听筒,而彼端的忙音在暗夜里响起,显得惊悚万分。

人的直觉在神经高度紧张的严苛环境中,是会不能自已地牢牢锁定在恐惧的对象上而不是伙伴上的,就算被认为是被害妄想症也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走散了的墓地探险小队,当听到前方有风吹草动之时,你的第一反应难道会觉得那是你的同伴在跟你会合吗?

不是,绝对不是。那可能是鬼魂、是野兽、是死神、是女巫、甚至是你的某个被鬼附身的同伴,可那毕竟不是你真正的伙伴。你被孤立了,他们对你所怀有的仅仅是敌意和虐杀的欲望。

对路德维希来说,长方形的房门就是墓地里的某块斑驳腐朽的墓碑。他不能再举着听筒了,因为那瘆人的忙音,即使距离很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然而,即使把听筒放回原位,那恼人的、催命般的噪音却还是响个不停。只要他不去引狼入室,那声音就不会停歇,它好像一条蜿蜒的、带着倒刺的绳索,以夺魂摄魄之势,犀利地钻入路德维希的脑子里,在里面穷凶极恶地肆意凌虐。思绪的断片堆砌起来,却发出另一种令人胆丧魂惊的嘎吱声。

路德维希的精神前所未有地脆弱,那种程度甚至超出他站在高楼上看父亲血溅挡风玻璃时,身后的全副武装的追兵离自己不到五米时,躺在门缝里的匿名信说母亲在软禁中自杀时……

现在,受害者的哥哥找上门来,无论手里拿着的是斧头还是手枪,他一定兴奋得不行。这么多年,他想必也下了不少苦功才能得出那样一个甚至有些超现实的科学结论,并且死死地跟踪着自己。他终于成功了,他要实现愿望了,用自己的鲜血或者生命,也肯能是两者皆有,来祭奠那个绵延了整整十年的伤痛和怨恨。而自己还没有成年,才刚刚在乐队中有了归属感,乐队的第一张单曲只差最后的母带处理,前天开始动笔写的新歌词还缺最后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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