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劈手夺下狐狸嘴里的东西,慌乱地想把它藏起来。背后伸出一只手不疾不徐地从他手里接过,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他眼睁睁看着男人形状优美的手打开那幅画。
这是一副极为用心绘制的画,画面上只有朦朦胧胧的一个侧影,却无端让人生出一种绮念。清冷入骨的气质仿佛透过画纸传达到赏画人的心中。
“……师父。”他嗫嚅着想要从男人手中拿回画,“弟子随手画的,让师父见笑了。”
男人仿若未闻,弯腰从竹箱中抱起所有的画卷一幅幅摊开在桌上端详。
檀静岩的心忐忑极了,这些画里本就融着他密不可宣的畸恋。如今让人摊开在青天白日下细赏,就像把他那些遥不可及的奢望统统从心底赶出来一个个放在人前供人指指点点。尤其是那个指点的人还就是画中人。他唯恐刚刚同自己亲近起来的人会头也不回地抽身而去。恐慌到不敢有自己的思想,只要满心满眼地都注视着对方就够了。
他不安地拧着衣角,无措地低着头。以为这样男人就会看不见自己六神无主的样子。
男人抱起画卷,连同那个竹箱一起带走。“这些,以后不用画了。”
檀静岩不知道他把那些画带去何处,只知道对方留给他的是一个无限寂寥的背影。
“弟子遵命。”
第六十六章:佩伯
最后檀静岩用一个下午为老龙王准备了一份礼物。一幅用碎宝石拼成的盘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阳光照在上面每一片鳞片褶褶发光像是要腾空跃起,十分好看。
檀静岩绘画功底不错,拼出的画也别具一格。至少在完工之后,这幅翱翔天际的金龙把在一边玩耍的狐狸吓得蹦了一下,然后这见钱眼开的孩子就扒着画框不肯放手了。
龙王寿辰当日,长年居住在原晴宫里的谢静流看了也是赞不绝口,半开玩笑地提议要用珍藏的三棵九转玄参来换。可见东西不一定值钱,这里面那份心意和耗费的精力远远超过作品本身。
东海龙宫他以前来过一回,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为谢静流四处求药而来。如今再临,当日叱咤风云左拥右抱的锦逸仙君,早已被人戴上两顶绿帽咯。他发自肺腑地咧开嘴一歪,蓦地眼角瞟见锦逸从一座红色的大珊瑚后经过,身边还搂着个可爱的少年。收起笑容,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感觉到远处传来的鄙夷目光,锦逸微笑着抬起头正巧对上檀静岩的臭脸。锦仙君挑衅地揽着少年做了件伤风败俗的事,檀静岩瞪着眼往边上正在和龙王寒暄的男人身边靠了靠。你有我也有!
锦逸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在少年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少年两眼亮晶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檀静岩恶狠狠剐了他一眼,少年吐吐舌头拽着锦逸的袖子把人拖跑了。
男人和寿星略微寒暄几句,边上的人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动来动去,他诧异地看了檀静岩一眼。随即就发现揽着少年匆匆离去的锦逸,脸猛然沉了下来,压下心中的不悦在小童的带领下入席。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檀静岩很不幸地发觉他和锦逸的位子之间隔着老远,那真是万水千山茫茫红尘。从他的位置就只能看见两个脑袋尖,还分不清哪个是风流倜傥的锦仙君,哪个是他的小相好。
幸好卿修也来了,正离他不远,连忙举起碧玉杯遥遥对着他敬了杯酒。卿修舒缓地笑了,眼角勾起两道笑纹,看起来让人舒服又有些魅惑。
谢静流在桌子底下狂掐他,檀静岩吃痛疑惑地瞪大眼向他无声控诉。谢静流重重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哎,你……你怎么就那么笨。”
檀静岩眨巴眨巴眼睛,委屈地反驳,“师兄你当年巴结我给你做羊肉火锅时可不是这样说的。你怎么夸我来着……我想想,什么冰雪聪明一点就透。师兄你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
谢静流撑着头没话好讲他,只是随意地往边上指了指,“自己看。”
原本就坐在他身边的男人不见了,徒留一只狐狸像刚经历一场八级地震似地团在椅子上瞎哆嗦。边哆嗦还边用不满的眼神刺他。
完了,当着师父的面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尤其男人前一阵还警告过他少和这几人来往。师父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檀静岩捶着桌子欲哭无泪。
男人绕着宫殿四处转了一圈,回到原位时发现他的小徒弟老老实实站在他座位边上,眼睛都不带往边上飞一下的。老实地斟酒布菜把男人伺候得妥妥帖帖,抿一口酒,刚刚看见小徒弟和别人眉来眼去时的不舒服顿时消下去不少。
感到周围压抑的气息烟消云散的狐狸又跑出来放风,小样蹲在檀静岩的座位上对着他呼来喝去。檀静岩低眉顺眼伺候他的师父,外带师父的宠物……恩,这根毛看起来真不顺眼,拔掉。狐狸嗷唔一声抱着尾巴狐疑地盯着他。檀仙君无辜地耸耸肩表示他什么都没干。
直到筵席开始,男人心里那点不舒服才彻底消磨完了,伸手把异常乖顺的徒弟拽进座位。檀静岩脸微红,右手不停摸着男人碰到的地方,露出一抹傻笑。
谢静流看他一眼,自个儿倒了杯酒猛地灌下。
龙宫的女子素来娇俏可爱能歌善舞,其中又以鲛人为胜。席间每一出歌舞,无不是由典雅别致的年轻仙子表演。美好的腰线,丰腴的肌肤,恰到好处的妩媚,想让人不着迷都难。檀静岩已经可以想象出锦逸流着口水化身大尾巴狼的景象了。连不远处的卿修也是一副惊艳的表情,连手中杯子里的酒洒了都不自知。
檀静岩倒是很不在意,毕竟每天身边有张绝色的脸在面前晃,再漂亮的人站到他面前也别想他露出惊艳的表情了,最多就是欣赏。纯欣赏,欣赏多了还有人会不高兴。直接表现就是现在狐狸在不停用爪子挠他大腿。他不得不从舞姬身上别开眼来收拾闹腾的小家伙。
好容易用一块蹄髈,两块鸡贿赂完狐狸,抬起头继续看刚才的表演,妖娆的舞姬腰身微曲,露出一段让人心驰神往的白皙小腰。檀静岩赞赏地颔首,那舞姬摆正身体,对他娇媚一笑,犹如一条水蛇般扭至他面前。纤纤玉手捧起碧玉杯,以一个高难度的动作斟满酒,玉手送至他嘴边做了个敬酒的邀请。
檀静岩一愣,左右四下看了看确认他不是唯一一个被舞姬敬酒的人之后。心里明白过来这大概是表演的一个部分,凡是席上有身份的人都有舞姬敬酒。至于为什么敬的是他而不是边上那个,他只能无奈苦笑,师父你脸还能更黑一点吗。您这样不停向外放杀气,徒弟我很为难啊。
全场另一个有身份有地位但是同样没接到敬酒的就只有衍华了,那位仁兄不用板着脸就跟昆仑山上的飞雪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宁止温柔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舞姬感激地在他面前跳了几个轻快的舞步,手上还挽了个花。
面前的舞姬一双玉臂突兀地横在半空中老久,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如花的笑靥上浮现出一抹尴尬的桃色。檀静岩兴味地打量几眼,小姑娘快要哭了。他素来怜香惜玉,见人家姑娘都这样了,欣然启唇向那只杯子凑了凑。他这是和锦逸逛花楼落下的陋习,凡是见有姿色的女子端着个杯子敬酒都用嘴去接。要是碰上锦逸那个无赖,他还会用嘴唇若有似无地摩挲一下对方的手指。檀静岩可比他正直多了。
舞姬好好地端着酒杯,突然见他这么往上凑,登时就傻了。敬酒顿时就变成了暧昧的喂酒,气氛顿时旖旎起来。耳根泛红,配合地把手往前送好让那无赖方便占便宜。小姑娘一闭眼,心想这位虽然没有边上那位俊美无匹,至少也是赏心悦目。还不知道谁吃谁豆腐呢,咱也不亏,喂就喂吧。
眼看还差一点就能碰着杯壁了,两人中间横生出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取过杯子一饮而尽。
敬酒的小姑娘瞬间脸色通红,那一瞬间估计什么不该想的都想了一遍。含羞带怯地偷眼打量接过杯子的人,连其他舞姬退场了都不知道。
檀静岩立刻就不开心了,你说你这小姑娘怎么内心就不坚定。本来说好的是敬我的,被人半路截走了也该义正言辞地追回来啊。你在这眉角含春地看什么呢。太不专业了!
檀仙君气得连扒两口醋溜鱼片都没尝出味来。
搅出那么大动静,周围立刻就有几道目光直勾勾射了过来。先不论卿修锦逸那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光是原晴谴责的视线都够人受的了。命格高深莫测地从他身上移开眼。檀静岩眉宇轻皱,他感觉有一道不是那么舒服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如跗骨之俎般一刻不离自己。皱眉四处打量,又没找出视线的主人。
男人云淡风轻地向傻站在一旁的舞姬解释道,“他不能喝。”
舞姬脸通红六神无主地飘走了,退场的时候还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一团白白的东西从她脚边掠过,差点摔成狗啃泥。疑惑地顺着那团东西看去,正好看见檀静岩慈爱地往狐狸嘴里塞了只鸡翅。小姑娘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糊里糊涂被一旁的姐妹拽到边上叽叽喳喳去了。
檀静岩喂完狐狸表扬地拍拍狐狸脑袋,笑眯眯朝倒霉的小姑娘投去一眼。狐狸用脑袋蹭蹭他,叼着他的袖子扯到一盘肉面前。他狠狠在它脑袋上弹了一下。狐狸受伤地捂住脑袋,为它的狮子大开口付出了代价。
檀静岩抱着它逗了会儿,瞥见那只碧玉杯,脑海里突然抓住点什么。……这只杯子他刚才好像喝过吧,师父也喝了吧……这这这。狐狸嗖一下从他怀里钻出脑袋狡猾地盯着他,檀静岩恼羞成怒报以一拳,看什么看,他又没脸红。
酒至半酣,檀静岩晕晕乎乎间看见卿修朝他勾了勾手,再一扫席间,宁止和锦逸早不见踪影。心领神会地悄然离席,狐狸由于吃得太饱只懒洋洋甩甩尾巴,没有像平时一样好奇地跟上。
刚离开正殿,跟着卿修七拐八拐,踩着松软的沙径小路,小道两旁的水草左右摇摆甚是赏心悦目。来到一座贝壳搭建的房子面前,卿修背影闪了闪,消失在门后。
檀静岩轻笑,推开房门,门背后一只手把他猛地拽进房间。
“你小子行啊。”锦逸大咧咧躺在一张巨大的贝壳床中央,宁止在床边的矮几上娴熟地挑田螺肉。锦逸很无耻地张开嘴一口一个。
檀静岩白他一眼,上前给宁止一个大大的拥抱。宁止被他整个人压倒在床上,可怜手上还捏着只田螺,不得不高高抬着手免得弄脏对方的衣服。
锦逸一脚把他踹到一边,讨好地把宁止扶起,勾着他的肩继续一口一个吃螺肉。
檀静岩彻底对这个骄奢淫逸奢侈糜烂的家伙没想法,一屁股坐在床沿注视两人一个张嘴一个喂吃地欢实。说来也奇怪,这房间里除了一张巨大的床别的家具少得可怜,想来原本就不是用来干正经事的。
一直在边上看好戏的卿修笑着递上一壶酒,“刚刚那小姑娘没喂成,哥哥敬你可好。”
锦逸边吧唧嘴边附和道,“就是就是,瞧你那小心眼的。不就是没敬成嘛,居然还让狐狸去绊人家。再说了,本来也不是敬你的,还不是你边上那位脸太黑。”
檀静岩二话不说灌他一壶。宁止笑呵呵按着他的手让锦逸免于被呛死的危险,“你们不知道。今天他坐的那片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往外冒酸气。”
锦逸把檀静岩的酒壶往边上一拨,猛喘两口再接再厉接着宁止的话茬报复性地嘲笑。
他气鼓鼓抱着腿,“说吧。有什么事,不会就是来嘲笑我的吧。”
“你被看太紧了。难得有空聚在一起,不灌你我简直心中有愧啊。”
檀静岩百口莫辩,被三个人联手差点没折腾趴下。可怜兮兮蜷在贝壳床一角哭诉,“你们够了,再灌就倒了。”
“行啊。哥哥我扛你回去。”锦逸嬉皮笑脸又从床底拎出一坛酒。
檀静岩作了一个昏倒的姿势,弱弱地抗议,“别,我出来够久了。再不回去师父要生气了。”
卿修大笑,锦逸一声悲号,从怀里摸出个绣工精致的锦囊甩给对方。卿修抖抖手里的东西,挑眉塞进怀里。
“你说你除了你师父还能想点别的不?”锦逸输了赌约,想挤出眼泪未果假惺惺抹两把脸,“你看今天宁止都把衍华扔一边了。”
檀静岩挑眉,“师兄?”
“还有呢?”
“狐狸?”
锦逸悲鸣一声,背过脸不去看这个见色忘友的东西。“爱上哪上哪去。快滚快滚。”
檀静岩乐了,笑着推门而出。刚迈开步子,迎面撞上一人。
对方笑笑说道,“阁下就是仙尊的新收的弟子吧。”
他迷茫地点点头。来人看上去像是个三十岁上下乡野落魄的私塾先生。相貌清俊,但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得志的潦倒之意。
“小仙君不必紧张。在下佩伯,和你师父是……老朋友。”佩伯自来熟地搭着他的肩,“我刚才就看见了,你和你师父感情好像很好。”他顿了顿,“很少见他和人这么亲近。你们……”
“静岩。”
两人一惊,佩伯慢悠悠把视线从檀静岩左手上移开,不经意地落在男人背在身后的手上。意味深长一笑,“真是好久不见。”
“师父。”檀静岩心虚地小步挪到男人身边。男人不在席上待着,莫名其妙跑到这种偏僻地方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弟子就是坐得有些闷了,出来转转。”
男人看他一眼,面色不虞。开口对佩伯说道,“没想到你也来了。”
佩伯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没想到吧。老龙王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个脾气。还收了可爱的小徒弟。有趣,真是有趣。”
“告辞。”男人冷冷地转身离开,檀静岩忙不迭小步跟上,还不忘向佩伯作个揖。
佩伯对对方失礼的态度不以为然,或者说是在多年前已经习惯了,依旧扬着一张笑脸。“不知道仙帝知不知道。这么可爱的小徒弟真是惹人怜爱啊。”
男人脚步未停,对身边的檀静岩说,“以后离他远点。”
檀静岩唯唯诺诺应下,悄悄回头看了一眼佩伯。他显然也听见了,面上浮现出一抹尴尬但是很快又被一种虚伪的笑容取代。早晚有一天,你会为今天的举动后悔。
第六十七章:圣诞快乐
“你确定?”低沉的男声微微透出一丝惊讶。
“他看见了。”
空旷的宫殿中传出一声叹息,前者沉默了片刻似在思考,后者则巍然不动似一座雕像。良久,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房中隐隐传来琴弦断裂的声音。那人又说道,“这张桐木琴是我当年随身之物,你稍微注意点。”见对方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他又说道,“殷鉴不远。你心里很清楚要怎么做,只是下不了决心罢了。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话音刚落,房中铮然之声不断,那人只有暗自苦笑,“我不插手就是了,何必发那么大火。又毁一张好琴。”
丝绸下摆拂过地面扬起一地微尘,原晴注视着背光而立的人眼中透露出一抹深切的悲哀,“当初是你来逼我,如今反倒要我咄咄逼人,真是报应。”
“师弟,你动真心了。”
“那又如何。”
“没什么。只不过经历的时候要比别人更疼痛些罢了。”原晴单手支颚,不着痕迹地摇了下头,“既然如此,何必当初纵容他。当年是我涉世未深才不小心被红线缠上。如今你早非当日的我,居然还会犯下这样的错。”
谁知道当初自己会突然心软任着那条红绳缠上自己,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那一瞬间心中是喜悦的。本想纵容自己的小徒弟一阵,没想到最后不舍的反而是自己。也许早就知道会有分离的一日,自己才会放纵他如此靠近自己,用尽一切办法弥补他,却不料那根红绳犹如一个牢不可破的蚕茧把他紧紧包了起来,再也没有逃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