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姮,有和除雷谈过我的事情?
心头溢出一股淡淡的庆幸来,我急急忙忙地跑上去,望着除雷,声音有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哀求:“除先生……雪姮他……他说我什么?”
除雷看了看怀里睡着了的亘儿,走进一个阳光充足的厢房,合上门,沧桑的声音有力地传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安静而乖巧地跟在除雷的身后。
只有我自己知道,现在的心有多么的不安、急切。
穿过冰冷的大堂,绕过侧院,来到种满梅花的书院。
除雷用满是皱纹的手取出一把钥匙,熟练地打开书院的门。
推门而入,却没有意想之中的灰尘满天或是霉气迷漫。
脆弱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漫进来,照出一个干净而整洁的房间。
“天门……你应该知道吧。”除雷点亮墙壁上的油灯,年迈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远而醇厚的味道。
我轻轻地应着。
“主人练到最高层的时候,需要经历炼狱一般的苦楚,身体脆弱得像麦子一样,一折就能断。而且他会记不起很多东西。不过,这也很正常,天门的最高一层本就为了让人忘记情仇,达到与外无争的境界。”
除雷示意我坐下,自己却在架子上费力地找着什么。
“这东西被功……被主人烧了,我偷偷捡了回来,藏着。人老了也有好处,爱管闲事。可闲事管多了也没什么坏处,是吧!”除雷朝我一笑,“哦,对了,我刚说道哪里了?”
“记不起东西了!”我有些焦急地提醒。
“哦,对!”除雷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翻了几页,一片破碎的纸从书页中缓缓地飘落在地上。
他有些吃力地弯腰捡起,“好好地画被烧得只剩一片了。不过一片足矣。”
说完,将白纸递到我面前。
“虽然什么人都记不住了,却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画画。画来画去都是同一个人。一边画还一边哭。说一些傻话。”
我怔怔地接过白纸。
“说什么原来他不喜欢我,都是练功练出来的。还拉着我说记不起名字了怎么办。”除雷在一旁坐下,目光深沉地打量着我,“当时的主人哟,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后来功练好了,他就把这些画都拿来,烧了。你可不知道,那些画堆起来都可以开店了。足足烧了一天。”
我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白纸上,仅一瞬间,竟再也无法移开。
“你可知道这梨花树怎么来的?就是主人忘东西了的时候,他一个人扛回来的!”除雷叹了口气,“那么远的路哟,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然后就不画画了,天天盯着这棵树看,有一天嘴里一个劲地喊你的名字,还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模样,活像疯了一样。喏,他画的这个小人是你吧!”
一颗泪水无声地滴落在白纸上。
墨水淡淡地晕开来,我慌忙地移开纸头,擦干眼泪。
“梨树下,一高一矮那俩人,红发的自然是主人,那矮矮的小人是你吧。”除雷叹了口气,“造物弄人啊!”
道了声谢谢,我急急忙忙地退出来,往院子中赶。
高大的梨树寂寞地伫立着。
我拨开一旁的灌木,艰难地走到梨树旁,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缓慢地摸索。
察觉到似曾相识的凹凸感时,我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落了下来。
初到西都的时候,我曾用小刀在湖边的这棵梨树上刻上了名字。
那时候原雪姮问我为什么要写名字。
我很天真地说,因为写了名字,这棵树就是洛儿了。就算洛儿没了,树也在。永远在。
原来即使失忆了,原雪姮也记得在揽月湖旁有着一颗叫柳洛城的树。即使忘记了我是谁,他也会千辛万苦地把我找回来。
这两年,我以为他在逐渐地忘记我。
而事实是,他拼劲全力把我找了回来。
第十四章:坦白
再见到原雪姮时已是初春。
萧瑟的院子在不经意间已是另一番景象。隔着微启的窗户探头看,绿意点点,粉黄簇簇,朦朦似江边远景。
除雷说,原雪姮有大事要做。口中的大事,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我不敢相信原雪姮与烨椛宫有所牵连。但若无关,那么从始至终都握在厥殇手中的天门,雪姮从何得来?
镜芒的怀疑,又从何而来?
我有试着去找过镜芒。
然,无果。
当外面捷报连连的时候,原雪姮风尘仆仆地归来。
我坐在梨树下看书。亘儿在一旁玩花花草草。把树叶和花瓣捣碎了摊在手上,然后向空中撒去。
反反复复,丝毫不倦。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我抬头望了一眼,愣愣地望着倚墙而立的雪姮,四目相对,说不出一个字来。
亘儿见了来人,慌忙地往我这里跑来,钻进我的怀里,身体瑟瑟发抖。
我没有想到,那天的记忆竟给亘儿那么大的打击。
他居然害怕雪姮。
原雪姮走上前,面容苍白而憔悴,唯有一头红发在春日温润的气息中张扬着。
阴影铺洒在我的身上,原雪姮伸手想要摸摸亘儿的脑袋。
孩子却将头拼命一缩。
手在空中微微一滞,收了回去。
“梨树长新叶了。”我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所以呢?”
我沉默。
除雷从远处走来,恭敬地立在原雪姮身边,“主人……需不需要先去沐浴更衣?”
原雪姮目光冰冷地扫过我身后的梨树,“给我砍了它。”
除雷惊诧地抬眸。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掏空了,木然地抬头,望向雪姮的眼睛。
绛紫色的眼眸中,看不到一丝玩笑的意味。
“我说砍了它。”原雪姮冷漠地勾起嘴角,“这样的东西,看了就讨厌。”
除雷默然,“是。”
“——不行!”
亘儿突然从我的怀里蹦出来,稚嫩的声音颤抖着,却依旧拼了命地喊着:“不许砍!不能砍!”
雪姮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瞬间的温柔。
亘儿似乎害怕极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奶气的声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坚持:“爹……爹爹好不容易弄活得……好不容易长了叶子……看到新的叶子……爹爹都哭了……爹爹天天都来……对它很好……比对亘儿还好……求求你……不……不要砍……”
“好。”
我一愣,望向雪姮。
原雪姮露出一个笑,伸手去抱亘儿。
亘儿慌张地往我怀里躲。
“你想不想要这棵树?”
亘儿含泪点点头。犹豫了半响,不情愿地凑过去让雪姮抱了起来。
“喊我爹爹。”温柔的语调,却带着一丝不得不从的威严。
“可是……”亘儿可怜巴巴地抹着泪水,“亘儿有爹爹了……”
原雪姮淡然地扫我一眼,“今天起,他是二爹爹。”
“二爹爹?”亘儿看看我。我犹豫着朝亘儿点点头。丝毫猜不透雪姮的意图。
“爹爹。”
原雪姮认真地看着亘儿。很久很久。
下一秒,将亘儿紧紧地搂进怀里。一个大大的微笑,慢慢地扩散开来,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很久。是那么恬静而明媚的笑容。
初春的阳光如透明的轻纱笼下来,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亘儿的面颊上仍挂着泪珠,小手却试探地搭上了雪姮的肩膀。
除雷在一旁看着,布满皱纹的眼角满是笑意。
原雪姮将亘儿交给除雷,独自一人离开。
衣袂飘动。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又要走了吗?又要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吗……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居然轻声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前方的人脚步一滞。
“雪姮……”我又唤了一遍。
冷漠却透着点滴笑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过来。”
“……”
“过来。”声音柔和了很多,“服侍我沐浴更衣。”
一愣间,身影已走出去很远。
身体像是被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我小跑上去,跟在他后面走着。
“西都被攻下来了吗?”
“嗯。”
“那么……厥殇要作皇帝了?”
“……嗯。”
“……”
“非你所愿?”
我笑笑,“我想要的一切都在身边了。”
原雪姮回过头,默默地看着我:“一切?”
“亘儿……”我微笑,“还有雪姮你。”
一双冰冷的手猝不及防地将我搂入怀里。
“你终于确定了?”
我用力点头,认真地望向那对深邃的眸子。
“雪姮……如果说这两年来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那么我唯一得到的就是自己的真心……起初知道让我们相爱的是天门时,我很害怕,怕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我也是……”手臂的力道一紧。
“可是两年过去了。”我抬头,含笑道:“我发现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完整。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就算是因为天门又如何?就算我们爱的起点不那么单纯又如何?就算……有不可探测的未知又如何?”
“……”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啊……”
两片温柔的唇盖了上来,我闭上眼,接受着这个迟来了两年的肯定。
雪姮的气息和回忆中的一模一样,温柔的深情的。依旧带着淡淡的梨花香气。
时间能淡化伤痛,却绝不能淡化爱情。
分别两年之后,现在的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雪姮始终爱我。
而我,也依旧爱他。
如斯,足矣。
……
“我不喜欢吃葡萄!”亘儿撅着嘴高声抗议。
我皱皱眉,“可是我都剥了那么多……”
“二爹爹自己吃!”
可是……我也不喜欢吃啊……我有种哑巴吃黄连的味道。
亘儿不再理会我奋斗了半个时辰的成果,转过身,正想跳下椅子出去玩,却撞进一个软软的怀里。
“爹……爹爹?”
雪姮笑着在一旁坐下,细长的手指拾起一颗葡萄,笑着递到亘儿面前:“亘儿乖,吃一个。”
亘儿苦着脸,“亘儿不想吃……”
“听话。”雪姮淡淡一笑:“你二爹爹剥了那么久,不论如何也要吃一个。乖,张嘴。”
亘儿斗争了很久,将小嘴张开一半。
原雪姮对准小洞,将葡萄塞了进去。
动作熟练迅速,一气呵成。
“好酸……”亘儿的小脸皱成一团,“二爹爹剥的葡萄,酸的!”
原雪姮拾起一颗,往自己口里送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
虽然从小便在雪姮的身边,可却从来没有看厌过。
即使,只是吃葡萄的动作……也令人百看不厌啊……
记忆中,雪姮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都像是画出来的一般,风度翩翩,优雅脱俗。即使世界上真的有神仙,也一定不会比雪姮更俊美。
还有……世界上有几个人连吐葡萄籽都能吐得那么好看?就好像吐出来的不是籽,是金子一样!
“好吃。”雪姮转过脸,眼角眉梢,笑如春风。说着又拾了一颗往嘴里送。
“真的?”我疑惑地尝了一颗,立刻吐了出来。
“酸的……”
亘儿深表赞同地看着我。
原雪姮继续不紧不慢地吃着,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雪姮……你觉得不好吃的话,不要勉强啊……”我心疼地看着他。
“不会。”雪姮侧着脑袋看我,红色的发在空中一散,落到肩膀上,“洛儿剥的,很甜。”
心猛然漏跳一拍。我脸一红,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心中……有点小骄傲溢出来……
“爹爹……”亘儿睁大眼睛,“爹爹喜欢二爹爹对不对?”
我一惊,刚要喝止,就听见雪姮平静地答道:“对。”
桌上的碗已经空了。我呆呆地看看雪姮,又看看亘儿。
雪姮回看我,微笑的脸上满是理所应当。
亘儿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亘儿听除爷爷说,喜欢一个人就会……爱屋……爱……”
“爱屋及乌。”原雪姮笑着摸摸亘儿的脑袋,“去玩吧,我有话对你二爹爹说。”
“嗯!”小家伙屁颠屁颠地跑远。
我红着脸,与原雪姮四目相对。
“我……”雪姮刚开口,突然咳嗽起来。
苍白的脸晕起了一层淡淡的粉,透着一种病态的美。
我赶忙倒了杯水递上去:“感冒了?”
“没关系。”他将水杯接过来,匆忙地喝了一口,又放回在桌子上。
“要不要看看大夫?或者我帮你抓点药,不行不行!你还是先回房间吧!休息一下,千万不要吹风……还有叫除雷吩咐厨房炖点补品……人参好不好?还是……“
“洛儿……”原雪姮笑着打断我,声音有些无奈,“你又急了。”
我一愣,小声辩解:“因为我……担心……”
“傻瓜。”雪姮看着我,眼神波动,半响道:“跟我住进宫吧。”
“?”
“进宫吧。”
“为什么……”
“功臣。”原雪姮淡淡一笑,“我是功臣。”
所以厥殇特许雪姮进宫?
我默默地点点头,坚定地望着他:“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雪姮离开的时候,我失神地坐了很久。
进了皇宫,该束手束脚了吧。
雪姮和我,都不再像现在一般自由了吧。
沉吟间,目光无意间扫过雪姮喝过的杯子。
杯沿处有一个椭圆形的红色印记。
第十五章:盛会
入宫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二。据说那天厥殇正式登基,也是千年难遇的黄道吉日。
一天,正教亘儿背《三字经》,雪姮一身白衣推门而入。
长发成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尖尖的下巴。身后有温和的阳光射进来,倾洒在酒红的发上熠熠发光。
我冲他眨眨眼,骄傲地把亘儿往前一推:“快!告诉爹爹二爹爹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