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食——秒杀春童
秒杀春童  发于:2013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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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寿星给你玩。」

幸亏那个蛋糕真的美味之极,否则在如此火辣的引诱之下,我的消化系统都会停工,血液专供某部位使用。糖霜真材实料不说,气孔密集的扎实可可蛋糕夹着香橙奶冻,香橙奶冻中的微醺酒味伴着全脂奶香。我从表层糖霜一口咬到微微发硬浓缩的底部,一点苦,一点甘,一点果酸,还有一点炭烧气息,层次丰富。糖霜上的海盐碎片更是神来之笔,充分惹出可可脂的馥郁。香橙奶冻是开胃点缀,与蛋糕层之间又有薄薄鲜奶油缓冲,略增湿润,鲜奶油既不过多也不太少,他那双手怎么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呀——

这小子没有吹牛,他果然有潜力!我知道他懂得品尝,知道他偶然也有杰作,却没想到他将心中所想实现出来会有如此成绩。果然他不应该做正餐,应该专做糕点!

唐家祥静静在一旁埋头大吃,如小狗一般温顺,他一吃到美食便是这模样。我忍不住又损他:「喂,你为甚么不是女人?」

「唉呀,刚才谁说我歧视女性?现在你又有性别成见啦?为甚么只有女人可以做好吃的甜品?」

「对,我有成见。」我任香橙奶冻在口中融化,蛋糕底层的焦香涌上,他应该是在烤好后又用铁架稍微炙过了。「男人不是都爱吃酸溜溜的柠檬蛋糕吗?或者甜到底、很没层次的东西?除了个甜字,甚么都没有的那种?就算有些男人对甜品内涵很敏感,也轮不到你啊!」

唐家祥说:「不是我的问题。我那天中午去买材料,在超市里想,要做甚么蛋糕和你一起吃。你是唯一的『目标众』嘛,所以我一边逛超市,一边想着你。」

「唔,那又怎样?」

十七、(3)

「唔,那又怎样?」

「一想到你,我很自然就想到这样的组合。」唐家祥又出现会议简报般的神情语调,「所以是你的问题,你在我心里就代表了这道点心。」

「……意思是我很美味?」

「不是。哎,你让我想一下怎么表达……」他搔了搔头。不调情的时候,他的口才马上变差。

我嚼着蛋糕等他讲。他一边思考、一边吐露,说得很慢,可是每个字都很用心:「……我是说,和你相处很甜,偶尔听你酸酸地讽刺自己又讽刺我,下一秒又被你甜蜜蜜地哄回来。但是我知道,你老是有甚么不说的心事,苦苦的,用酸和甜去包装。对了,还有一点酒香,那是我们一起喝醉的感觉。又有一点油腔滑调,那是你讲话的样子,还把我带坏,可是你的油滑有时听得我也很爽,像最新鲜的鲜奶油一样,很清新。」

他的汇报进入总结阶段:「这就是我对你的印象,不管哪一次认识你,我心里的你都是这样。你有些地方始终没变过,就算我原本不认得你,无意间遇上了,和你相处下来,也会知道你是我找的那一个。」

我观察他的表情,找不到一点花言巧语的痕迹。

「真的,我真的会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他又笨拙地说了两遍:「真的,真的。」

我点点头,任凭他在我头顶摸了摸。我也知道是真。

这是他的无双大绝招。平白无奇的实话实说,却这么甜,再怎么精心设计的花言巧语都比不上。如果能多听几年,如果他永远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明知是幻想,却无法停止编织美梦,这便是贪婪。不怪得贪婪乃是罪恶之一,可是我不愿为了对他的贪念而忏悔。都已经贪他贪了那么长的岁月,都已经把他留在身边,又从头到脚好好享用一回了,这时再说忏悔,未免虚情假意。

——有些话,倒真的只能说给我听。例如前几日在我的厨房,他低头切碎洋葱,切到走火入魔,誓要切出每粒边长不超过零点二厘米的正方体。我不以为然:「你想想洋葱原本是甚么形状?怎么可能通通变成正方体?」

他被洋葱熏到双眼发红,流着眼泪、吸着鼻水,坚持道:「能做到怎样是怎样。圆滚滚的洋葱微分到极小也可以逼近正方体。」

连这种谬论都出来了,第一次听到有人要微分一个洋葱!我实在看不下去他的强迫症。「你再不停手,鼻涕眼泪都滴到洋葱上了。」

「不然你帮我把墨镜拿来,我遮住眼睛?」

我一口回绝:「不要。我拒绝戴墨镜切洋葱的诡异景象出现在我的厨房。况且你闻到那些挥发物质,不是一样会流眼泪。」

「那你帮我把挥发物质用嘴吹走,快。」他推我。

「开风扇就好了,干甚么欺负我!」

「那这样,你来切,我帮你吹。」他将菜刀一摆,退到一旁,深呼吸几下,彷佛在运气功。我执起菜刀,瞥他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帮我吹甚么?你讲清楚。」

他微微一怔,立即会意,「吹甚么都可以。先吹洋葱,煮完吃完进房间,你要我吹哪里,我就吹哪里。」

是的,也只有这些下流话,我有把握他只会在我一人面前讲得浑若无事。我问:「这也是伤患家居服务?我已经不是伤患了,那么这是后创伤症候群的心理复健,高潮治疗。」

他有些忸怩了,毕竟还是不如我。「对啦,你说是就是啦。」

我切洋葱的手感受到他细而绵长的呼气,竟有如听着摇篮曲的祥和。如果这一生煮饭都有你在旁边照料,我甚么也都够了。可是,我没办法。我知道你也没办法。我的伤势早已尽数痊愈,你这名看护随时会卸职,我们只是缺乏一个明确设定的分手日期,而你便像从前一样,不敢用激烈的拒绝伤害我,却不知你单单只是「不动心」,已足够让倾倒的另一颗心变得粗糙。

那天我们没等到煮完吃完,便把进房间的步骤优先处理了,谁吹了谁,吹了哪里,也不必细表。此时,我听他针对蛋糕的人格特质发表了整篇演说,倒换我不自在起来。此等真心话他原本只在我醒睡之间偷偷说,如今越来越大胆。我很想用甚么下流话岔开话题,脑筋却一片空白。

他又切了一块蛋糕给我,拍拍我的手背,「在想甚么?」

「我在想你切洋葱的事。」我诚实回答。

他竟然脸红了:「你从刚刚我亲你到现在,一直都在想……想要我……我帮你……?」他窘得像是被我诱拐的处男,可见我们不是老夫老妻。

是你自投罗网,可不是我误导你!我的思想明明是精神层次,你硬要拉到肉体层次,那便不能怪我。我说:「我本来清清白白,想的就是切洋葱这件事,是你自己要想到切洋葱的后续发展。那你惨了,我为了迁就你,只好让历史重演了。」我从茶几下翻找出玻璃罩,一把罩住剩下三分之一的蛋糕。他问:「不想吃了?」

「想。但是,」我抓起他手,自己都觉得好像在强抢民女,「寿星一言九鼎,说要给我玩,一定要兑现诺言。所以,我要先吃寿星。」

当时我没有料到,那一场性爱是我俩最温柔又最绵延的一次,有过那么多次的露水孽缘,我们彷佛终于学会探索对方的一分一寸,在对方身上每个只愿属于自己的隐密地留下浅浅啮痕,从后颈到小腿,从乳头之旁的心搏清晰之处,到溢流着汗与精的大腿内侧,用尽全身所有肌肤去爱抚,用所有缝隙温存,敞开灵魂纳入眼前人对自己的渴望,恨不得彼此寄生。我们一次次地兴奋,一次次在高潮后苦笑着说,再这样玩下去,两个人都被玩残玩坏了。而后性器再度潮红挺起,动情时的清澄滑腻体液再度润遍对方身躯。

而我已料到的是,那是我远走之前最后一次这么钜细靡遗地品尝他。

唯一一次进入他的时候,我险些掉下眼泪。假如你的心也能如我容纳你一般容纳我,假如我可以成为你的一部份。

假如,假如有遥远的一日,我们能够变成彼此的一半。

不要怪我啊,阿祥,你是我最不愿意不告而别的一个人,只是那一日到底还没有来临,而我又太想太想要成为半个你。

因为你已经是半个我。即使曾经遗忘过你,现在的我,依然是从前你身边忠实的那一个,对你讲话很酸,却是再油滑也不对你虚假,爱得越苦,笑得越甜。

你只是没有爱上你早已看透的一个灵魂。

十八、(1)

搞笑影剧里有一种很常见的桥段,老公闪电归家,正在偷汉的老婆慌了手脚,光着身体的奸夫急急忙忙从窗台溜走,或是躲入床底。那一天我便亲身演出了这样一段戏码,只不过我衣衫整齐,事发时并非在做奸夫,身边自然也没有淫妇或淫夫;同时,我不是吊在窗外或趴在床底。我听着电梯叮一声响,来到我这楼层,楼下保安正在对讲机里懒洋洋地问我家里那两名搬家人手:「曾先生在吗?你们叫曾先生去应门,有位唐先生正在上去——」

我瞬间拉开一条门隙,斜身窜入了邻居何太太家。

这是我临去前最后一次看见唐家祥,万万想不到这一场未完成的道别会把我搞得像个奸夫似地。我不谢天、不谢地,只感激晨早买菜回来的何太太。她尚未看清从电梯出来的是熟面孔唐先生,我已经掩上了门,只留窄窄罅隙。

挽着菜篮的何太太小声问:「上来那个人这么凶啊?你这么怕他?」我说:「他不是凶。他是爱上我了,一天到晚去我餐厅纠缠我,我说我不爱男人他还不死心。现在我辞职出国,他还要跟来,闹得我搬几个箱子也不得安宁。」

何太太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现在同性恋也很公开,我是不懂的,不过你长得像个电影明星,也不能怪人家喜欢你。」见我表情一变,她急忙说:「可是你不喜欢男人,那还是赶紧躲着他吧。这个人是不是变态?要不要我报警呀?」一手已抄起了话筒。换我紧张地说:「不必,不必,姐姐你忙你的吧。」

——唐阿祥,对不住了,我把你说成穷追不舍的单恋痴男不是要占你便宜,不是得不到你才意淫你,实在是形格势禁,我不这样说,何太怎能收留我?我若说你是债主或黑社会,恐怕被撵走的是我。

唐家祥站在我几乎已然清空的居室门口,向里边问:「Ariel是不是在这里?我想见他。」

我蜗居数年的居室现在只剩下几个还未运往仓库的大纸箱,于是唐家祥的略低男中音便出现了回音效果,有点好笑,很像廉价K房的音响,可是我笑不出。

当年从海外失意归来的我,沿路打着杂工,从这个空荡荡的居室出发,打造起一个煮食度日的小小梦想,在梦想里结识了更多朋友。而今这个梦想没有破灭,它只是去了更值得它的人手上,那就是陈可棋和谭倩仪,两个各有各大器的女人;一个美艳,另一个清丽,一个对我很要紧,另一个是唐家祥未来的皇后。我的小小美食梦将会被她们造得更加华美灿烂,超出我所能达成。这个梦的交接,我无须遗憾。

小棋在屋内说:「他不在这里。他已经出发了。」

唐家祥说:「前天我才见过他,昨天他在电话上说你们要开会,不让我去接,怎么会现在、今天、才到中午,便突然间出发了?他难道不亲自运他的箱子?」

小棋说:「这里有我和阿梁,仓库的人马上便到。其实很容易搬运的,连我都不必出力呢。」

「不好意思,我,我有点急,我也不是不信你们,可是我……」他说话还是很含蓄守礼,「……我只是很想再见他一面。能不能请问,还有没有办法可想?他的手机没有停话吧?为甚么我早上打,他没有接?」

「我不知道。可能很快停话。」小棋说,「毕竟都不定居在这里了。」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我凑到窄缝上,唐家祥一身西装,整个人光洁漂亮得那么耀眼。这家伙一定是赶着公司早晨会议结束马上杀过来。太迟了,你公司周会不在星期一开而是星期二,这我也算计好了。

他左右看了看,好像在找寻灵感,一手不安地在脸上摸来摸去,我猜这烟鬼肯定是心一急便犯烟瘾了。「所以……所以Cynthia说的没错吗?他要去北方的跨境火车上工作?哪一间铁路公司呢?哪一条线?跨甚么国家?亚洲内陆吗?西伯利亚到中国吗?还是欧亚洲际?」

小棋答:「详情没有人知道,也许将来他寄明信片到餐厅里,我们就知道了。」唐家祥放低了声调,轻声说:「……可是我等不及。」

小棋说:「对不起,我们也都没有办法。唐先生,我有个好奇的问题想请问你。」

「请说。」唐家祥仍站得笔直,双肩却频频起伏,压抑般的深呼吸一阵比一阵大,到后来有如叹息。

「你是怎么在两天之内突然发现的?」

我们结婚吧,陈可棋小姐!你怎知我想问这一题的?我又想将耳朵压到缝隙上听个分明,又不愿错过偷觑唐家祥的任何一分钟,为难了一秒后,决定还是让眼睛保有优先接触他的位置。

唐家祥听到这问题竟放松了几分。我看见他的侧脸很浅地苦笑了一下,才给出解答:「那天我打电话给Cynthia,她接听时的环境很静,说是在路上关起窗子开车。我跟她说笑闲聊,问怎么没有放她喜欢的音乐?她说等一下再放。这时候有人在她旁边说了一句话。」

我不由得像是听推理广播剧一样期待了起来。

「那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的是『陈小姐,发票按月寄吗?』,那个陈小姐说了甚么,我没听见,可是那个男人声又说:『要开一张也可以,反正曾先生已经付了两年的钱了。』」

小棋说:「这样你都能猜到?怎么不猜是我跟厂商订购食料?」

「光是这样当然猜不到。」唐家祥道,「可是我已经知道Cynthia说的不是真话。我随后就问她车开到哪里了?很久没见,中午一起吃个饭好不好?一点钟准时见?可是她说,她会走A209路再接着上高架路,那里一到中午便塞车,于是跟我约一点半。」

他低头踱起步:「A209路上有一家老字号的私人仓库。而在一个多星期以前,我在Ariel家的浴室地毡上,无意间看见一卷胶带和一把剪刀,连续放了三天都没有移走。他这个人洁癖出名,每一样东西有每样东西的位置,再忙也不会随手乱摆,怎么会容许这种跟盥洗毫无关联的杂货放在浴室地面,还放了三天?」

原来那时他已经怀疑我了。一切逃离的步骤都太狼狈,难免破绽处处。而我被闭关厮守的甜蜜幻象冲昏了头,竟以为他同我一般沉浸其中。果然他又补充:「我也在他家看到纸条上抄着五码代号,没头没脑,可是我常飞,一看就知道是航空订位代码……还有一些家居细节,怎么看都觉得他要远行,而且是很匆忙的远行,逃难一样。不过那些事涉及他的隐私,我不好说。而他一个字也没有漏出口风,顶让的事情更是瞒得密密实实,又令我以为是自己太多疑了。」

小棋没有回应,倒是阿梁忍不住鼓掌赞赏:「精彩!你应该去做侦探,或者帮人捉奸。」

我差点在何太太家噗嗤笑出来。唐家祥挤出一点笑容:「哈,谢谢你的提议,我将来如果转行,会考虑考虑。」

小棋说:「你试试打给他吧。可是他这时到底在哪里,全餐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顿了一顿,问他:「Cynthia跟你说了餐厅的事吧?」

「上午email说了。」唐家祥又恢复了焦虑神态,「可是你们先别叫我老板。老板是Cynthia,我还不是股东……我……我现在没办法想这些。」他瞬间辞穷,「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祝你们顺利。」

十八、(2)

他仓皇钻往电梯间,揿了按钮,岂知突然又走了回来,吓得现身一半的我飞也似缩回何太太家里。原来他是为了要尽一尽未来老板的礼数:「我想我们很快又会见面了,谈正事以前先找个时间一起喝个茶怎么样?你们公休日的时候,我可以订外卖去探班。」阿梁说:「你还没入伙就先破费呀?」

唐家祥说:「拜托,我探班的时候就是Ariel的朋友。」

他重新告辞的仪式很大方,大概是在电梯口整顿过自己的心情。我第一次看见他把朋友当同事或下属之时,是怎样应对进退的。这个人木讷归木讷,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他相当保护自己,却不至于刺着他人。原先我还有点担心他的笨口笨舌会误伤我的昔日下属兼朋友们,现下看来,是我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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