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害怕吧,怕被男人抛弃。」
贵史这么说。
「她交往最长久的男朋友,也是最危险恐怖的人,该怎么说他好呢。是个脸蛋好看,为了当小白脸而生的瘦个子。不过,那家伙一直、一直恐吓我。那时候我大概七岁吧,那家伙骑在我身上勒着我的脖子。」
「脖子?」
「对。是我老妈不在的时候。现在想想,他根本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他很恐怖,真的很恐怖。我以为会被他杀掉——没法呼吸、窒息这种原始的恐惧,到现在还常常会梦到。」
「……你也真是辛苦,在各方面来说。」
「很像是电视剧吧,只是主角是我。老实说我是最近才想起这些,就在前些日子不知不觉地想起来。」
「喔——你是说那些忘记的事情都想起来啦。」
「是啊。几乎都是些痛苦的回忆——」
贵史从冰箱拿出他自己买的罐装啤酒,还准备了柿子的种子和花生。
「要喝吗?」
「你不会喝酒吗?」
「我一喝醉就会忘记当时的事。」
听到鱼住的回答,贵史似乎很开心地笑了。
「嘿——那不是不错吗。如果你对偶有那种『性』趣的话,我铁定会让你喝酒,把你灌醉,然后上了你。毕竟像你这样的男人还真少见。」
「很恐怖耶。」
「你看起来不像是认为很恐怖的样子。」
「我认为很恐怖。」
「可是完全没有表现在脸上啊。」
「因为我不知道。」
「知道啥?」
贵史把苹果汁代替啤酒放在鱼住的面前,这好像也是贵史买回来的。
「我不知道把心情表现在脸上的方法。我的表情神经和感情没有连结在一起,所以吃了不少亏。日下部老师是这么说的,虽然我连吃了什么亏都不知道。」
鱼庄说,边用笨拙的动作端着装满金黄色液体的茶杯,为了不要让果汁洒出来,他慎重地将嘴唇和茶杯的边缘契合。
有点像是小孩子的举动,贵史这么想。
「这么说来……」
「啥?」
「既然你的双亲离婚了,为何你和老师两人的姓氏还是一样呢?」
喔喔。贵史边说边拉拉环,罐口冒出碳酸气泡的些微破裂声。
「日下部是我老爸的姓氏,我跟老妈一起住的时候就没在用了。哥哥死了三年后,老妈也死了。所以,我就被日下部的奶奶,也就是我老爸的老妈收养了——就是这么回事。因为日下部家的后代只剩我一个了。」
「呼——嗯。」
也就是,贵史的双亲和哥哥全都过世了。
「一开始我很生气,以前对我视若无睹,事到如今才突然要我回去那里。我本来是打算要去揍人才去日下部家的……可是个子娇小的奶奶一看到我就哭,还说原谅我、原谅我啊。真是犯规。那么瘦小的奶奶,我打不下手。」
「你真温柔。」
「你白痴啊。说到这个,你的双亲和哥哥不也因为交通事故而死了吗?」
「嗯。」
贵史把柿子的种子和花生分开来。鱼住边思考他这么做的原因,边看着他手部的动作。
「他是怎么样的哥哥?」
「嗯,他无条件地爱着我,我很喜欢他。」
「啥?」
「我不会再遇到那种人了吧。」
鱼住满怀思念地说。
「我说无条件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讨厌花生吗?」
「讨厌。」
所以才挑出来啊。
「你和你哥哥差几岁?」
「两岁,应该。」
「……还很年轻。」
「是啊——被小心翼翼地呵护至今,却因为车祸死了。」
「……小心翼翼地呵护?」
鱼住用不便行动的手拿取花生。
「他是唐氏症和心脏病患者,唐氏症病患常会并发心脏病。」
说完,往嘴巴里扔一颗花生,用牙齿咬得卡哩作响。这样喔,贵史喃喃地说。把分好的花生聚成堆推到鱼住面前。
「我不需要这么多,吃多了会流鼻血的。」
「流出来不好吗?出血大放送喔。啊——对了,真澄你刚刚那个伤疤,在腰部的那个,那个是怎么弄伤的?」
「嗯。那时从通往阁楼的房间楼梯上滚下来,因为是很老旧的楼梯,所以有段阶梯有弯曲的生锈铁钉突出来,结果扯到皮肤裂开来。」
「你自己摔下去的?」
「不是,是被推下去的。」
鱼住毫不犹豫地回答。
「被谁?」
「养母,第二个养母。」
「……啥啊。」
在那之后,两个人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只有贵史吞咽啤酒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内清晰可闻。这么说来,鱼住有好几天没看电视了,因为贵史讨厌电视。
不自觉地看向窗外,轮廓朦胧不清的月亮浮在上空。冬天的月亮比较鲜明漂亮,鱼住心想。
「哥哥——我想他是在听真澄你的过去时,被感动了。」
贵史再度纺织语言。
「咦?被我的什么给感动?」
「感动也好,情感投射也罢,哥哥好像也说不上是幸福的小孩。」
「嗯,好像是呢。」
「你,哥哥有对你说了些什么吧?」
「医生说他的父亲对他非常严格。虽然本来是社会上的菁英分子,可是自从离婚后,做什么都不顺遂。所以就用酒精麻痹自己,即使如此还是强迫医生要成为优等生,成绩若是下滑就会被打被踹……」
日下部槙彦的话浮现脑海。
恐怕是鱼住感受到其中跟自己孩提时代相近的事物,所以留下了深刻印象吧。
被亲人殴打的小孩,还真多啊。那时自己曾这么想。
「父亲喝醉的时候,课本被他撕破好几页揉成团塞进嘴巴里,差点就窒息了——可怜的医生。」
槙彦是边发抖边讲述自己的过去。
因为连不想回想的事都想起来了。
被开锁的记忆宝箱从山坡上滚落,速度越来越快,箱子不停撞击地面,过去就从坏掉的缝隙里不断流淌。
希望箱子能阵止滚动,因为实在不希望想起来。
那个时候槙彦在哭泣。在自己诊疗的客户面前,在年纪比自己小的鱼住面前。
「你自己又是怎么想呢,真澄。你也称不上是幸运。真澄你的不幸和哥哥的不幸,两者合而为一并扩大,哥哥也因此而死了。都是因为和你邂逅,所以他才会自杀的,不是吗?」
「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连我也不清楚啊。」
至少,鱼住不会把自己的过去和槙彦的过去融合在一起。心理状况也不曾达到那种地步。槙彦的存在,对活到至今的鱼住来说并不是和自己相近的存在。不过槙彦是怎么想的,鱼住就不知道了。
贵史捏扁空的啤酒罐。
「一起去吧。哥哥有这么说过吧?他有邀请真澄你吧。」
「嗯。」
「可是你却没有一起去。」
「嗯。」
「为什么?」
「我不记得了。为什么呢?就算一起去也没差别啊。」
贵史将捏扁的啤酒罐粗暴地往水槽扔过去。罐子发出讨厌的声音并到处碰撞折腾。
「你说那话是啥意思?就算去了也没差别?你到底打算怎样?活到现在,还说得出这种话。」
「可是那是真的啊。我那个时候觉得没差别,就算死了也没关系。」
「住口!」
贵史怒吼,可是鱼住还是继续说道:
「就算死了——或者活着,我觉得两者都没差别。虽然我讨厌痛,可是若能轻松死亡,那么跟死亡打交道应该也不错。」
「我叫你住口!既然如此为啥不跟哥哥一起去呢!再说这种话小心我揍你!」
贵史抓住睡衣前襟,鱼住纤瘦的身体被摇晃。可是表情却丝毫没有胆怯。他思绪飘到远处,眼神看向这方,长长的睫毛上下眨动。
「为什么……我没有去呢……」
鱼住的嘴里透出苹果香气,突然消减了激动的贵史的暴力气息。
即使殴打鱼住,也无济于事。
槙彦——哥哥不会回来了,再也看不到他了。
和鱼住的视线缠绕。整个人像是被吸引住,和鱼住接吻。
明明没有那个意思的。
贵史并不是同性恋者,他有女朋友,可是那个时候,却无法压抑住想触碰鱼住的冲动。
我是怎么了……
贵史在混乱中拚命寻找秩序……寻求理由。
啊——一定是因为我在真澄身上,看到哥哥的影子……一直想见面,却又见不到面,唯一的心灵依靠——最喜欢又比谁都憎恨的哥哥。
舌头插入嘴里的瞬间,鱼住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不知道鱼住到底是讨厌还是不讨厌,他虽然没有抵抗但也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也不动。
鱼住闭上眼睛,眼睑在发抖,那个舌头,甜酸得让人像要溶化般。
——苹果的味道。
贵史也闭上眼睛,慢慢地品尝那味道。
04.
隔天,鱼住果然还是没来研究所。
接到请假电话的是伊东。
「他只说对不起。到底怎么了,学长已经连续请两天假了。」
「奇怪!他不是那种在大家很忙的时候还请假的人才对啊。」响子的声音混有担心。
「学长的声音感觉不到哪里不舒服,但是很没精神。」
「唉,他不能来就算了。鱼住负责的地方,大家就分着作,至少要让实验有进展——啊,玛莉小姐回信了。嘿——真感动,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回覆,我本来以为会更慢呢。」
正在确认邮件的滨田,在阅读玛莉的回信后便眉头深锁。沉默,且加深额头上的皱纹。
「怎么了?玛莉小姐说了些什么?」
「这个……是怎么一回事?」
滨田稍微旋转电脑,让响子和伊东容易看清楚萤幕上的字句。
回信【玛莉给滨田先生】
那个……
日下部应该已经死了吧?
他在我和鱼住进大学那一年自杀了,记得他的确是心理系的临时讲师。我听我文学系的朋友说过所以知道,据说是跑到外地投湖自杀。
如果,那不是幽灵的话,我想你说的人应该是别人。可是鱼住的朋友里说不定有幽灵喔,因为那家伙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类嘛……
如果问问心理系的老头或许可以知道些什么。
另外请你们去看看鱼住的样子,如果是久留米去那会更好。
那么,如果还有什么事的话再联络吧。
我再过一阵子才回去,会带烧酒和冲绷苦瓜回去的。
「死、死了?」伊东勉强发出声音。
「这么说来,心理系的确曾因为讲师失踪而造成骚动……我去问问吧,我在心理系有朋友。」响子很冷静。
「嗯嗯,拜托你了。总觉得有不祥的预感哪。」
啪哒啪哒跑开的响子,好像在走廊上撞到人。两人听到响子连说两次抱歉。
「滨田先生,如果对方是幽灵的话怎么办?」
「笨蛋啊,伊东,身为未来的科学家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活生生的人类才是最可怕的。不过还真让人头大,偏偏久留米又不在。」
「我在啊。」
声音突如其来,滨田和伊东都转头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靠着拉门伫立的,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久留米。
声音听来似乎很不高兴。他单手拿着外套,松解衬衫上的领带,脸上戴着白色口罩。因为久留米个子高体格壮,所以跟口罩实在很不配,感觉很不协调。
没打招呼就先打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之后久留米走进研究所。
伊东是初次见到久留米,所以多少有点吃惊。
因为听说是鱼住的朋友,所以就顺便认定对方在外观给人的印象应该是像鱼住。
「唉呀,久留米你有花粉症啊?」
滨田一时忍俊不住,慌忙地忍耐压抑。
「托你的福。喂,鱼住在哪?还活着吧,那家伙。」
「他请假喔,从昨天就这样。」
「哈啊?」
久留米手上的旅行手提包,咚的一声跌在地板上。
「你是直接从出差地点来到这里的吗?」
随意坐下的久留米点着头。
「其实应该是要到明天的。不过硬是在昨天把工作做完了。那个笨蛋请假?可是他没接家里的电话啊。」
「咦?可是,他今天早上有打电话来啊。是鱼住学长亲自打的。」
伊东说完,点头打招呼,自我介绍是鱼住的学弟。
「喔喔,我是久留米。那家伙打电话过来?他亲自打的?」
「是的。」
「没有一个操着奇怪关西腔的男人吗?」
滨田和伊东面面相觑。
这么说来,那个自称是日下部的男人,的确有着关西腔。
「难道说……那个人还在?」伊东小声地说。
「那个人是谁?还有这里禁烟吗?」
「喔,现在没卖验所以你抽没关系。」
滨田拿出老旧的铝制烟灰缸放在久留米面前。
「跟你说,久留米,那个男人就是让鱼住内心动摇的人,他说池叫日下部。可是据玛莉所说,不,是她的电子邮件,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把口罩拉到下巴处后,久留米叼住香烟。
「他应该在你们进入学那一年自杀了,他是我们大学心理系的讲师。」
「是幽灵喔,久留米先生。」
伊东用认真的表情诉说。久留米想说些什么,可是突然背过头连续打了两次喷嚏。
他从屁股那边的口袋拿出大手帕擦拭口鼻,然后总算开口。
「你们说的是哥哥吧。他死了吗?」
「哥哥?怎么说?」
「所以说来造访鱼住的是……哈……啾!」
「没事吧?」
「啊,果然东京花粉很多啊。这里有没有特效药?花粉症这种病是免疫系统的病对吧?」
「是没错,可是这里没有药喔,我们研究的对象不一样。后来呢?」
「喔。鱼住他说,以前很照顾他的心理辅导医生什么的,总之就是那个人的弟弟来找他。不过他哥哥死掉的事,我是刚刚听你们说才知道的,呼——这样啊——死掉啦。所以才会因为容貌太过相似而惊讶吗,死人来到自己面前打招呼。就连鱼住也会吓到啊。线索总算连结在一起了呢。」
死啊死的说个不停后,久留米擤了个鼻涕。
「啊——啊——事情的始末是这样啊……」
「可是,为何弟弟,就是那个人要突然来见鱼住学长呢?」
伊东询问久留米。久留米一脸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不是因为有事吗?」
久留米边回答,边再度回想起讲电话时对方给人的厌恶感,再加上之后就没再通过电话。自己在意到要努力安慰自己说只不过是小事,别在意,最后是以提早一大结束工作回到东京作结。
「不过鱼住学长在那之后就变得很奇怪,黑眼圈很严重而且还昏昏沉沉的,然后就突然连续请了两天假。」
「嘿——」
「就是这样啊,绝对有问题。啊,滨田先生电话。」
教授桌上的内线电话呜叫着,滨田灵巧地穿越书柜,拿起话筒。
「喂。喔——响子啊,久留米刚刚过来了哟。对,就是你刚刚撞到的人。所以,嗯——嗯——这样啊……我知道了。」
滨田神色复杂地回来。
「心理系的副教授对于那件事似乎知之甚详。日下部槙彦八年前过世,他很常提到在大阪的弟弟。后来鱼住——是他在死前所辅导的客户。」
「呜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