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天在图书馆大门外扶了个老人起来记得吗?我听见你的同事叫你的名字。”原来是这样。那个老人最后坚称是我撞了他,拉住我不许我走,还招来了警察和图书馆同事,闹到了派出所。幸好同事找来旁边店铺的人作证,看见老人自己摔倒的,我才能脱身。明水给我上了好一顿课,现在谁在街头敢随便扶老人什么的啊,有好心也得看看世道对不对,如果旁边店铺的不肯作证,给讹上了怎么办?那天太狼狈,老太太的家人涌来了七八个,围住我不放,最后衣服都差点给撕烂。
我忍住疼痛,佝偻着腰抓住他伸出的手坐进车里“不用去医院,麻烦送我去前面泉水东街就好,家里有药。”
那青年看我坐好,随手为我拉上安全带,然后脱下身上大衣扔在我的身上。
那怎么行,我试图拦住他。“没事,车里很暖和。胃疼暖和点会好受点。”说着已经发动了车子。
质地精良的大衣握在手里光滑又柔软,他斜睨一眼,摇摇头制止我想把衣服还回去的念头。
“我该怎么称呼您?”
“赵安澜,叫我安澜就行。”
“这么晚了,添麻烦了。”我很难习惯一见面就直接称呼名字,干脆免了称呼。寒冷加上疼痛,我的声带都有些僵硬。
赵安澜举起修长食指竖在嘴前“嘘,精神不好,就别说话。”说着他微笑地看了我一眼。
迅速暖和起来的温度果然让我疼痛减轻不少。
“这么晚才回家”
“送个朋友。”
“女朋友?”
我有些脸红。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但我们牵了手,我觉得很对不起那个女孩子。我明白老大的心思,他想让我留在X市成家立业。我不喜欢大城市,城市太大,人们太忙,而自己太孤独。醒来后整整一年,我还是不太能适应喧嚣嘈杂的都市。
“只是普通朋友。”
“喜欢你的女孩子一定特别多吧。”看着赵安澜笃定的神色,我认真地给他剖析。“受伤以前我不知道,但是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给不了女孩子安全感。”
我转头让他看头发下那道已经淡了很多的伤口。“车祸啊。连名字都不记得了。幸好还活着。”
赵安澜专心地驾驶着车子,但是我知道他在认真地倾听。
“我就象是格式化了的计算机,所有软件都得重装的。多好,几千万人里未必有几个能有我这种机会呢。”
“重装了系统,还加大了内存,提高了配置。”赵安澜打趣回应我“你是个乐观的人。”
“不,我是个幸运的人。危难的时候,总能得到无私援助。”
幸好,坎坷的人生能遇到姐姐、明水他们,血缘亲情是注定的牵绊,友谊的温暖,却是不可求的缘法。我何其幸运。没有姐姐、明水和钟瑶,我不知会在哪里角落里挣扎。就是寒冷的冬夜,我也得到路人襄助。
赵安澜左手轻松地掌着方向盘,右手搭在了我的手背上。“来,让我也沾沾你的好运。”我满怀感激反手握住“唔,记得明天去买彩票。包中百万大奖。”
我们俩都大笑起来。
车子外面冷,车内温度高,我旁边的车窗上很快就起了层白雾,就象是张画板,我伸出指头想往上面添上些图画。
一个大大的圆,里面左右画了两个弯弯线条作眉毛,再在下方中间位置勾了个上弯勾,想了想,又在头顶上拉了三条直线,在嘴部位置描上两颗缺牙。是个很喜感的卡通头像。我冲着玻璃上的小人头呲呲牙,窗外的昏黄的路灯一闪而过。心里隐隐觉得好象有些不对,我又认真看了会外面的街景,终于发现是什么地方不对了“嗯,那个,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没错,泉水街,在西门上啊,要穿城的。”“等等,是泉水东街,不是泉水街啊。”坑爹啊,泉水东街和泉水街,听起来很近的地方,实际上南辕北辙,一个在东门一个在西门。我们已经开上了往西门的高架桥,十多分钟后下一个口子才能下桥转头。
“呵呵,对不起,平时都是司机开车。”我无语地看着他聪明俊秀的侧脸漾起淡淡笑意,提起身上的衣服试探地问他“冷吗?把衣服穿上。”他摇摇头,右手出其不意地挨上我的脸颊,轻轻蹭了下又自然地缩了回去。是的,干爽又温暖。我有些放心了,羡慕道“唉,我一到冬天,不管穿多少衣服,吃了好多补药,手脚都是冰的。我朋友常说我浪费粮食呢。”赵安澜瞄瞄我开心的样子,大约知道我只最顺嘴说说,并不曾在意,也附和道“怪不得刚才摸你的手冷得象冻鸡爪,回去记得要用电热毯才行。”
我只熟悉自己住的那一小片区域,我们东绕西绕,弄了快一个小时才回到泉水东街。
我坚持在小区外下了车,站在路边,向赵安澜挥手告别“谢谢,路上注意安全。”后面那句是张明水的口头禅,顺嘴就溜了出来,
赵安澜点点头,车子利落地开了过去。
我转身,张明水就站小区门口。我不好意思地跑过去,“接我吗,明水?好冷,我们回去吧。”
张明水好象给冻住了,直直地看着前面,半天没有回答。我心虚地在他眼前晃晃手,“老大,老大,回家,回家了”吸口气,装作很轻快的样子领先往单元楼跑过去。实际上是,因为我要快点回去找点治胃痛的药吃。
张明水没有搭理我,慢吞吞跟在我后面,然后就直接上了四楼回家了。
我松了口气,还以为他会追上来啰嗦我的衣服穿少了,在外面溜久了什么。
第4章
第二天,我依然去社区图书馆上班。
图书馆很清闲,但是今天暖气有些供应不足。我不断搓搓手,我后悔没有再加一件毛衣。
办公室小刘搬过来一个烤火器,我不知道她怎么发现我怕冷。旁边的王艳冲我直眨眼。
社区图书馆藏书量不大,就我和王艳两人,我叫她王姐。她先生是社区一个不大不小的长,看中了这里工作轻闲养人。我是明水斗胆直接去找了街道办主任,痛说我的悲惨史,再把我往她面前一推,已经红了眼的女主任,立刻答应回去给其他人商量下,就让我做了图书馆的临时工。每月工资刚过最低工资线。但我呆的是飘着书香书斋,而不是充斥着药味消毒液味的医院,就已经让我满足得不得了,何况还有钱可以拿。
上午借书的人不多,我拿了本钟瑶推荐的白话本聊斋来看,翻译得精简,故事也好看,别人是一目十行,我是一行十目,慢慢地看来。
“同志,我要借本书”有人咄咄地敲着高了我一个头借书台。正满脑子书生狐妖的,立刻丢了书跳起来服务,嘴里条件反射地往外蹦字“借书证,抄书号了吗?”
对着一双笑得贼亮眼睛,我指着借书的人惊喜道“赵安澜”。
我朝他点点头“想借什么书?”
赵安澜不经意地扫了下我身后林立的书柜,“算了,借书就是个借口,就是过来看看你。胃还疼吗?”“不疼了。我是老毛病了,冷了不行,烫了不行,胀了不行,饿了也不行。”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实菜,自失笑笑“又老又残。”
“啍啍,我比你老哈。”赵安澜听清楚了。
我利落地往玻璃杯里加了开水递给他“暖气不足,捂捂手吧。”别人专门来看我,没什么好招待的。赵安澜却不接, “快下班了,中午一起吃饭?”
瞅瞅他蓝色衣袖处露出半截闪光的腕表,默默数数钱包里的红票子,我鼓足勇气“我是地主,我请你吧。”
看他没有反对,就给王姐打了个招呼,往外面让赵安澜。临出门才想起一事,又往回问王姐附近哪里有好吃的餐厅,王姐是个人精,比我懂得世道,一看赵安澜通身的气派,就有些迟疑“周围都是些小馆子”赵安澜在旁边搭话“临安路附近有家食禅很地道。”看着王姐眉毛和鼻子快皱在了一起,我就知道那个地方不便宜。但我的钱包里还有六百多元,两个人应该够了。也就坦然地跟着他上了车。“昨晚真是谢谢你了。今天又过来探我。”
赵安澜关上车门,我懵懂看着他侧身过来给我拉上安全带,然后发动车子。这样熟络的动作我不陌生,明水也常常有,但是他温热的呼吸擦过我的脸庞,却让我心里倒腾不已。
餐厅在个窄窄的小街上,门脸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曲栏、朱红小桥、流水,画亭,锦鲤,修竹,服务员都是中年男子,头脸极整洁,上来微笑打声招呼“赵先生您来了。”静默地引我们到处雕花屏风围出清静地方坐下,转身端上紫砂壶,给我们一人斟上杯茶,小声道“灶上黄师傅不在,做点心的是他徒弟,火候嫩点您多担待。”就悄悄退在门外。我等着人来点菜,却不见人影。不由得咦了一声,赵安澜就象是我肚里的蛔虫,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这里主人为大,客人不能点菜,也没有菜谱。除了不能吃的东西报出来,主人做什么,客人吃什么。”我咋舌,还有这么牛的餐厅,心里绝望地想价格怕也是属牛的。
菜色是靓而少,洁而精。嫩绿开水白菜盛放在白瓷小盏里,汪着高汤,诱人食欲。然后是莴苣烤鹅肝泥肠,拆脍鱼头,一盘翠绿蒜茸小菜,海参丁伊府面、糖汁芝麻苹果小烧饼。
都是家常菜,味道却不是一般的好,拆脍鱼头里鱼骨都挑干净了,只留净肉,加上火腿、海参同炙,入口即化,腴香满口。小烧饼只有巴掌大小,咬开一看,起码有七八层,层层薄如纸,又韧又香。
赵安澜先停了筷,点上支烟,带着纵容地眯着眼任我大吃,等我再去取第三个馅饼时,半空中就被截住了 “打住打住。胃又疼了哈。”看着快进嘴的吃食,我不服气,自己又变成了被管理者,是不是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饿了也会疼。”
“喜欢我给你打包回去吃。”
“我自己付钱。”
赵安澜顾自招了服务生来吩咐几句,有人递了打包的东西,不等我掏出钱包就拖了我出去,颇有张明水“监护人”的架式。
我在车上哼哼表示不满,“多少钱,说好我请客的。”
赵安澜狡狤地看看我紧紧抱着的馅饼“你请我吃我喜欢的,我请你吃你喜欢的。”我可不上当“你要想吃大龙虾怎么办?那不亏死了?”
“好吧,只要是你请我吃的,我都喜欢。”
我有了主意“行,请你吃海鲜”然后眯笑着观看他的反应,停顿足够时间,再拖长声音缀上个“面”字。
赵安澜耸耸肩,淡定而迅速地答了个好字。我倒落得成了个小气鬼加守财奴,讪讪地赶快改正错误争取宽大“今天这地方很贵吧,我不能占你的便宜,另外选一样。”
“我来选?”他侧头来看我。天,他不是在开车么?我拍着档板提醒他安全。
他不以为然熟练地转着方向盘,“我真地选了?”我咬牙,点头,挺胸准备承受讹诈或是勒索。“那就去我家,由你亲自下厨做海鲜面如何?”这个提议比让我花大钱还更让人胆战心惊。
“在咕咕哝哝什么?”
我只得清清嗓子“张明水说吃我做的菜,不如直接吃砒霜来得好。”这句话很打击人,后来分工就一直都是钟瑶做菜,我洗碗,张大爷负责腆着肚子翘着脚品尝打分。
我很受伤地看着赵安澜先是咬着嘴笑,然后就是不顾形象地张嘴狂笑。
赵安澜下午还有事情,送了我回图书馆,路上还边瞄我边咕咕地笑。自尊心碎了一路。
第5章
下班的时候,大家都隐隐有股子终于解脱了的轻松劲,我扫地拖地,王姐归拢放乱了的图书,配合默契。
锁上门,我紧了紧身上羽绒服,把拉链一直拉到下颌,严严实实地出了社区中心大门。
“西树哥。”巧笑嫣然的不是罗子旋是谁?她落落大方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我在这边办事,晚饭没着落呢,你请客怎么样?”唔,我收回昨天说她很文静的话。
“钟瑶说肠胃不好的吃这个好,热乎又清淡。”跟着小姑娘站在廖记汤锅站外,看来张明水钟瑶他们俩已找好了主顾要把我打包卖出去了。
巴掌宽的木条拼出的原木桌椅上居然还插着一枝新鲜的康乃馨,一口铜锅里热气翻腾,肉片、鱼丸、萝卜、撕成小块的香菇、猪肚菌、白嫩的豆腐,还有红色番茄,真的是让人馋涎欲滴。我给罗子旋挟了几筷子菜,看她亮晶晶的眸子含着说不尽的笑意,也不由得心情轻松“你和钟瑶是同学又是同事?她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个无车无房无存款的三无人员?”她满嘴的鱼丸子,鼓着腮帮子点头。
“也不能弹琴了,有个没用的大学文凭,但现在只能算半文盲?”她仍然点头微笑地看着我。“正好,我也是三无人员。”
为她的“正好”我的心头一热,再一转念,如泼了瓢冰水上头,霎时人醒了个透。哪里有正好?
结帐的时候,忽然手里一空,有人从背后抽走了钱包。
“咦,是谁啊?”罗子旋自顾自地把钱包里夹着的照片抽了出来端详。钱包有些旧,是姐姐的遗物。
照片不大,是从张五寸的照片上截取下来的,照片上我露着大白牙,笑得肆意,姐姐微笑着靠着我,双手挂在我一边肩膀上,镜头外,阳光灿烂。
凝视着照片,我竭力想从里面找出拍照片时的情景,头脑里还是混沌一片。
我低了头“是我姐姐,她已经不在了。”
子旋开始并不明白“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待看到我的神情,马上醒悟过来。她捧着照片,认真道“姐姐,你放心,我会好好地照顾西树。”她难得地抿紧了嘴,我不由把她揽在肩头,心里说道“谢谢你。”
当我们默契地在迷离的灯火中往回走去时,看她笑语如花,热切的目光晃动着璀璨的光华,仿佛能和天空星辰媲美。我知道我不能再自私了,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第二天,我回医院例行检查,医生说我的身体已经算是基本康复,但是大脑是个非常精密的仪器,大脑的受损的记忆只有慢慢恢复,因为我的失忆不光是身体受伤,还有心理因素的影响。医生建议找个心理医生接手帮助我,可能会有成效。摸摸手腕上的割痕,我心里纠结不已,上帝给我抛弃过去全新开始的机会,应该得到珍惜。可有时又迫切地想了解自己的过去。我低头沉吟,一忽儿恨不得明天就想起所有的事,一忽儿又真希望永远不要记起可能有的可怕的过去才好。
张明水在旁边看我纠结,忽然问我想不想回家乡去看看。他要去我的家乡附近出差,正好可以送我回去。
我喜不自禁,我几次三番想要回去,都因为身体原因被阻止了。
终于我可以回去我的故乡,明水说姐姐在我受伤前已经因病去世了。姐姐回去了我们的家乡。
虽然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月是故乡明,钟瑶教我的。
第6章
坐了二天火车,我整个人都在亢奋中,靠在窗边座位上,也不觉得疲累。
我要去墓园。
姐姐的墓和父母的墓地隔不远,小小的灰色石碑上简单四个字“朱柳之墓”。
墓地里柏树森森,一片肃穆之色,就算是盛夏也会让人收摄住心神,何况已经是万物萧疏,物伤其类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