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开摇晃自己脑袋的手,鱼住这么回答。这是真的。
「嗯——什么也没做,是吗?像你这么残酷的人,把哥哥逼到绝境,然后什么都没做,是吗?」
逼到绝境吗?
鱼住在贵史身上看到了槙彦的幻影,但马上就消失了。
他冷静的口吻,温柔的声音。
衬衫的钮扣总是扣到脖子,每次都是同一件外套。
可是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所以不在了。
好想睡。鱼住打从心底这么想。
突然想起了久留米,在那间狭窄公寓里头的安眠。在像煎饼一样干硬的棉被中,沉稳的睡眠,偶尔会闻到久留米的气味。
「——好痛!」
这次是耳朵被硬扯拉起,鼓膜发出尖锐的声音。
「我说过不准睡的吧——?」
贵史露出嗜虐的笑容。他已在白天睡饱了吧,现在还很有精神。
今天晚上若还是这样下去,明天一定会昏倒。一直被周遭的人说迟钝的鱼住也知道会这样,得想办法做些什么。靠在贩卖罐装饮料的自动贩卖机上,鱼住这么想。
拿在手上不常喝的嘿咖啡味道非常苦涩,让鱼住露出难受的表情。
「我今天要睡觉。绝对要睡。我不陪你聊天了。」
当晚,鱼住洗好澡,很难得地先开口这么说。
贵史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马上又回复成严肃的模样,之后冷笑。
「我是没差。」
趁贵史还没改变心意,鱼住迅速地钻进自己的床上。
感觉到贵史还在起居室里走动,不过这种时候出门也没地方好去。
听到小声的沙——沙——声。他可能在画图吧。鱼住在的时候他都没画过。他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啊?想着想着,鱼住就被睡魔缠身。再怎么说,有两天没有好好睡了。
黎明时,贵史走进寝室,鱼住完全没有察觉。
鱼住做了一个梦,好像是在醒过来之前所做的梦。
槙彦在那里。
槙彦在呼唤鱼住。
从水底呼唤鱼住。
是死者呼唤自己的梦,可以说是恶梦也不为过吧,不过没自丝毫痛苦的梦,平稳到不可思议的感触,不知何时鱼住也潜进那柔软的水中。
槙彦应该没有憎恨自己。
鱼住这么想。
为什么呢?因为最后槙彦笑了。
他对没有一起赴死的鱼住投以微笑,然后一个人——走了。
投入遥远的北方的湖中自杀了。
在水底轻晃站立的槙彦微笑着。
从梦中缓缓上浮的鱼住,下一秒注意到自己没有被闹钟叫醒。
睡过头了吗?想要起身——却起不来。
因为,两只手被束缚住。
「早安啊。」
贵史站在床边,好像在等鱼住醒过来。
素描簿放在贵史的脚边。
「你睡得粉熟哪。不过,你那张睡脸还真像小孩。让我不由得就画下来了。」
「这是——什么?」
鱼住放弃起身,仰躺在床上看着拘束自己双手的东西。
「手铐。玩具手铐。」
这手铐的确是塑胶制的。
「虽然是有钥匙。不过这种玩意儿,成年男子只要用力拉扯就可以把它弄坏,根本不需要钥匙吧?是个没啥实用性的东西。」
原来如此,还真是简陋的东西。就连在鱼住晃动手腕时也不会发出声音。因为是塑胶制品所以重量非常轻盈。
「现在几点?」
鱼住向贵史询问。
贵史没有回答,反而坐在床上。两人的体重让双人床吱嘎作响。
「我说啊,真澄,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啊啊……是吗,我也没时间了。」
「学校又不会突然跑掉,不过我却只剩下几天的时间——所以希望你暂时维持这样不要动。」
「你用玩具手铐绑架我吗?」
「唉呀,那只不过是个象征。」
「象征什么?」
「真澄是我的东西的象征。」
「啥?」
「你不懂啦。」
贵史上身前屈,覆盖在鱼住身上。鱼住的身体顿时僵硬。
鱼住曾有过一次被同性强奸的经验,当时痛得要死。
那个时候,鱼住无法理解跟男人做爱的人在想些什么。不过最近,自己常在思考和男人做爱的情况会是怎样。
不过鱼住会思考那种事,仅限于做爱对象是某个特定人物。所以被其他男人压住时,还是让他心生恐惧。
「干嘛——很重耶。」
「哥哥对你非常着迷。」
「这个我想你搞错了。」
「你夺走了我唯一的哥哥,还对他见死不救。」
「嗯……或许真的是见死不救。」
干嘛肯定啊,鱼住不由得想吐自己槽。
可是,因为自己真的这么认为,所以也无可奈何。说谎是鱼住的憧憬,他佩服那种机伶的人。
「为什么?」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
是什么理由,鱼住不能理解。
「我说啊,真澄,我很悔恨。为什么是你杀了哥哥?想杀哥哥的明明是我——」
「咦?」
眼前贵史的表情扭曲着。
突然,那张脸远去。贵史抬起上半身。
然后,接下来是长长的手指,慢慢地缠绕鱼住纤细的脖子。
03.
「滨田先生,刚刚鱼住打电话来,说今天有急事所以请假。」
「不会吧!很糟糕耶。」
对响子的话最先有反应的是伊东,滨田边开启自己的膝上型电脑,边抬起一边的眉毛。
「没办法啊。总之伊东的英文翻译有我来看,所以就别担心了。」
「不好意思,滨田先生。」
伊东搔搔有点褪色的头发。
「不过鱼住的翻译跟我的比起来——怎么说呢,他翻得比较好,可以说是正确无误。我翻译的会变得像散文诗那样。」
滨田边唠叨边检查电子邮件,这是他每天早上的例行工作。和海外的研究人员讨论,如果是用电子邮件就不用担心有时差的问题,所以这工作可说是非常重要。
今天也收到好几封邮件。滨田照着顺序开启新信,突然发现有个陌生的寄件人。滨田在大学使用的电子信箱只告诉过相关人士。目前,滨田的信箱应该还不至于谁都知道才对。不过因为名片上有印,所以说不定是朋友的朋友突然寄邮件来。
「吱呀?」滨田不自觉地叫出声来,「是玛莉小姐寄来的邮件。」
听到滨田的话,响子和伊东都凑过来。两人都和玛莉见过面。还有响子以前在大学时曾跟玛莉修过同样的课。
「她什么时候开始用电脑的啊?写了些什么?」
「嗯——她现在好像在冲绳,还真是居无定所的人呢。她说这边很温暖,还有她已经去海边玩过了。」
「嘿——好好喔——」响子和伊东齐声。
「她说她讨厌手机所以才用电子邮件。可是仔细想想,在外活动时手机是必要工具,所以现在非常后悔——哈哈哈,说得好。」
滨田笑得俊俏脸颊上的眼角都堆挤出皱纹。虽然滨田外貌看来冷静严肃,可是只要一笑就流露出庶民的气息。
「啊——那爸爸和妈妈分别去了日本的南北两端了呢。」
伊东的话,让响子和滨田一脸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啊?伊东。」
「鱼住学长啊。你们看,玛莉小姐不是很像鱼住学长的妈妈吗?而久留米先生就像他的爸爸,对吧?」
「这么说……玛莉小姐的确有妈妈的味道,不过久留米先生我没这种感觉耶——」
「可是之前他们不是住在一起吗?对吧,滨田先生。」
伊东和响子没有亲眼见过久留米,只有从滨田那边听说过。因为大家以前都念同一所大学,彼此可能只是擦肩而过吧。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与其说久留米是父亲……这个嘛,算了,玛莉小姐也是,与其说她是母亲——怎么说好呢,应该说是指导教官比较适合,不对,那好像也有点不一样。比较有妈妈味道的,我觉得应该是荏原小姐才对。」
滨田边回想玛莉边思考。
跟鱼住有关的事,玛莉恐怕是最清楚的人,她和鱼住在高中时好像就认识了。因为两人邂逅的场所是在丧礼上,所以是由此推测的。他们也不能说是好朋友,即使如此,鱼住还是很喜欢玛莉,玛莉也很喜欢鱼住,这点连滨田也知道,只是那跟恋爱的感情不同。滨田认为有渗入那种感情要素的组合应该是鱼住和久留米。
「我,看起来那么像妈妈吗……」
「嗯——就是啊,响子学姊很有妈妈的味道。」
伊东的笑容不带恶意,身为鱼住的前女友,响子的心情有点复杂。不过的确,响子也自觉到只要鱼住在身边,自己就会不自觉地想要照料他。
「什么?久留米现在在北海道啊?」
滨田问伊东。
「鱼住学长是这么说的,他说久留米先生出差到那里,从札幌打电话给他……这么说来,鱼住学长只有在谈论到久留米先生的时候,看起来才会比较高兴,对吧?」
「怎么,他有打电话啊。嘴里那么说,其实心里还是会担心吧。」
滨田没有回答伊东的疑问,自顾自地嘀咕。他好一阵子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现在才开始从容地操作电脑键盘。
「滨田先生?」
响子窥伺,滨田正在写回覆玛莉的信件。
「就问问看玛莉小姐吧,关于上次那个男人的事。」
「啊,就是把鱼住吓到打破马克杯的那个?」
「对。我实在很在意。」
「因为鱼住很少动摇,而且还记得对方的名字,呃——」
「啊,他说过叫日下部。」
伊东记得很清楚。
鱼住不擅长记住人名。不是记不得。常常见面的人他会记得,可是没常见面的,他就会忘记。
也就是,很快就会忘记过去的人。
仿佛像是不忘记就活不下去。在鱼住的记忆仓库的深处再深处,严密地上了好几道锁。滨田认为,那是鱼住个人的处世哲学。
「连以前交往过的女友的名字都会忘记的男人,竟然会记得别人的名字。」
响子的名字一度也曾被鱼住忘记。
「虽然那天鱼住说要让那个男人住他那里,可是之后到底怎么样了。你们有问过吗?」
响子和伊东都摇头。是吗。滨田边低语边发送邮件。数据机运转并发出呢响。才一转眼的时间,滨田的讯息已经抵达遥远彼方的南方岛屿。可是,玛莉何时会看见,就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了。只要对方不收信,就称不上是有效的联络。
滨田的手拄着脸颊,目送看不见的电子邮件。
结果,到了夜晚,鱼住还是没能从手铐的束缚中获得解放。
嘿咻。他用单手搔抓头部。
搔头的是右手,不过左手因为被铐在一起,所以也必须跟着来到头部。玩具手铐的铁链太短了。
如果想要挣脱,应该是可以扯断这玩具。就连没啥力气的鱼住也有可能做到。
可是鱼住却没这么做,因为他觉得就算做了也是徒劳。
贵史说过,这个手铐是鱼住属于他的象征。
而且他还搞错了。鱼住并不属于任何人,或许也不属于鱼住自己本身。这个手铐是贵史的一厢情愿和幻想的象微,因为那想法深植在贵史的心中,所以就算破坏了手铐,问题也无法解决。
今天一整天,都在听贵史讲述他孩提时代的事。
「——不是说过我双亲离婚吗?因此,我就跟妈妈一起生活。是单亲妈妈的家庭。唉!到此为止都还好,双亲即使只有一个人也不错,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好好疼爱小孩的话,小孩也会很幸福吧。
结果呢,我老妈根本做不到。虽然她不会虐待我,可是她真的是非常淫荡的女人。不过她下海也是为了要养我,所以也不能说是淫荡吧。我并没有要责备她的意思。」
贵史边玩弄鱼住的手铐,边平静地说。
「只是,她挑男人的眼光真的是差到极点。啊——啊,真的差劲到家了,我那离婚的老爸,似乎是个优秀的菁英分子。可能这样的老爸让老妈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她专门带脑袋不灵光的赌徒型男人回家,我可是受不了。对老妈来说,那些男人通常都比我还重要……唉,大概她太寂寞了,她总是拚命巴着男人到令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仅巴着酒精中毒的男人、赌徒,还有一副流氓样让人想把他扔到道顿堀里去的男人。」
鱼住默默地听着。
并非对贵史的话有兴趣,而是若不听可能又会被殴打。还是别做傻事乖乖听话。
途中,贵史说要帮鱼住换衣服。虽然鱼住心想,又没出门穿着睡衣也没差,可是还是听从贵史的话换了。
鱼住觉得越来越麻烦。
照贵史所说的话去做,或许最不会疲累,鱼住精神恍惚地想。
「这个伤是?」
解开全部的睡衣钮扣后,贵史很稀奇地看着鱼住靠近背部腰上的伤痕。
「喔,是小时候留下的伤。」
「难得有像女人一样的美丽肌肤,留下这种伤疤不是太可惜了吗?何时伤到的?」
「我想想,不是八岁就是九岁吧?大概。」
贵史弯低身子,用手指轻抚那道伤疤。鱼住还是一动也不动。
「——是被谁弄的?还是意外?」
「嗯——可以说是意外吧。」
「什么跟什么啊。」
贵史的脸靠近鱼住的身体,只差没有吻上去。他看鱼住的伤看得入迷,不过马上又开始换衣的工作。
「……唉呀,这样根本没办法脱啊。」
说得好。两手被手铐铐住,衣服卡在袖子那边脱不下来。
「我还真是个笨蛋。算了,也没差。反正你又没出门,就穿着睡衣忍耐一下——不过,还真那个——你的样子看起来很性感。」
被手铐限制,裸露白皙胸瞠的鱼住,其姿态让贵史感受到禁忌的情欲。跟昨天的睡脸相比,眼前这个人根本是别人。如果画下各式各样不同风韵的鱼住,说不定会很有趣,贵史心想。只不过现在,鱼住因为睡姿而导致头发翘起,很难称得上是好模特儿。
「我穿着睡衣也没关系。」
鱼住还说边扣回钮扣。
「是吗。我就不行,我不喜欢穿睡衣,穿着会让我不安。」
「不安?」
「是啊,你想想看,半夜穿着睡衣冲到屋外,那样子很蠢吧。」
「半夜的时候?」
「半夜时,我那喝醉的老妈带男人回家,准备要打炮。在那个也喝醉的男人殴打竟敢傲慢地留在家中的死小鬼之前,我得先逃跑。」
「喔——」
「那个时候,穿着睡衣在屋外让人害怕。所以就变成了换成睡衣就睡不着的小鬼头。」
「改变想法不就好了?」
「你说什么?」
「所以说,只要换上不是睡衣,而是睡觉时专用的衣服后再睡觉就好了。这样的话,就算穿着那件衣服冲出家门也就不用怕了。」
贵史注视着鱼住的脸好一阵子,鱼住一直都是相同的表情。
「嗯——是不错。不过,小鬼头不会想到那样。」
「呼——嗯。也是。」
「对吧。」
「给我看你的画,你画的是我吧?」
「不要,我是为了我自己才画的,所以不给人看。」
「听起来像是自慰型的画。」
「罗唆。」
「喂——」
「吵死了——又有什么事?」
「我肚子饿了……」
结果,贵史沦为为两手不自由的鱼住做饭菜的角色。
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威胁,贵史有时会掐着鱼住的脖子,或是扯扯手铐的链子。不过除此之外没有更进一步。
贵史继续他的故事。
母亲在看到贵史被自己的男朋友施加暴力时,似乎很少庇护贵史。总是装作没看见,如果男朋友真的太过分,她就会要贵史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