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食——秒杀春童
秒杀春童  发于:2013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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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没甚么放不下了。小棋与阿梁随同搬运工人离开我的空居室之时,我们三人一起拥抱。我并未单独拥抱小棋,在我们三副肩膀搭在一块的时候,小棋叮嘱:「边境火车常常有抢匪,各国国界治安很差,一天到晚都有新闻,你举目无亲,可不要被打劫啊。」我在她的额头上蹭了一下,意思是你放心。

阿梁则说:「不管你交甚么颜色头发的女孩子,她们的照片记得多寄几张回来。」我说:「一张就好了,你没事要好几张,想用来做甚么?」

我倚着露台的门,看他们背影离去。小棋临出门前我叫住她:「喂,你记不记得——」

小棋回过身来。大卷发在空中画出一道波动的流线。

我的本意是要问她记不记得和我有过遥远的情缘牵扯,是不是初见我便似曾相识。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她确实淡淡地喜欢过我,那时的她甚至是我第一个女人,这种不上床不相识的交情竟在今生重演。可是那时我对她几乎没有留心,我们始终没有说开任何暧昧情愫,也各自有了钟情对象。看她转身,我改变了心意:「我问你记不记得,我叫你每个月要修剪一次浏海?」

「你真无聊。你说是因为你喜欢看,可是你又不是我老公。况且少了你在旁边罗唆,我乐得省理发钱。」

我说:「好,你不修剪也好。」小棋说:「对呀,你管我那么多。」

我微笑道:「等你浏海很快遮住了脸,你早晚变成女鬼或疯婆,注定单身到底。这样,等我回来就有指望了。」

到这空屋真正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走出露台。手机忽然来了一条讯息,是阿梁,「唐先生还在楼下,你下楼时小心。」

这下把辞别戏演成警匪片了。我删去讯息,手机接着响起。我拒绝了来电,顺手关机,便看到唐家祥身影出现在楼下,一手果然在点烟。他脸上身上原先焕发的光辉变得黯淡,无助地举头四望,另一手握着手机,偏着头,好像那一只小小的手机是他浑身气力的来源,好像那是一堵墙,若不靠着它,他的身体立刻会垮下。

唐家祥没打通我电话,毅然将只吸两口的香烟抛进烟灰筒,身影又进了楼。我登时有不好的预感,赶紧锁上了门,还紧紧拴上。在外头的人不会知道里面上了闩,除非他发了癫,叫来消防队破门而入。

我在空无一物的居室里,从门上透镜看见丧魂落魄的他来到我门外。他在外面走廊上晃了一阵,抬着头看来看去,好像在找甚么东西,然后他立定在一处,很像艺人上台表演找到了萤光定位胶带,这才拿起手机开始拨号。

我正疑惑他弄甚么玄虚,他对着手机那端、我的语音信箱说话了,还说得有点大声:「阿文,我在找你。你刚刚一定躲在邻居家里,我看见那门没有关上,就怀疑和你鬼鬼祟祟的行踪有关,可是我不好意思去骚扰何太。阿文,你这支号码还有效,我现在留言给你,这样你就知道我急着找你。」

「我现在站在你家门外,如果你在里面,会听到我的声音。如果你真的不在,我的行动也会被我头上这支CCTV录进去。CCTV通常只有影像没声音,你们社区这些不知可不可以录音,总之,我站定在这里讲话,留下影像证据。这样,一共有三层纪录了。全都证明我在找你……证明我找过你。」

这……我服了你唐家祥!居然想到要设下三重证据。我在微湿的眼眶上抹了一把,无声笑了出来。你来我家到底是找我道别,还是要搜证打官司!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做得很绝,不但连Sherman创厨都不要,还送给我和小倩,这已经不是暗示,是明示。我明白你的意思,在这件事上也不会跟你拉拉扯扯,让来让去。你在海边就说过要我和小倩去开餐厅,你坚持的事,没人可以改变你,我也……也很感激你送我这份大礼。可是现在,我只是想看一下你,我不想这样莫名其妙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我很怕。」

最后这段话说得有些慢,大约是到了语音留言的长度限制,他停下来,按了几下手机,才继续往下说。

「我要告诉你,我为甚么怕。我失去过你一次,很激烈、很快速地,在……在意外中失去你。你知道原因的,否则你这次不会退出得这么快。当时你一死很轻松,但是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吗?你为我想过吗?」

「我第一次失去你以后,你知道我怎么做的?每年我都在你走的那天喝酒,一边喝,一边把这一年家里的大小异动都报告给你听,家里粉刷墙壁啦、家门外边马路多铺了一条啦、请多了两个佣人啦;当然还有我的事,你叫我收养的那个孩子健康不健康、又新读了甚么书、我自己做了几笔怎样的生意、我肥了还是瘦了、有没有新的白头发长出来……事无大小,通通流水帐报告,硬是要你听,往往一讲讲到三更半夜。」

「为甚么我这样做?因为我不想你来找我时感觉陌生呀,我怕你的鬼魂走错了路、认错了人,那样我们又少一次见面的机会了。」

——唐家祥人间蒸发的那段时间,我在恶梦里听过他发誓一般的宣言,那宣言此刻回荡:「因为从前我太少陪你喝酒,从今天起,每年的这一天,我都陪你喝一日一夜的酒。」

这些,连同他年复一年痴心不移的流水帐报告,都没有唤得我回头去找他,只因我选择了遗忘。如果早知终究忘不了,我当时又何惜于多飘荡数十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守着他到老?

「一年过去我没等到你,下一年便讲得更详细一点。我一直等你来,一年又一年过去,到我变得很老很老了,始终等不到。」

如果我不曾令你如此失望,那有多好。

梦里他那场哭泣是真的。他哭得像被抛弃在洪荒宇宙的一角,把我的心哭碎成捡不回来的尘埃。很久以前他哭泣时,我失去形体的手碰不到他,梦里也安慰不到他,甚至在这光天化日的现实里,一样只能附耳门上,听门后倾诉依稀。

「我想过要快点去找你,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便想要跟上你了,免得你到轮回里漂流,那怎么找啊?可是那一世我又有责任要尽,要等到那个孩子成家,还要安排我的旧部属养老。你看,做人到底是很不容易的,你是我的责任,还活着的人们也是我的责任。」

这句话,我也想对你说,不管哪一个我,都盼望你的体谅。人活着总有责任的,我们那时之所以闹翻,之所以使我有了拿生命相偿的念头,根源也就是责任的两难而已。我俩运气不好,我们的责任并不一致,终于各走各路。

十八、(3)

「不要以为我那一世甚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全知道,虽然知道得有点迟。你是故意的,失去你以后,我越想越通透,你完全是借个理由向我赔罪,顺便解脱罪恶。我知道你不想死,你只是因为伤害了我,再也背不下对我的愧疚,才会藉那……那场……那场意外,把我一个人丢在世界上。可是,让我们不小心伤害对方的,也只是各自的责任而已啊……」

他的话语不断被语音留言的长度限制打断,他便反覆地拨号,面上满是倔强。

「我没等到你来,所以后来我自己去找你,我不信追不上你!每一次,我重新出生在世界上,都是不容易快乐的小孩子,好像有甚么该做的事没做到,可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来那么大的遗憾呢?小倩在大学时就说过我是老灵魂,你跟我的往事,她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不过她不是很信。其实何止她这样形容我,大学死党、重车club的兄弟,甚至连我老爸都笑过我!我爸爸说,我在这个世界的资历怎好像比他还长呀。」

「你留下的记号一直印在我的脑海,好鲜艳的红花开了满地。我小时候时常梦见自己死了,站在一个甚么也看不见的关头东张西望,很旁徨,只有那些红花,开在一片灰暗里,告诉我下一世还有东西值得去追求,去找回来。一开始我很怕这种梦,后来我学会这是暗示,肯定有甚么该找回的东西,很重视的东西,被我遗失在世间了。」

……那是甚么呢?

「然后,我想起了我们的一切。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人,看看他过得怎么样,然后把那些无聊的事接着做下去。我觉得我们本来就应该成天一起鬼混的,一旦拆开,状况就不对了。」

他忽然抬手在我门上触碰了一下,吓得我屏住呼吸,心想没理由连呼吸都听得见,又缓缓松口气。虽说这间居室已经退租,搞到自己像作贼,也是很闷的。

他拿着手机,录下他对着大门的说话:「阿文,你偷偷躲在一边听我讲话吗?现在你知道了,我好怕这种情况,我一个人对住空气讲,不知道你在哪里,听不听得到我声音。这和我第一次失去你的情景太像了,我明知你现在活着,还是会怕。如果你在里面,应我一声好不好?我不会强迫你开门,你只需出一声,我便安心。」

说着,他很滑稽地探头过来,朝着门上小小透镜摆出正经表情,微露不安,好像在拍摄证件相。

我憋着笑。当然不睬他了。

他徒劳无功,退回到CCTV下方。「阿文,我好累,记得所有事情,好累。但是我不想忘,我们之间还不到可以了结的地步。我还差很多事没为你做。」

「你记得你要我对蜡烛许愿吧?那第三个生日愿望,我但愿能很快找出一个解决办法,把你、把小倩和我三个人都安顿好。途径A,如果我和小倩结婚,那我希望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做最好的朋友。途径B,如果我和小倩重新交往,结果发现不适合婚姻,这情况,我和你又该怎么办呢?我还是希望无论如何都是你好朋友,只是中间岔路比较多,还要考虑小倩那边的变数,如果她又变回我前女友,我和她生意合伙,却没有联姻,人生由串联变成并联,要怎么加你进来才最好呢……」

他似乎也被自己搅得懵懂了,「……哎呀,总之,我那天许愿,想的就是这些。」

我翻了翻白眼,暗自大呼救命。这小子没救了,许个愿也搞这么复杂,难怪许愿不灵。你以为你在写程式还是资金筹募专案!还分途径A途径B,还有变因,连三个人的串联并联也想得出,听得人脑神经打结,我要是生日许愿神,也懒得理你啦!

唐家祥放下手机,站在CCTV之下,凝望这一方,好像要用目光把门洞穿,搜出我藏匿的位置。可是那目光还是很柔和,带着一些痴。我蓦地明白,不知从多久以前,他已想要这样凝视着撇下他的我,如今好难得我终于又是个能被瞧见的活人了。他那眼光就像在求证某些事物是否已经改变。

我看看手表,与房东太太约定归还钥匙的时间快到了,他再不滚,我便会错失前往机场的班车,与即将离境的飞机。更糟的是我还想上厕所,本社区建筑隔音没有他的居处那么高级,我可没把握冲水马桶的声音会不会外传,在门外听不听得出是哪一家的马桶……

唐家祥的眼神逐渐转为空洞,如果我在街上看见有人带着这眼神站立不动,我会以为是他错过了一天只有一班的巴士。不,他看上去更像是在没人烟的山路上,错过一年只有一班的车,甚至十年一班也不为过。我心里着急,念头无一不和赶车赶飞机有关。幸亏我一早已经寄了行李,可是我的人还是必须带着护照去登机啊,难道让行李帮我去铁路公司报到吗?只能盼望他速速赶回去工作,别再用一副孟姜女看长城的样子瞧这道门,他根本不必哭,只用看的,长城也快被他看倒了。我求你,放我走吧。

情况终于出现转机。唐家祥将手机揣回裤袋,转身便走。他的步伐一如平常,既不特别沉重,也不轻快。

我贴在门上看他消失在电梯间,又追到露台上等待,忽然遗憾起来:不应该选星期二走的,他要开公司隆重周会,一定全套西装,我没能看见他平日略带飘逸的商务休闲衣着,明明衬得他男人味尽显,我却在心头浮现「美丽」二字。那些衣服进了房间便往往被我三两下剥光,可是,此刻,多看两眼也好。

因为在我的手机中、电脑里,他的相片也早已被我尽数删除。

最后,送我上机的人你一定想不到,是谭倩仪。我果然错过了机场交通车,午后的市区不知发甚么神经,竟拦不到一辆有空位的计程车,是谭倩仪开着车紧急来援,把我安然送到了机场客运大楼。她又兜了一圈把车停妥,伴着我走向安检楼层。临入护照检查及随身行李X光区时,我回头望她,她站在送机的人群中向我微笑挥手,用唇形说:「一路顺风!」

她挺直着身子,米色洋装下曲线曼妙,颈上的细细钻链在天窗透入的日光中闪动了一下。有美人送行,我顿时虚荣起来,有点顾盼自得的味道。

——那些偷偷看她、又嫉妒瞪我的众多男士,谁想得到这名诱人女子和我之间是何种关系?

十九、(全)

满廿六岁的秋天,我受训完毕,挂上号码牌,套上侍者制服,开始另一段煮食生涯。

只是这次不需要甚么创意,我甚至不太有机会摸到生食材,唯一的例外是帮忙搬货,隔着塑胶袋和纸箱去摸。除此之外,到我手上的都是煮熟或无须煮熟的食物,通常是从快餐吧的雪柜里取出已包装好的汉堡,解开纸袋,放入烤箱,设定一下时间;或是从大果汁壶里倒一杯果汁,在杯沿插上香草叶。有时被叫到厨房帮忙,把加热已毕的即食面条与酱料搅拌一下,再拿出去给客人。这便是我能做与必须做的全部烹调了。

可是我也去了很多地方。某些长途跨境火车全程可以长达三个月,我起初服务的列车是三日三夜,再来被送到十日十夜的跨时区列车上面支援,我已经习惯窗外的景色永远倒退着变换不停,有时在目的地国度的旅舍里醒来,看见固定不动的窗景,还错觉看到了壁画。

我有一大群语言不甚相通的同事,我很高兴让他们开启了我更大视野,唔,尤其是吃的视野。其中一人来自南国印度,口头讲授,教我怎么做窑烤鸡肉和印度面包。这时,我想起唐家祥执着于烤鸡外皮脆度的理论。

另一名同事来自北国俄罗斯,他也有熬鸡汤的习惯,我们在冬夜的火车上交换了熬汤步骤的异同。我对他把烟肉放进杂菜清鸡汤的作法表示好奇,他对我家乡加入蜜枣到猪骨汤中的混搭也很诧异。可是我们共同的话题是俄罗斯平民蔬菜甜菜根,因为唐家祥对此种带有泥土青草气的甜味食材,可说情有独钟,他有一件白上衣的袖口,便曾染上甜菜根的鲜艳紫红色,几乎洗也洗不去。

我听中国同事说起他家乡小镇的槐花饺子,问他,槐花也能当饺子馅?他说,怎么不能,当菜吃,哪天你来了,我带你去吃。我便想,唐家祥酷爱各地特殊餐饮,他会喜欢一边旅行一边让舌头探险的。

在另一班火车上,我路经或许是我们曾经在好久以前定居的城市,把我们或许踏过的路线再走一次。我并没有特别激动。火车很快再度行驶,不回头地出站,把和他相关的每一世都抛得远远。

前尘俱已一笔勾消。可是,弥漫蓝色夜雾的八百里平原上,当车身向西一晃而过,我眼前影影绰绰,又是那方庭院。在院里的一角,灶下灯色昏黄,那个我揭开炊锅,那个他心旷神怡地漾起笑容。

——这次你还有甚么话说?

——我只要尝一口,下次照做,一定做得出。

——那便打个赌吧。

赌你做不出,赌你会追着那一碗一碟的滋味,迈过时间,前来找我。

后来我一度离开餐车侍者的职位,随意而行;每去到一处,便找大使馆办理下一站的签证,为了省钱,有时便迳直前往无须签证的国度。偶尔碍于汇率,不想动用有限的现金,却在乡间找不着地方提钱。

我去了印度同事的故乡,凑在窑洞前饥渴地闻着全麦面包的面粉和酥油香,那是没有一间本地餐厅做得出的正宗口味,我以为自己听到了唐家祥在一旁吞口水的声音。

我北上到了藏印边境,享用进入西藏的第一块青稞糌粑。旅舍主人把碗递给我,要我练习刚刚学到的搅拌技巧。我搅动着青稞炒粉、乾酪和奶油,碗里飘出核桃糊般的浓稠香气,我希望转身便见唐家祥在等着我喂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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