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食——秒杀春童
秒杀春童  发于:2013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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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记得是在这样的情景瞧你最后一眼。那时我还感激命运待我甚厚,又怕眼前黑得太快,只能看着你的样子一点一点消逝。我记得我越来越着急,却没法将意识拉回身躯里,望着你的最后一刻,我才明白自己还贪心想要多一眼,再多一眼,再更多……

「我想当场跟你走的,是你不让我跟的,」唐家祥像是被冤枉的小学生。这几句委屈的辩解,他都不知已经盘算多少个世纪了。「我真不应该听你的话。早知道我不准你多嘴就好了。怎么连我要不要死,你都要管,明明平常你最听我话的。那时你是一个比现在还要放肆很多的人,你非常高傲,非常叛逆,全世界你只听我一个人的话。怎么临死前就反过来管我了?」

那是因为我当时还不知道会害得你这么难过。那一世我甚么都算到了,甚么时候该送命,该对你交待甚么遗言,一早推算得清清楚楚,偏偏没算到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那一世我看不开,只想了却责任,想超乎恩怨之外。可是,我也要怪你这臭家伙,谁叫你那么矜持?谁要你把话都闷在肚子里?

「不到你……你离开,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一部分就是你。」他用力抿了一下嘴唇,没有流泪,鼻头和眼睛却胀红得有些好笑,「从那一天开始,我始终在找那个不见了的一半。没想到旧事重演,我找到了,又遗失一次,到现在还在找……」

找到了我,你还不是一样矜持,一样闭翳,自己喜欢不喜欢都搞不懂,搞懂了又讲不出口,讲出口又转弯抹角,非要等到被抛下了才觉悟。真是蠢才!我怎会爱上你这样一条蠢猪?怎会连这头蠢猪转世了我都爱?我真是没眼光到了极点。

「阿文,我找了你很久,真的很久,找你已经变成我的习惯……我找你就是为了找我自己。」

他在唇边很快地擦了擦。阳光之下,他流到唇角的眼泪已经无所遁形。「拜托你说句话吧。我刚刚说的那些往事,你也有印象的吧。如果你……你没办法面对,我……我可以了解。」

无谓再浪费生命了。如果我连自己要不要都弄不清楚,我和这条大蠢猪又有甚么差别?

我向他微微地笑开,说:「真的吗?我不记得了。」

他求证似地望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老实说,你讲那一堆我都不知道,」我串进临时编出的戏份里,期盼自己能演得真,「你记得比我多,我便姑且相信那些都发生过吧!那又怎样?总之,你想说的就是我那一世比你短命,对不对?人都会死,这也没甚么好大惊小怪。」

——是死在你手上,这或许值得大惊小怪一下;故意要你杀我以偿还旧怨,还能布置得像是意外,那也很富戏剧性。只是,这一世我依然料得很准,唐家祥永远不会将这一段关键记忆说出口来。

他不会的。他这个人多数时间很精明,这一世为了将我留住,就算我切开他大脑去找,他也会把那一小段真相深深埋在解剖不到的地方。他如今干的是甚么行业?与从前满脑子情资的他很相像的?不正是资讯安全吗!

「你说得也没错。」他苦笑着说。

「假如我那时没死,成了千年妖怪,也不会变成今日的曾兆文。你不也是么?你只是迟死了几十年,跟几百年一比,也就没甚么大不了。说起来是很诡异,我的确记得不少,记得我们怎样斗厨艺,怎样喝酒讲废话,怎样出生入死,记得我们一起有过一个家……」我搔着头道,「……偏偏忘记最后自己怎么死的啊。」

他定定地凝视我,似想看穿我真正的心思。「可是你又说过,记得我怎样陪着你到最后一刻。」

「在那之前又发生过甚么事?我总不会无端端暴毙吧。」

他装出烦恼回忆的模样,摇摇头。「我也忘了。」

这句谎言一出,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改口。他做戏的本领比我差,但他有一副将戏演到底的牛脾气。「你讲了餐厅的近况,讲了你禁止自己入厨的幼稚戒律,讲了这么多我没印象的生生死死,你真正想要的,是甚么?」

他走近一步,「我只是想你答应我,往后离我再近一点。」

「要多近?」

他一步一步向前,直到靠得太近,阳光已晒不进我俩之间的缝隙。他双臂环住我身体,令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不由分说地啜了啜我嘴唇,然后手膀把我越攫越紧,被泪水沾湿的双唇从我耳朵和颈侧慢慢滑过,又缠绵,又苦痛。我被狠狠地嵌进他怀里,只能从他肩头望见他背后无边无际的明媚原野。

这是我们都不识得的异乡原野,像是我俩的新生命,像终于盼来的一方梦土。

「要这么近。」他哽咽着说,臂膀与身躯不停发颤,分不清是使力过度,或是在压抑大哭一场的冲动。「除了这样,别的距离都太远了,我通通不接受,没得商量。」

「……进厨房怎么办?」

「一样,照例办理,」他用一种快要把我压碎的力道拥着我,「只要你准许我,我就要一直在你身边煮饭,一伸手就能抱到你。还要在你身边吃每一餐饭,能和你这样煮煮吃吃,颓废度日,我就非常高兴。我只想同你这个人过这一世,只有你一个人,你也不可以再让我四处去找,不可以和其他人过这种日子,这种日子要过到我们很老很老。」

他肩头的衣服慢慢被我濡湿。他还箍着我的手,使我连擦一下眼泪都办不到。我问他:「没节制地又煮又吃到老,你不怕我们两个阿伯吃到慢性病上身?」

「那我跟你躺同一张病床吊点滴。」

「一定有一个人会先走,那,怎办?」我抛出大绝招。

唐家祥震了一下,答不出话。臂膀松开了一点。

我趁机挣脱出一只手臂来,兜起那副我渴盼了二十个月的厚实肩膊。

「这还不容易,如果有一个人先走,那便照我的老方法做,在前后两世的关卡上留下记号。这样,后面那个看到了,无论隔了多久,总有一天,又可以重新追赶得上。」

二十三、

从餐车侍者再度变身为旅客的生活,奢华得有点过份。

首先是物质奢华。唐家祥极为不愿在半夜委屈地躲在洗手间,何况我们一见面便化身配种期的兔子,吃完了饭,接着就想吃对方身体当作甜品,却也不能不分白天黑夜地进占厕所,所以我们一个人总购买两个卧位,应该说是他一个人买下四个卧位。这样,在景物飞驰的大车窗畔,隔间里只有我们俩,做甚么都能重温他所钟爱的速度感。只不过以往骑车时我们没想过,可以一边飞速前进,一边进行……必须锁上隔间门板的事。

其次是友情与口腹之欲的奢华。我们换了一班列车,开始东向的返程,却遇见了几个我昔日餐车同事。我没机会再踏进餐车厨房,但他们老是偷偷帮着我们,将路上采购的材料拿到厨房烹煮。我取回来的成品,往往冒出一些外乡风味,那是他们在烹调时惯性用上了自己家乡的手法。一碗朴素的杂菜炖犁牛肉,原本是我用当地高原食材仿效意式料理的农家菜,可是端回来后,我和唐家祥无论怎吃,都吃出一种印度咖哩的酸香辛辣。

我晃到餐车找那位印度同事对质。他只嘿嘿一笑,从口袋掏出一小把混合香料,那是他的秘密武器。

唐家祥看着我俩拍打玩闹,用中文问我:「怎么你连上餐车打杂,人缘也这么好?」

我扬眉说:「因为我知道我喜欢他们,所以对他们好。我又不是你,喜不喜欢一个人都糊里糊涂……」

「我现在不糊涂了。」唐家祥说。

虽则他仍讲中文,语气平静,但那一望而知要扑过来热吻的神情,任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幸好印度同事个子不高,我急急用脑袋遮住他的视线。

在一处车站旁的菜档,我买来了一种叫做「地皮菜」的真菌藻类混种食材,深色的地皮菜又脆又弹,很像木耳,又比单面微涩的木耳更光滑。我拿着这扎东西,去问那位对我介绍槐花饺子的中国北方同事:「这东西,你能不能帮我处理?」他毫无犹豫:「今天中午包饺子,我替你剁碎了包进去。」

我想起当日的排骨盅,便说:「你们捞馅的时候,要是有多馀的肥肉,可不可以多包一些到我们点的那一份……」指了一下唐家祥,「这个人喜欢吃肥肉。」

「当然没问题,」同事很乐地说,「现在客人挑剔得很,肥肉太多还不吃。有人要吃,那可太好了。」

我说:「那便让这个人去消耗肥肉吧,当他垃圾桶来办。我以前开餐厅,他就是我的剩菜桶。」

我被唐家祥拉进了隔间,质问我怎么可以在新朋友面前破坏他的形象。我灿烂笑着赔罪:「等一下吃饺子,我喂你,这样好不好?」

饺子上桌以后,他自然等不及我喂食。滑嫩的五花肉混着爽脆的地皮菜丝,用他最爱的老面面皮裹起来,将他又变成了那个全无心防的大男孩。不小心吃得太快,被饺子烫着了嘴唇皮,他无辜地转向我,要我亲他一口止痛。

我倚着窗框,偏着头微微带笑,看他在澄净的日光里不停专心咀嚼,有点像一只小动物。

窗外依然是开阔平野,我们很快会经过一些很久以前共同安身的所在,我们可能会再次流连,也可能携着手,看旧山河远远掠过,便算。

从前我们向往过很多地方,在我那一世短促的生命里,遗憾没能一起把那些地方走遍,这次我们可以一起前往,可以走得比所有向往过的地方更远。我们的生命里再没有流离和扰攘了,这是一个空前的太平年代,我们何其幸运重生在这个时代,时间真的对我们太宽容、太慷慨了。尽管两条灵魂都被过往的杀伐与斗争伤得有些憔悴,依靠在一起,也就能彼此修补。

如果有一半的自己,来自另一个人,如果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在身边才能认出完整的自己,这样的两个人,早已是一双一对。只是他们未必一开始便能发现。

他们一旦发现,便再没有落单的理由。责难、埋怨和误解,都不是理由;连时间和空间都不是,因为他们已习惯跨越着时空找寻彼此。

我们擦不掉已经流下千年的眼泪,至少能重新逗得对方展露欢颜。我们的灵魂很旧,至少日子很新。我们补不回过去,至少能追得上未来。

——因为是你陪着我追。一如千年前风雨同路,亦是此世拆解不开的柴米油盐,我们这一对,本该如此。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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