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就惩罚鱼住在下午的点心时间去伊势屋买鲷鱼烧回来吧。知道吗,鱼住?」
这个研究所有下午三点作为下午茶时间的规定。
虽然原本的提议是响子随便发起的,不过马上就获得大家的支持。脑袋劳动过后,不知为何就会想吃甜的东西。这点鱼住也深有同感。滨田也曾对自己说过,摄取糖分是纡解压力的方法之一。
这个解压法,已经定型为一直窝在室内从事精细工作的人们的微小乐趣。
「嗯,我知道了,不过——响子,可以借我你的脚踏车吗?」
「可以啊。」
响子是骑脚踏车上下学。从这里到有名的鲷鱼烧卖店伊势屋,用步行的话距离非常遥远。
鱼住流利地处理完预定的行程,午餐就和滨田一起到学校餐厅解决。虽然滨田提议到外面用餐,不过鱼住却说想吃学校餐厅的油炸丸子咖哩饭。
学校餐厅里人山人海。
因新生还没熟悉环境,所以都会到这里来吃饭。即使在人挤人的餐厅里,这两人的姿态还是非常引人注目。滨田和鱼住在女学生之间相当有名气,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因为在这间大学里有许多外表俗不可耐的男学生,所以两人端正的外貌就显得格外突出。
在有点距离的地方,女学生边喊滨田老师边挥手。担任兼任讲师上过几堂课的滨田,有不少相识的学生,到处都有人跟他打招呼。
「滨田先生真受欢迎。」
「这倒是真的,因为长得好、教学品质又优良的老师不多啊。再加上我是feminist。」
「……feminist是什么?」
「嗯?喔,你不知道没关系。来,喝牛奶。」
不知是什么原因,滨田总是会给鱼住纸盒装牛奶。虽然每次都乖乖安静地喝牛奶,可是感觉像是被当成小学生一样对待。即使如此鱼住还是很喜欢牛奶,所以每次都会收下。
「不过,荏原小姐刚刚的话满有意思的。」
「刚刚?」鱼住歪着脖子。
「她不是说你『活在自己的时间里』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不太懂吧?」
「自己的时间?」
「是说感觉你的时间流动方式跟周围的人不一样的意思。」
滨田边说明,边往自己的牛肉面加了许多七味份。
「唉,其实时间观念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每个人都不一样——不过至少在日常的生活上会有——种错觉,认为自己的时间和周遭的时间是相同的。」
「错觉——为什么?」
鱼住问,同时分解油炸丸子后将之混入咖哩中,餐盘里头变得乱糟糟的,实在是称不上有礼仪的漂亮吃法。
「在某种意义上,是错觉。只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早上起床白天工作,所以会让人以为大家的时间都是相同的。虽然大多数的人感觉晚上睡觉的时间一下就过去了,可是晚上做生意的人,却刚好在这时起床工作。这两者的时间就不能说是相同了。」
不同吗?
鱼住没想过这种事所以不是很清楚。
「啊——那个,大家的时钟都一样——」
「那只是将时间均等,以地球的自转为基准……等等,你啊,咖哩都掉下来了。」
「嗯啊。」
鱼住的浅蓝色衬衫沾到咖哩的地方形成一点污渍。
「我……每次吃咖哩,一定会溅到身上。」
「因为你拿汤匙的方法太奇怪了。」
滨田看着滑稽的鱼住。拉起胸前沾到咖哩的地方,鱼住的表情混杂着困扰和悲伤。眼神看起来像是被丢弃的小狗,滨田心想。
「没关系的,这种脏污用中性洗衣精就可以洗掉的——那,继续刚刚的话题。」
「是。」
「严格来说,真正的时间只存在于个人的内部,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因为感受到时间的,毕竟还是个人本身。只不过在平常,大家都相信刻度,也就是时钟面板上的每个单位是真正的时间,并生活在其中。没有人会说出来,因为这是约定俗成,根据这样的法则,社会的生产效率的确会变好。所以守时就变成了非常重要的规矩。特别是日本的国情,对于不守时的人是非常严苛的。可是你——」
吃完牛肉面的滨田,啪哒一声将卫生筷放在碗上,再从长裤的口袋里,拿出红色平纹方格手帕擦拭嘴巴。
「可是你啊,对这种世间上约定俗成的时间观念非常稀薄。我们忙碌奔波追逐时钟的指针,你却像完全没看见——样。」
「——对不起。」
鱼住拿着汤匙低下头道歉。
「啊,不用道歉。我刚刚这些话并不是要斥责你。总之呢,因为守时是很重要的,所以今后只要你特别注意一点就好了。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吧——你的——」
滨田中断话语,盯着鱼住的脸好一阵子。
为什么鱼住感觉不到名为时间的牢笼呢?滨田思考着这点。
下午要做什么。
明天要做什么。
——年后、十年后又要做些什么。
像这样的焦虑——或说是期待将人类囚禁在时间的牢笼里。每个人都住在这个牢笼内。逃不出去,也不想逃出去,在不致发疯的限度内。
可是从鱼住身上却感觉不到那个牢笼。
「滨田先生?」
「嗯——唉……算了。总之呢,鱼住。」
终于吃完咖哩的鱼住正在喝牛奶。鱼住紧紧咬住差点掉进纸盒内的吸管。
「你和久留米已经睡过了吗?」
「啾——」正在吸牛奶时滨田发问,鱼住的动作停顿下来。
鱼住含着吸管,眼珠向上翻看着滨田。
「我们没——睡。」
「为什么呢?为何没有进展?」
「我和久留米不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久留米不是同性恋。」
「你也一样吧。」
「是这样没错啦。」
「那就不是性取向的问题啦。」
鱼住和久留米从大学时代开始做朋友,有一段时间曾同居过。说是同居,不如说是鱼住任性地寄居在久留米家当食客。
滨田降低音量。虽然已经过了中午用餐的尖峰时间,可是餐厅里依然处处可见学生的踪影。
「你那个——已经痊愈了吧?」
「啊啊——嗯嗯。」
那个,指的是鱼住的性功能障碍。
鱼住曾经丧失味觉和罹患厌食症以及阳萎,可以说所谓的心因性病症他都不缺。而且他几乎都对这些病状没有自觉任其发展,在旁边的人不是看得焦急难耐,就是提心吊胆。
「那就和久留米做啊。」
「没法做啊。因为对方没那个意思。」
「你问过了?」
「……我是没问,但只要看就知道了。」鱼住有点吞吞吐吐。
「不过,你也好,久留米也好,对这种事都非常迟钝呢。」滨田果断地说。
鱼住虽然想要反驳,可是稍微思考,自己也觉得滨田说得对。
「你大慨没有认真恋爱过的经验吧?虽然和许多女孩子交往过,可是好像每个都很快就分手了。」
「……你很清楚嘛。」
「因为这些事我听荏原小姐说过。她说你维持最久的恋情就只有和她交往时,不是吗?不过,分手后的女孩子可真厉害。其实她很冷静地分析过去的自己。心情转换之快,换作男人是做不来的呢。」
「响子吗?」
「对——对——你从未因为女孩子的离去来分析自己吧。因为全都是女方主动投怀送抱,你好像从没有拒绝过她们呢。」
「因为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们说喜欢我的。」
「——你不要搞错了,鱼住,那并不是所谓的恋爱。果然你还没经历过真正的恋爱,玛莉小姐也说过,她说这次是你的初恋。」
「玛莉?」
玛莉是鱼住和久留米共同的朋友,是个居无定所喜爱流浪的女人。因为时常更换工作所以大多时候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在玛莉主动联络之前,谁都没法联络上她。但即使如此,彼此之间的缘分并未因此断绝。
「玛莉还活着啊……」
「怎么,她果然没跟你联络啊。我遇到她是在……嗯,在你感冒前不久,所以至少过了两个月吧?那次她就像小鸡一样可爱。」
「小鸡?」
「因为她穿着毛茸茸的黄色大衣。不过话说回来,正是像她那种人,才更需要手机。」
「滨田先生想跟她联络吗?」
「咦?」
「你有急事要找玛莉吗?」
「不,并不是如此。」
「她会突然出现的。嗯,玛莉她——喜欢被人等待。」
「喜欢被人等待?」
鱼住边折叠空牛奶盒边点头。
「对。她好像很讨厌那种一直联络,彼此互相确认才会安心的来往模式。即使你不知道她何时会来,心里想着说不定再也不会见面了,却还是等着她——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嘿——没想到她竟然是浪漫主义者。」
「浪漫主义者……吗?」
滨田想要吸烟,所以两人就移动到可以吸烟的角落去。
「那不是浪漫主义吗?随时都等着我——这种少女心。」
「啊,滨田先生的看法是这样啊……这个打火机真不错。」
「那个啊,是别人送的。」
滨田将漆着银色有着古董风格的打火机递给鱼住,鱼住仔细地观察。虽然他打算点燃火焰,可是都点不着,只有火花散落。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指尖似乎弄得很痛而微微蹙眉。
滨田边享受饭后一根烟,边小心不要让烟飘到鱼住那里。
「那,你的看法又是怎样?」
「喔喔。我呢——认为玛莉是现实主义者。每天都会碰面的人,某一天突然就不在了——毕竟这种事很常发生。」
「突然不在了,这算普通吗?」
「因为你看嘛……」
鱼住将恍惚飘移不定的视线移往滨田身上,两人四目相对。
「人类会突然死掉,对吧?」
滨田顿时语塞。
自己身边的人突然死掉,这种事确实很有可能发生,可是频率不会总是那么高。特别是在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应该很少遭遇到才对。
可是鱼住……
他本人经常而对这样的情况吧。
双亲和哥哥因车祸亡故这件事滨田也知道。不过那些人和鱼住没有血缘关系,在玛莉告诉他之前,他并不晓得。
鱼住还遭遇过好几件天人永隔的情况吧。
滨田问不出口。
鱼住一直玩弄着没有使用机会的打火机,就像小孩子拿到没见过的新玩具一样。
那天下午,鱼住利用等待实验的时候前往伊势屋。
威风凛凛、精神抖擞——的相反。
响子的个头小,所以变速脚踏车的坐垫就设定在较低的位置上,相对于个子高的鱼住坐在上头就很难使力,既然如此,那调整坐垫位置就好啦,可是鱼住却又不清楚调整的方法,鱼住对这类的机械很不在行。虽然会使用电脑和实验时所要用到的机器,可是却不会更换日光灯管。虽然可以切细细胞组织,却不懂得洗衣机的预约方法。对于鱼住生活能力如此低下一事,久留米是大吃一惊,玛莉则是大笑。
骑着这辆高度不合的脚踏车,虽然有时会摇摇晃晃,不过还是成功买到鲷鱼烧。再次用不安定的骑乘方式回到大学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途中等待红绿灯的时候,鱼住先偷了吃一个,可是却没有注意到嘴角沾着豆沙。
怕鲷鱼烧冷掉的鱼住,比平常还要匆忙地爬着研究所的楼梯。因为用小跑步,所以有点头晕。
「我回来了。来,鲷鱼烧买回来了。」
「哇——谢谢,鱼住,我去泡茶来。」
被高兴出来迎接的响子擦拭掉嘴角的豆沙,鱼住显得有点慌乱。递出鲷鱼烧后,鱼住走向水槽端茶。
鱼住他们主要使用的日野讲座第一研究所,有两个出入口。从靠近楼梯口这边的入口进来的话,就是日野教授和秘书的办公桌,接下来是滨田,再加上分隔开来接待客人的空间,里头的拉门主要是大学生和研究生出入时使用,一进去就是一般实验用的空间,墙边设置好几台各种机器和电脑。这样的结构,乍看之下好像只有两个房间,其实还有一个用书架分隔开来的空间。从实验用的空间穿过书架之间的缇隙,可以通往教授的办公桌。
尽头凹下去的场所,设有煮水用具和水槽,在这边可以泡茶,也可以泡面。更里面连接冲洗室和P2级培养室。这里有严格管制,一般大学生未经许可不得进入。
鱼住过滤装在烧杯里的茶,并倒进自己的马克杯中。这时滨田中气十足的声音窜进耳内。
「找鱼住吗?啊,他现在在那边。」
好像有客人来找自己。
是玛莉吧,虽然马上联想到她,但从滨田刚刚的应对感觉应该不是。玛莉在这里已经算是熟面孔了。可是又想不到还有谁会来拜访自己。
单手拿着马克杯走出茶水间,滨田和一位像是客人的男子往这边走过来。
男子在穿着白袍高个子的滨田身后。相比之下,客人还比滨田高。
男子穿着没有春天风格的深色外套。
外套颜色是深沉到让人以为是黑色的深蓝色,外套胸口别着一枚徽章——是这所大学的徽章。
现在还佩带这种东西的学生可说是珍禽异兽。应该说,完全没有这种人。
鱼住体内的记忆箱子蠢蠢欲动。
滨田边指示鱼住的所在位置,边移往旁边让开一条路。
春阳从研究所的阴暗窗户透射进来,光芒被飞舞在空中的尘埃反射闪耀,同时也缠绕在那名男了身上。
男子抬起略微低垂的头,呼唤鱼注的名字。
「真澄——」他笑了,微微一笑。
马克杯从鱼住的手中滑落——在鱼住脚边发出声音,碎裂。
02.
「总之呢,我啊,还是第一次看到内心如此动摇的鱼住。」
「所以,那又怎么样?」
「我说你啊,那个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张俏脸老在发呆的鱼住,竟然让马克杯从手中掉下来喔,只是看到那个男子的脸,就让他惊讶到这种程度。」
「那家伙不管是说话还是动作甚至思考都慢吞吞的。所以才会经常手滑弄破器皿。」
「可是我觉得这次不太一样。」
「所以我说啊,滨田先生,你为了那种事打电话到我公司,让我很困扰。」
久留米坐在办公桌前含着戒于吸管,换只手拿电话筒。最近,公司规定办公室内禁烟。
「啊,这么说也是呢。」
滨田好像早就知道这点,这才是问题所在。
「那个……滨田先生,我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个靠公司吃饭的上班族。如果是亲人死亡这种大事又另当别论,只不过是鱼住弄破一个马克杯,这种小事还用电话向我报告,实在是造成我的困扰。」
坐在斜对面的女职员用手势知会久留米,有外线电话找他。
「啊啊,不好意思。这的确是脱离常轨的行为。不过,最近你可不可以去看看鱼住的状况?」
对方一老实道歉,久留米就心软,久留米的个性是不会对没有战意的对手穷追猛打的。
「啊,好——好——我知道了。最近,最近就去行了吧。那,我要接其他电话了。」
切断通话,想起自己要搭今晚的飞机去北海道出差,预定去一个礼拜,可是……算了,又不是被杀人魔或幽灵追杀。没关系的,不能用那种打破杯子的理由就取消出差。自己又不是小孩发烧的单亲爸爸。
根本就是滨田太过把心鱼住。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久留米觉得很奇怪。他不认为他们只是单纯的学长学弟。不过自己不能过问鱼住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而是非常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