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东的表情像是吃到难吃的食物。
「客户,在心理系是什么意思?」
对久留米来说,客户这个名词的意思是会发订单给工作的人。
「嗯、呃,也就是接受心哩辅导的人的意思。但并非精神病患,因为心理辅导师不算是医生,所以客户也不能说是病人。」
伊东说完,又继续说:
「总觉得有不祥的预感。」
这是对滨田和久留米说的。
滨田点燃自己的香烟,特地将眼神微微投往口罩男。
「——久留米。」
「我知道啦,我会去看他的状况的。不过接下来我得先回公司一趟,所以要等到晚上才能去。真受不了——我又不是那家伙的监护人还是饲主。」
「嗯。那么变成恋人关系如何?」
「——你在说什么啊!滨田先生。」
久留米一脸凶狠,面目狰拧到让伊东都想稍微往后退的地步。
「鱼住不行吗?」
「那家伙是男人,就算他的脸蛋很漂亮。」
「我知道。附带一提,我也知道你们两人都是异性恋,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们可以变成恋人。」
久留米猛然起身,将口罩拉回原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我们不会变成那种关系。如果要和男人睡觉,我情愿去当比丘尼。」
「久留米,男人没法当比丘尼的。」
「那就当比丘、和尚,什么都好。总之呢,滨田先生,刚刚的话很抱歉,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那再会了。」
丢下这几句话,久留米再度抱着旅行包,快步离去。
途中还听见两声喷嚏声。
「那就是久留米先生吗……」伊东很钦佩地喃喃自语。
「那就是久留米。」
「最初给人的感觉是大吃一惊呢。」
「嗯。」
「不过总觉得能够理解,鱼住学长会跟他一同生活的理由。」
「是吗。怎样的理由?」
被这么一问,伊东陷入长长地思考,但想不出适合的言词。或许是用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
对啊,鱼住和久留米一点也不像。不论是容貌还是性格,大概嗜好也不相同。即使如此,他们两人还是微妙又融洽地组合在一起。
「该怎么说好呢——久留米先生一定会平心静气地面对。」
「嗯?」
「鱼住学长,他不是很容易出事吗?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是,不管是怎样的鱼住学长,久留米先生好像都不会在意。」
「是这样吗?」
「滨田先生。我啊,那个,有时候,会觉得身边的鱼住学长像是死掉一样——虽然他人是那么的漂亮,可是默默地站着不动时,感觉就不像是活人。」
伊东将有点难以启齿的话道出。
「喔喔——我能理解,要说死掉吗……应该说很接近死亡吧。可以说他被死神所爱。」
滨田回想起来,鱼住在学校餐厅所说的话:
——每天都会碰面的人,某一天突然就不在了,这种事很常发生。
——人类会突然死掉,对吧?
当然鱼住会邂逅如此多的死亡场面纯粹是偶然。收养他的家庭,双亲和哥哥死亡后只留下他自己,然后身边的心理辅导老师也自杀……
鱼住的世界里,和死亡的距离非常近。
滨田有这种感觉。
那感觉并不是错误的,或许该说是正确的。在现实世界中,何时何地都有人死去。遥远的国家、被隔离的医院,在一部分的不幸场听中都有人死亡。死亡被人隐蔽,每个人平常都忘却死亡,可是不可隐瞒的,死亡潜伏在人类的日常中。
鱼住不需要人数就知道了这件事——大慨是在他还很年幼时就知晓了。
鱼住离死亡很近。
他是抱着死神桑那托斯而生的小孩。
鱼住不畏惧死亡吧。所以——才没有时间的牢笼。
人类边胆怯死亡边活着,徒劳地努力管理有限的时间,并为之焦躁,拚命地活在每一秒中。虽然结果反而是束缚了自己,可是却又不能不这么做。
因为害怕死亡。
可是,鱼住是看着众多的死亡而活,多到他对死亡的恐惧感都麻痹了。
与其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应该说是悲哀。
「可是呢,滨田先生,久留米学长却对这些完全没感觉。鱼住学长是被死神所爱,还是死神的所有物什么的,他好像完全不在乎。」
「嗯——说得好。」滨田深感赞同。
鱼住这个人的存在,若要背负他的话,会是个难以想像的重担吧。就像玛莉以前说过的话,鱼住的恐怖之处在于会把他人拉入鱼住特有的负面世界中,同情鱼住或被鱼住给影响,这些事的确是伴随着危险的。
可是久留米,他却完全不会去背负鱼住。只是在旁边鼓噪,骂他笨蛋,让鱼住照着自己的步调走。
就算鱼住跌倒了,他最多只是伸出手吧。
「鱼住学长没事吧?只有我实在是照法好好翻译……」
伊东不安地低语,同时对鱼住跟自己感到担心。
鱼住并不喜欢外出,但像这样的笼中鸟状况一直持续,也是会开始思念外面的世界。可是贵史还是不打算打开鱼住的手铐。
他还是一样,只是不断说话。
「哥哥什么的,我最讨厌了。」
不对,要说是憎恨——贵史又再补充。
每看过一次信,憎恨就会随之累积。他一直以为哥哥在父亲的庇护下幸幅地生活着,而且还很优秀,念一流的高中,进一流的大学,一路平顺。
自己在憎恨的同时,又憧憬着哥哥。
在肮脏的公寓中,和从事特种行业的母亲生活在——起的自己;被母亲的男友紧勒脖子,躲在暗处哭泣的自己;一进国中,被周遭的人很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不良少年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和哥哥相差太远了。
哥哥在远方绽放光芒。在贵史的手无法触及的远方。
「真澄,我完全不知道喔。哥哥其实都在撒谎。我从未想过我老爸已经是个酒精中毒的废物。」
昨晚,贵史没有做出比接吻更进一步的举动。
似乎连他自己也很讶异怎么会和鱼住接吻。抱歉,在那之后他红着脸向鱼住道歉,鱼住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么亲吻自己,但还是回覆他——贯的「嗯」。
像是不安似的,那一晚贵史都没有离开鱼住,贵史在挟窄的床上,紧握着鱼住的手铐睡着了。
和男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对鱼住来说是第一次的体验。感受着身旁和女孩子完全不同的结实肌肉,呆呆地想着久留米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他还在北海道吧。有买礼物吧。特拉比斯饼干,六花亭的奶油三明治也不错,想着想着,就越来越想见到那张放荡不羁的脸庞。可是久留米不在这里——那是一种至今从未感受过的空虚。
贵史好像很喜欢床上,他现在也坐在床上。
鱼住在旁边缩成一团。今天也没能去学校。虽然几乎没有活动身体,可是总觉得非常疲劳,浑身无力。
「哥哥在死前写给我的信上写了事实,当看了那封信,怎么说呢,气得七窍生烟呢。」
「为什么?」
翻个身变仰躺姿态的鱼住问。
「我是靠着憧憬哥哥的同时,也在憎恨着他这样的想法才能拚命活着……我觉得我变得越是悲惨,哥哥就变得越幸福。我恨这件事,却又觉得高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贵史自嘲,低垂着脸,抱着枕头。
「我是因为被老妈养所以才不幸;哥哥因为是和老爸生活所以过得很幸福。我擅自认为现实是这样的。都是托我的福,哥哥才能这么幸福,我这么告诉自己,很蠢吧。可是不这么做,会活得很累。」
「……嗯。」
「所以我一直相信事实是如此?可是那只是哥哥捏造出来的假象,只是虚构的现实。其实哥哥也是非常悲惨的小孩。但那样一来,我的辛苦算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因为我的不幸,才成就哥哥的幸福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活着的意义?」
「没错——不管再怎么疲惫,总之必须活下去,所以必须要有个理由。我的话是哥哥……虽然见不到他,离他很遥远,可是因为有哥哥在,所以我必须努力活下去。羡慕哥哥、憎恨哥哥,是这样的动力让我活到现在,让我感受到我确实是……存在的。」
「……嗯。」
那么对自己而言,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鱼住思考着。却完全想不到。
「不过哥哥似乎不怎么看重我。他对突然出现的你着迷不已。以住的信里几乎不会有我名字以外的专有名词,结果后来却全都是真澄,多得烦死人了。」
「……呜——嗯。」
鱼住重复同样的回答。
贵史转头看向旁边,和鱼住四目交接。
「呐,真澄。」
「嗯。」
「为什么哥哥会死?」
「这个嘛……」
「你完全没想过吗?」
「嗯——那让我想一下。」
鱼住老实地认真思考。
这段期间,贵史玩弄眼前的男人的前发。
毫无理由,就是想去触碰,鱼住不管摸哪里触感都很好,肌肤和头发的质感都很滑溜细腻。
「向后仰倒的感觉。」
「你在说啥?」
「像那种,普通地站立,普通地往前走。这是普通的生存感受。了吗?」
「啥?」
「可是呢,有时候,会想这样高举两手,像要仰望天空那样,全身放松无力地往背后倒下吧?」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小时候,在棉被上玩这种游戏的记忆还微微地残留在脑海。
往看不见的方向倒下,那种恐怖、刺激和快感,还有背脊冒汗的感觉。
「啊啊,素那个呀。」
「了解了?大致上就是那种感觉吧。」
「——什么的感觉?」
「想死的时候的感觉。」
鱼住害羞地用被手铐铐注的双手推开贵史玩弄自己前发的手。
「没办法往前走的时候,光是站着都很痛苦的时候,会想像这样,放弃一切往背后倒下……」
他所谓的死亡,还真是意识形态的说法。
「真澄……是这么想的吗?」
「曾经是。」
「现在呢?」
「不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这点就连鱼住也不清楚。
「现在——我想活下去吗?死亡可怕吗?」
可怕吧。
拉下所有舞台的布幕,从这世上消失,很恐怖吗?
「如果——我说和我一起去死吧,你讨厌吗……」
「嗯,讨厌。」
鱼住立即回答。间不容发的回答。
贵史一脸错愕,接着噗嗤笑出来。
「呜哈哈哈。你回答得太快啦。真讨厌。」贵史边笑边翻身,床因此摇晃。「就连我自己,都没那个意思的说。」
鱼住两手高举到头上,伸展疲劳的背肌,鱼住还是初次发现,手铐这玩意会让肩膀僵硬,差不多该拿下来了吧。贵史的情绪尚未平复吧,不过总觉得他不会拿下这副手铐。
「我是不知道那种事啦。不过如果明天我自杀的话,你打算怎么办?你这是会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吧。」
鱼住眨眨大大的眼晴,看着天花板,然后微倾脖子,让视线和贯史相重叠。
「那个,你认为我阻止的话,日下部老师就不会死了吗?」
贵史语塞。
这点他不知道。毕竟自己没有看过哥哥当时的状况。
不,就算真的见过八年前的哥哥——他被逼到什么地步,贵史也完全无从得知。说老实话,贵史不清楚求死之人的心情。虽然贵史本身也有过心酸的回忆,但即使如此,也不曾认真想过要自杀。就连只有悲伤、后悔和憎恨进驻在心头的时候,也只是转化为激烈的愤怒,而不是想要了结自己的性命。
因为死亡很恐怖。
好可怕——被那个男人勒住脖子的时候,贵史也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不想死。
死亡,非常恐怖。
尽管如此,贵史还有绘画。
只有画画的时候才是愉快的时光,想画的东西堆积如山。如果感到痛苦,就把那份心情画进素描簿里。自己就是这样活到现在的。
「虽然我不如道……说不定他会打消念头。如果你说些什么的话……」
「呼——嗯?要说什么?」
「我想,就算是我阻止,日下部老师还是会死吧。那个时候如果我跟他一起去的话,我也会一起死掉。但实际上因为我没有去,所以老师是一个人死掉。差别就只在死亡人数而已。」
鱼住的声音就和平常一样,完全没有改变,可是贵史却有种仿佛突然被人剌了一刀的感觉。
「怎么会……谁都不知道吗?哥哥的心情,没有任何人知道吗?」
「嗯。」
鱼住点头。
「日下部老师的心情我不懂。不只是老师,其他人的心情我也不懂,我对人类这种东西真的完全没辙。可是……」
「……可是?」
鱼住将伸到头上的两只手慢慢地缩回来。
「怎么说呢,我就是懂,我懂那些下定决心寻死的人。我不懂那些人寻死的理由和悲伤。只是,这个人次定要死了——我就是知道。」
被手铐铐住的双手,像祈祷一样放在胸前。
正好就像——放入棺木内永远沉眠的死者。
「那种人都非常安静,而且有着温柔的眼神,日下部老师也是这样。所以虽然我说不跟他去,他也只是静静地笑着。」
「静静地……笑着?」
「嗯。他笑着。」
「他不怕,死亡吗——?」
对于这个问题,鱼庄只是微笑。
贵史的背部起鸡皮疙瘩。鱼住像这样子的笑容,他现在才第一次看到。
总是纯洁——没有救赎的冰冷笑容。
「——对于活着这件事忍无可忍的时候,我想人类就不会害怕死亡了吧。」
这么说的鱼住,笑容迅速消失,回覆成平常呆头愣脑的表情。
「真澄——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喔?我不曾被人这么说过。」
「是吗?」
「嗯,一向都是被骂迟钝、笨手笨脚、脱离常轨、欠缺常识或是笨蛋……大家都这么说我。」
「那还真是被眨得粉厉害呢。」
「不过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所以我也没法辩驳。」
「哈哈哈。」贵史笑了。
「说太多话口好渴喔。」
「才说那一点就口渴啊!」
「就说不要把我跟关西人混为一谈。」
因为鱼住没法使用手,所以只能勉强用笨拙的姿势起身,然后移动到厨房去。
打开冰箱,正打真拿取宝特瓶时,玄关那边传来声音。
大门打开了。
然后是啪哒啪哒毫无顾虑的脚步声,有个戴着口罩的怪男人进到屋里来。
鱼住愣在原地。
「久留米?」
「怎么,你还活着嘛——那就要接电话啊,笨蛋。嗯?那是什么,你过来。」
久留米粗暴地抓住鱼住的胳膊,瞪视缠绕在那纤细手腕上的东西。
「鱼住你真逊。」
久留米这么说,双手个别牢牢抓住鱼住的双手手腕和手铐,然后一口气用力拉扯。
啪擦,塑胶手铐的锁链被扯断。
鱼住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就被解放开来——经由久留米的手。
「真澄?」
贵史从寝室中走出来。
「怎么,你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