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穿着一袭黑衣的星川怜像死神一样踏进那间实验室的时候,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困扰和愤怒使他依然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惨白着脸站在试管前的旧友。“还这样心安理得地研究着什么呢,我亲爱的安德烈?”
“你来了。”衔着试管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实验品都被你放跑了,还钻研得这么认真呢。”
随着星川怜阴冷的话音坠落的是盛装着暗红色液体的试管,在灰黑色的地面上爆裂开来。安德烈觉得自己的脑壳已经沦落到和试管相同的命运。他试图伸手扶住身侧的金属仪器架,或者借机揪住面带着冰冷微笑的星川怜的衣领,可是,最终是那个一脸不屑的人钳制住了他的胳膊。
“安德烈,你这是为什么?”
安德烈湛蓝的眼睛疲惫地凝视着对面那怒火微燃的深灰色瞳仁,可是他却不知如何回答。仅仅是一时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就让他做出了一件使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无比气愤的事情,而更可笑的是,安德烈从未认为自己有错。
既然这样,就干脆反问回去。
“那么,星川怜,你又是为什么?”
似乎在嘴角结了冰碴的星川怜甚至想要掐住安德烈的脖子,然而终究只是狠狠地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安德烈却越发感到怒不可遏,分明是对方做了惨无人道的事情,却表现得像是来审判的法官。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什么狗屁工作会要求一个人这样对待……”
“多说无益。”
这时,安德烈终于收不住自己的右手了。鲜红的血印子烙印在星川怜的左脸,那里立刻盛开了一朵色泽鲜艳的花。
星川怜愣了愣,想不到先挨巴掌的竟然是前来责问的自己。此前他也从未认为自己有错,至少除了在路德维希那里,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称不上有什么谬误。他忠心耿耿地为养父工作——是那个饱经沧桑的老男人让自己过上了堪称体面的生活,而仅仅因为养父所效忠的是α国的政府,他便不由自己选择地站在了这一方。这一切,到底哪里错了呢?
星川怜不想向面前的安德烈求证,他深知那个连眼睛都一如从前般清澈的男孩对自己有多么失望。他觉得头脑聪明的自己应该只需花一点时间便会想明白这个问题,可此时的他完全失去了刚刚踏进门时的底气和狂躁。他不会承认自己被安德烈狠毒的耳光扇醒了,难道他们那些人所秉持的正义感就一定是正确的?可是,连曾经最亲近的男孩都在反对自己,随着战争的进行有越来越多的国家向α国宣战,这是否也在说明什么?
星川怜觉得自己突然像是倒退回了二十多年前一样,作为一个新生的婴儿,将要一点点树立新的是非观。多年的特工生涯似乎封冻了他的情感,甚至还包括一丝……人性?
直到这时,星川怜依然没有觉得自己做过恶,但安德烈的做法似乎并不像自己一开始所认为的那样罪无可赦。
在无形的阴霾中,安德烈踩着玻璃碎片踏入一片苍茫之中。他觉得自己至少可以笔直地走出星川怜的视线,事实上,他的确做到了。
后来,经过多年漂泊,安德烈终于决定回到家乡,小心翼翼地拾起童年的梦想,开了一家唱片店,过孤独而充实的后半生。他想,在遥远的北极圈内,他大概不会再遇见或怀念那个自己曾经“背叛”过的童年伙伴了——实际上他更倾向于认为这种背叛是相互的。
往事永远也不可能作为现实相处的筹码,况且那些通通被时间掩埋得密不透风的事情应该已经没有谁还记得。潜滋暗长的岁月和万劫不复的疏离,绝对不会仁慈到能够让昔日里亲密无间的灵魂重新相遇的地步。
然而真正背叛的那个人,总是要事隔多时才会幡然悔悟。
第二十章:Der Beendiger-终结者
直到α国大势已去,统治者们甚至在讨论怎样才能最大化地降低投降所带来的损失时,星川怜才决定放弃捉回路德维希的目标——乱世对那个从小就格外擅长逃脱追捕的男人似乎更有利,他从星川怜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就好像两人从未有过任何过往一样。
星川怜也想一并放过两人之间曾经存在过的遥远却从未被参透的感情——连他自己都认为这份感情是存在的。对他来说,这样做似乎能让自己从阴冷的负罪感中解脱出一段微小的距离。
而此时,身在远方的路德维希的脑海依然全部被报复的念头占据着——如果说弗朗西斯那件事上他还算手下留情甚至犯贱地原谅了对方,那么这次他真的无法再忍受了。被命运所捉弄的一次次,再强势的耐心也被消耗得一干二净。如果自己的血液和每一个正常的小孩子一样,那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于勒讨厌,当然对方有可能找机会以牙还牙地报复自己,可至少他还会和青梅竹马的女孩一起长大,甚至可能会娶她;如果没有和弗朗西斯之间的种种事情,那么他就不会对爱情产生那丝早该被扼杀的渴望,更不可能在后来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冲到后台只为用眼神勾引自己的男人身上……
由“如果”搭建起来的人生,实在是美如天堂,虽然此时的路德维希也不算是深陷地狱——在纽约见到自己时,弗朗西斯激动得差点哭了出来,之后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可以称得上美好。
可是,经过了这场惨烈的浩劫之后,当初在身后把针头刺进他血肉里的男人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路德维希的心里,这是没有人希望发生却又不可避免的情况。虽然路德维希的确很希望自己能够把星川怜当成那些只在自己生命中划过一条虚线的人一样渺小的存在,可以一边仇恨一边忘记,像掉落一根年长的发丝那样简单,可徘徊在他的记忆中的那个人,却如此倔强而残酷,狠下心来勾画凌乱的线条,犹如利刃的剜割——这倒也正常,想想他当年对自己的凌虐吧。只是当本以为早已摆脱了的痛感——依然是来自右手手心那阴魂不散的钝痛,夹杂着绝望的情绪一并传来时,路德维希会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能为力。
既然这样,路德维希下定决心,一定要见到他。如果自己的心不肯原谅他的背叛,那么,最坏的结局总比目前的自我折磨好上很多。当然,这只是路德维希的一厢情愿。他没有意识到后续,也就不可能冷静,等到战争结束再行动已经是他最大的克制。此时他的身体勉强算是恢复了,可早已不敢奢望曾经在舞台上挥汗如雨的样子。
当路德维希做出放弃音乐事业的决定时,心里的痛楚远不如当年被星川怜从背后偷袭他的时候那般强烈。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报复星川怜成了路德维希的一种执念而不是目的。徒劳无功的两年过去后,别说是那位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就连林雾寒,路德维希都没有找到,此前一向神通广大的网络此时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世界明明就这么大,却好像一个不断膨胀的黑洞一样吸收了他所有的朋友。
路德维希盯着空白的网页发呆,敲门声并没有唤起他一贯的警觉。可是当他探出半个身子,隔着沉重的钛合金门看到访客的面容时,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随后有淡淡的杀气浮现。星川怜准确地捕捉到路德维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觉得不请自来的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路德维希就像接待一个普通的客人一样请他入座,倒好的咖啡,两个人却都没有动一口。
不知从哪里开始一段对话,两个人甚至比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更拘谨。最终,路德维希决定问他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尽管它实际上很无聊,也无关紧要。
“接到任务后就马上给我打一针,不是很好的办法吗?”
“和你相处的时间越久,你发现真相之后就会越生气,而你或许知道,愤怒情绪下的血液毒性……”
“你觉得我对你生气了是吗?”
“难道不是吗?”星川怜有些疑惑,彼时的路德维希怒视自己的样子,眼睛里燃着蓝紫色怒焰的样子,他从未忘记。
路德维希越发感到自己这奇怪的躯体所包容的是多么恐怖的液体。他真的没有生气,就算有,也只是微妙的一小簇怒火罢了,可就这么一丁点的负面情绪就能让“死神之镰”展开如此狂暴的屠杀。
“我没有生你的气,因为我并不爱你。”
星川怜就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淡然地坐在那里,连眼神都空荡得看不出一丝波澜。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对路德维希说:
“带上你的手枪,我们出城去爬山吧。”
在自认为理解了星川怜话语中全部含义的前提下,那份比曾经在舞台上演出那些正在淡出记忆的曲目时更为强烈的默契感,促使路德维希按他说的做了。
明知余生的长度已经可以开始倒数秒,星川怜颇为自然地拉起路德维希的右手。肌肤的摩擦再一次将似乎已成心魔的疼痛勾了出来,路德维希猛地把手缩回来。
星川怜耸耸肩,自己先一步走了出去。
在山间夜风的吹拂下,路德维希波涛汹涌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此前他一直在极力掩饰自己几欲崩溃的心情,送上门来的仇敌减少了复仇的乐趣,他看起来根本不打算反抗自己。可现在,到了这一步,路德维希还是决定对星川怜善良一点——听他的话,这恰恰是他自己的目标,同时也是他能够为曾经和一起并肩站在舞台上的吉他手所做的唯一的事情。
他恬淡地注视着对面那个即将在不远的将来成为尸体的人,构想着无比华丽的复仇之宴。
想将那个人的生命揉碎在自己手里,用最朴素的匕首,舔着他殷红的血液看一眼最后的罪恶,同时用自己所能摆出的最温柔的微笑为他送葬。
现在,星川怜背对着路德维希。两人心照不宣地预想起下一秒的场景,这是何等似曾相识的场景啊,只是互换位置的两个人,其中一人的命运要被子弹而不是针管里的药剂所决定。
星川怜缓慢地向前走,他的每一个步子都在路德维希心里踩下闷响:那残忍的暴行、虚伪的面具、荒谬的信任、断送的前程、永远失去了色彩的生命……
是他的错!他应该以死来赎罪才对!
默默地对自己说:“下手吧,不要再犯错了。”
此前从未用枪瞄准过人的路德维希,没有人能判断他的枪法究竟如何,可是这一次,子弹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直奔星川怜的肝脏而去。
如果可以这样结束一切,该有多好。可路德维希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快意和解脱感。这是他亲手杀害的第二个人,而且无法用无知且无意的借口自欺。他曾经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就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死去,可现实却事与愿违,而他现在甚至是在背叛着自己最初的愿望行凶。
“噢,我到底怎么了?对不起,怜,我误伤了你,你可以活过来吗?”路德维希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明知所有的话语都无济于事,随便找些什么支离破碎的语句拿来充数算了,只要让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明白自己对他的期待就可以了。
明明是故意的,还说是误伤,真是虚伪。星川怜心里想着,可是没有力气说出来。他回应给路德维希一个残忍的微笑,竭尽全力摆出的唇形否定了这个原本就不现实的祈求。他特意选择用路德维希的母语告诉他,不。可是这终究不是开枪的那个人的错,星川怜觉得自己仿佛能够宽恕所有的事情,却唯独无法原谅自己。没错,他后悔了,空前强烈地后悔了,可此时的悔恨,无论如何都显得苍白无力。然而他却丝毫不觉得遗憾,仿佛死在那个人怀里就可以弥补所有的缺憾。
路德维希疯狂地擦拭着星川怜口中汩汩涌出的鲜血,像是要把他的灵魂全部占据一样急迫地渴望着。他盯着星川怜眼中转瞬即逝的光亮,他甚至有些难以置信,背叛了他信任的人竟可以博得他的同情。
泪水在星川怜的眼眶里硬生生地颤动着,踟蹰着打转,偏偏瑟缩着不肯流下。他的嘴角生硬地上扬,划出了清冷的线条。这幕生离死别的场景看在路德维希眼里,煎熬与摧残的程度胜似对两个人命运的血祭。
路德维希笨拙地模仿着星川怜的表情,尽力使他能够在自己僵硬的笑容中离世。
虽然星川怜很希望能够把路德维希·冯·斯坦伯格当成那些只在生命中划过一丝虚线的人一样平凡而渺小的存在,可以一边深爱一边忘记,像拂去一块无望的死皮那样简单,可他却如此偏执而狠毒。那个人强塞给自己一颗冰冷的子弹,恰似他那颗绝情的心。
当星川怜枕在路德维希膝上进入梦乡时,路德维希抬头望进星空深处,夜月妖娆的魅影好像被风吹乱了一样,浓艳的烟花炫耀般地绽放在黛青色的的夜幕上。
随着一朵朵死去的烟花,路德维希的大脑内出现了片刻的空白。那纯净而惨烈的白,似乎在等待一抹怒放的血红色的拯救。
果然,那抹血红如约而至,化身为乍现的灵光。
路德维希用尖利的虎牙咬破左手腕处的皮肤,将自己那引发了整个故事的血液滴进星川怜渐渐变凉的唇舌间。就算早已失去了呼吸和心跳的星川怜没有任何反应,路德维希依然坚持这个目前还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办法。他孤注一掷地挤压着自己的皮肉和血管,他从来没有如此慷慨地任凭血液恣意流逝。再也无法被拘禁的泪水沿着他硬朗的脸部线条,从他染血的唇缝流入炽热的口腔。他像他曾经读过的歌特小说里的吸血鬼一样,认为眼前的这片罪恶的红可以换取一个人的新生。
节日的烟花已经完全消失,卷土重来的黑暗中,路德维希被哀愁加深了颜色的眼眸依然执着地凝视着那张惨白的面容。
飘着血腥气的身体和灵魂,在路德维希温热的怀抱里渐渐冰冷,然而路德维希像相信自己的宿命一样相信它们会复苏,并且变得温暖。他已经被自己身上所肩负的调皮的宿命戏耍过太多次了,而这一次,那个捣蛋鬼应该会安分一些了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