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火跳上台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大的惊讶。毕竟,这也算是一个老战场了。
而屋子虽残破不堪,屋梁却还是好好的,正好便宜由火这个喜欢上梁的暗器男。
只不过现在的状况么……
由火依旧背着一只油腻的铁锅,火红色的衣裳衬得一张英气的面容愈发生气勃勃。
楚凭冷冷地扫过由火:“你确定要争夺武林盟主之位?”
由火挠挠头,“武林盟主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我只不过看你不爽,所以下来发泄一下。”
现场气氛一闷,所有人都等待着楚凭的爆发。
可大多数人小看了他的能耐。
楚凭甚至没有皱一下眉,眨一下眼,就拱手朗声道:“铁道门门主楚凭领教阁下高招!”
由火笑嘻嘻地拱手道:“在下烨椛宫护法火,由火便是在下。一年前盟主弃洛城分部而逃的时候,马儿屁股上不是戳了个小洞血哗哗流么。”
楚凭身体一震。
“那时候还好有救兵来,要不然阁下现在大概同你的马儿在黄泉溜达吧!”
楚凭显然被激怒了,用力拔出手中的宝剑,在空中一挥:“我要为我的兄弟们报仇!”
由火点点头:“君子报仇确实十年不晚。”
由火的样子引得我发笑,我拉拉雪姮的袖管,低声问道:“由火他有把握吗?”
雪姮点头:“一招。”
“什么?”
疑惑间,只闻宝剑破风,风声刺耳,楚凭挥着宝剑向由火的胸口直刺而去——
哐当!
我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由火悠然的侧脸。
楚凭居然自己摔下了宝剑,跪在了地上,浑身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凌乱的长发掩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现在是什么表情……痛苦?惊讶?绝望?不甘?
楚凭一定想不到,还没开始自己已经宣告失败!道貌岸然的他根本丢不起这个脸吧!
可是为什么……那一瞬间由火究竟做了什么?
“还记得由火的正业么?”
两颗黑色的小东西咕噜咕噜地从台上滚下来,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两粒棉线绕成的衣扣。
“……郎中?”
雪姮的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郎中。你可知死去的神医温九?由火是他的一脉单传。”
由火从台上跳下来,捡起衣扣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随即冲我笑道:“我刚才很帅吧!”
我朝他吐吐舌头:“自恋狂!”
“哼~普天之下,除了我由火,有谁能空中弹衣扣,击中楚凭这种人的穴道,顺便废了他的武功?”
废了武功么?我朝楚凭看了看,颤抖的频率越来越小,他有些失力地趴在台上,想站却站不起来,狼狈而落魄。
我对由火笑:“知道你厉害啦!”
由火捋了捋额发,臭美道:“知道就好~不过……这武林盟主之位……也太牵强了,我可不想做。”
“那么我来做。”一个虚弱的声音缓缓地飘过来。
我怔住了。
感到有什么在胸口破碎开来,势不可挡却又小心翼翼的,有细小的东西从心中不断地钻出来,钻进大脑里,纠结缠绕在一起……
“看在那么多年的交情上,由火,让给我做怎么样?”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弱,那么的飘忽不定。戏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哀。
我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定在他身上的一刹那,整个人如寒风中的落叶疯狂地颤抖起来。
——镜芒!
回忆如洪水般涌来……
初次见面寒如冰霜却对我温和如玉的镜芒。
战乱时笑着让我等他回来的镜芒。
时时刻刻视亘儿如同亲子般疼爱的镜芒。
一心一意对我好的镜芒。
苦笑着说永远不会抛弃我的镜芒。
而此刻……
如麦穗般脆弱的镜芒。
双眼忧伤的镜芒。
面无血色的镜芒。
眉头深锁的镜芒。
眼带苦涩的镜芒。
那天……在雪里……被我狠狠抛弃的镜芒!
“好久不见。”镜芒望着我,微微地笑了。
我动了动唇,没有能够吐出一个字。
“好久不见。”镜芒将目光移向雪姮。
雪姮紧紧地箍住我的肩膀,眼神如冰:“我放你走的时候说过的话,你忘了么?”
镜芒冷笑:“怎么能忘……如何能忘?”
“我不想血溅此地。”雪姮微眯双眼。
镜芒呆呆地看了看雪姮,又将目光移向我:“洛城。”
我抑制住自己扑上去道歉的冲动。
不用想也知道……在被雪姮放走之前……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人……经历了多么难熬的半年。
仅半年不见啊……
我已经丝毫找不到昔日那冷漠却孤傲的眼眸……镜芒,是什么将你折磨成了这样……
心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虽然我不爱镜芒……可是我毕竟欠他的。
欠他一颗真心。
欠他一份……真情……
半年不见,镜芒的下巴已尖可削葱,宽大的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瘦弱的身体上,蓝发高高地束起,却依旧垂到了膝盖处……几缕长发从两鬓散出,在空中微微地飘。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以及苍白的笑颜……
一抹苦笑缓缓地扩散:“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好似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我愣在原地。
身旁,雪姮紧抿薄唇,一字一句道:“给、我、滚。”
“锐,芒也。几锐,几近光芒。镜芒,镜芒。却终究得不到阳光的垂爱。有的人名字里,藏着美人,而有一些人,藏着终究无法实现的奢望。”
镜芒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我和原雪姮,踱步出门。
“谁说你不可以成为盟主?”
声音隔着人群幽幽地传来。
眨眼间,一个银发男子已在我和雪姮面前翩然而立。面无表情却胜过一切表情。
除了雪姮,我从没有见过一张那么完美的脸……
脑中的弦紧绷了一下!
夙飞冗……?
由火显然不认识夙飞冗,带着惯有的痞子笑凑上去:“阁下好像忘了,现在的盟主还是我在当。”
夙飞冗目光冷淡地望着由火。
那样死气沉沉的目光,如同一潭死水,又如同再也发不出一个音的琴弦,就这样直直地、毫不保留地望向由火。
然后,他撩起白色的衣袖,抽出一把匕首往如白玉般晶莹的手臂上狠狠一戳——
鲜血四溅!
我惊恐地往原雪姮身边一靠。
可突然间,伤口如同波纹般一圈一圈地向内愈合,直到成为一个红色的点。再然后……红点也消失而去……
我望着夙飞冗那重新雪白如莲藕的手臂,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惊讶的除了我,还有由火。
他张大嘴巴,努力了很久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而雪姮,只是默默地看着,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知。
四周围观的人群也多数傻了,很多人冲动地揉着眼睛,更有人使劲地甩自己耳光,主要就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很久之后,周围才爆发出雷霆一般的呼声:
甲——“不死人!我看到不死人了!”
乙——“原来真的有这回事!原来我二叔没有骗我!”
丙——“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个!为什么!我的眼睛被神圣的光芒刺透啦!”
(丙纠结ing:虽然跑龙套,但是……为毛我的台词每次都……哎~~~泪奔鸟~)
夙飞冗依旧面无表情,目光依旧停留在由火的脸上,唯一的不同,是他开口了:“你尚且想跟我比武?”
由火好不容易闭上嘴巴,讪讪一笑:“改日吧,改日!”
夙飞冗牵起镜芒的手,将目光转向雪姮:“你有异议吗?”
雪姮脸色阴沉地摇头。
镜芒的脸上露出一丝落寞的神色。长长的发丝垂在额前,铺洒下一大片灰色的阴影。
夙飞冗拽着镜芒的手,目光阴冷冷的不带一丝情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们是父子……我甚至怀疑镜芒是夙飞冗的杀父仇人。
那样冷的目光啊……却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么……
“我欠你的还清了。”夙飞冗的声音也是那样的冷淡。寒到了心头,寒到了骨髓里……
镜芒漠然地站着。
夙飞冗将目光投向原雪姮。
雪姮缓慢启口:“从今天起,登雷几锐就是武林盟主。若有反者,就是与烨椛宫为敌!”
四周一片哗然。
夙飞冗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也没看镜芒一眼就走了出去。
雪姮拉住我的手,匆忙地追上去。而此时,夙飞冗的身影居然已经消失在大门口。
这个人的轻功……居然高到这样的地步!
奔跑间,雪姮冰凉的长发飘在我的脸颊上。他的眉头难得地皱起,眼中带着一丝不安。
是什么……你究竟要问夙飞冗要什么……
为什么现在的我会这样忐忑……雪姮……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留步!”雪姮在满地落叶的院中大喊道。
夙飞冗步伐一滞,扬起四周一片枯叶飞舞。
“你想问的问题我不会告诉你。”
时光仿佛在一瞬间静止。
雪姮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这种夹杂着失望、惊讶、无奈、错乱的表情……让我的心莫名地一痛。
对面,夙飞冗傲然地立着,倾城倾国的脸如梦幻一般遥远而虚伪。
有那样一瞬间,我觉得站在那里的他,根本不是人。
即使是人,他的心也一定死了。
死得彻底了。
第十七章:坦白
“你怎知我要问什么?”雪姮握紧我的手,掌间沁出一层薄汗。
心蓦然间一慌。
风中,我微微侧脸。艳红的发如熊烈的火焰在落叶间燃烧成一片,一绺赤丝轻触我的面颊,却是冰冷的。
冰冷进骨髓里。
记忆中,无论何时雪姮的身子都是那么冷。
清冷得如同千年寒冰,不容任何人的接近。
哪怕……只是小小的窥探……哪怕……只是不经意的探寻……
与雪姮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我们爱过、恨过、忘过、逃过、背弃过……坦言过……而此时此刻的我……却终究只能被他的冰冷阻隔在外么?
此时此刻的我……终究……只能依偎着这具冰冷的身体,却永远无法撷取到哪怕一点点他心中的火焰么?
手越握越紧,而我……却越来越清晰地知道,我最希望握住的东西……随时都可能溜走。
不要!
我不要这样!
我不要有所隐瞒,我不要你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秘密!
风越刮越猛。
我的眼睛像被刺痛了一般微微地眯起,有什么声音从心里呐喊出来。
风依旧刮着。呼啸的风声蜿蜒而来,吹散了雪姮长艳的刘海。酒色的发绺贴着白净如纯玉的脸颊,而那对紫色的眸子……却深不见底。
许久,夙飞开缓慢启口,“练这种武功之前,你就应该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雪姮神情肃穆:“我知道。”
“天门天门,通天之门。天门的最高境界便是忘记人世爱恨情仇,命过天人,却茕然一生。这是一份恩赐。或者……上天对凡人的惩毖。”
“当年月鸣与清雪二人,费尽心机造出这样一部有违天道之书,却双双死去。本欲死前将其销毁,却不料此书传入俗世,为恶人所用。”
“所谓的人蛊,何其荒唐。若不相爱,如何为蛊?”
夙飞冗的眸子缓缓地扫过我和雪姮的脸。
“你们二人……爱得如此之深,又何必再练此书,落得情散人离的下场?”
我猛然间一怔,所有的思绪像被抽空了一般,嘴唇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几乎与雪姮同时启口——
“你是说我们在练功前就已相爱!?”
夙飞冗轻叹一口气,找不到一丝瑕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惆怅的表情:“天意弄人……相爱的人为了永生而练此功,最后落得的必定是与先人一般的下场……”
我想起夙飞冗提到的“双双死去”,一股凉意猛地袭上心头。
握住雪姮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所以……我问你!”雪姮紧紧地回握住我的手,注视着夙飞冗,一字一句道:“如何破解?”
银白色的发在冷风中飞扬,完美到极限的脸却显得毫无生气。空洞的双眼直直地望着我们,便如同望着一个触不可及的渺远仙界。
然后,在我们的注视下,夙飞冗悠然地转身,居然……离开了!
雪姮立马拉着我追上去。
夙飞冗无欲无求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没用的。我不会告诉你们。”
雪姮紧紧地蹙着眉,一句话都没有说。脚步却丝毫不停。
夙飞冗突然滞步,转过头来看了看我,阴冷的目光令我浑身一阵战栗。
他又将目光转向雪姮,幽幽道:“就快来了。”
雪姮一愣。
夙飞冗突然笑了,华美的笑容如彩霞一般流光溢彩,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温暖:“看着心爱的人因为自己而死,这样的感觉……一定终身难忘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说完这句话笑容隐去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夙飞冗的眼角落下来,只是尚未看清,他已然翩翩转身而去。
我被雪姮拽着一路跟随。
行了半天的路,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夙飞冗转身进了一家简陋的客栈,要了壶茶,惬意闲然地喝着。
雪姮带我在一旁的桌边坐下,目光牢牢地盯着夙飞冗。
店里只有两三个客人。
夙飞冗喝了口茶,细长的手握住茶杯若有若无地打着旋。那本伧劣的茶杯在那如白玉般晶莹的手指中竟显得如神物一般清脱雅致了起来。银色的发服帖地垂在背后,中央用金缕线松松垮垮地一系,余下的发丝顺着腰侧如流水般垂下,发梢宛若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逸。
而雪姮虽点了茶,却显然没有丝毫品茶之心。绛紫色的眸子牢牢地注视着夙飞冗的一举一动。苍白的脸在红发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潺虚,却丝毫不减其勃发之气。一手牢牢地握着我的,另一手横置在桌沿处,手中紧握着茶杯,白色的关节隐隐地从骨干的手指上露出来。
此时此刻,店里静得连细微的呼吸声也无处遁形。
所有人都偷偷地瞄着雪姮与夙飞冗。
尽管努力掩饰,但脸上的惊艳、错愕、与不可思议却昭然若揭。
在这种小镇里,大概很难看到容貌如斯丰神绝世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