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初无所事事,一阵风的冲进来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跑的一头一脸全是汗。
周睿东喝斥住他,把他拉进怀里端大腿上坐好,掏出手绢替他抹汗:
“跑什么跑,不够疯的!仔细被风吹出病来!”
旭初这一年几乎没怎么长个儿,周睿东反而越发老成持重,与他站在一起简直是大人与孩子的对比,他也乐的
照顾旭初。
周睿东倒不在乎旭初高一点还是矮一点,就怀疑他吃多了西洋药片坏了脑子,除了吃喝拉撒睡,还特别的黏人
,一点儿正经事不会做。
旭初兴奋的眼仁里亮晶晶的,自从进了周府他难得出一次门,除了去禄宝苑,逛街几乎不可能。
周睿东将他看的死紧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没有钱,一分都没有。
人都是好上不好下。
旭初怕了穷的叮当响的苦日子,出门在外若是没钱万一渴了饿了连个饽饽都买不起,他以前跟随母亲逃难一路
上见过许多饿死的‘路倒’,皇城根底下饿殍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清,据说全都拉到乱坟岗子里喂了野狗,那些
饿死的人也不全都是老弱病残,可他们付出的力气却换不来粮食。
“走,走,看猫去!”
旭初一惊一乍的从周睿东腿上跳到地上,拽住他的袖子往外拉。
“什么猫?别闹!”
周睿东摸了摸他那圆圆的脑袋,注意力转移到了手中的硬壳账本上。
以前旭初并不这样,他越发离不开他,周睿东感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压力。
旭初好奇的把脑袋凑到他脖颈上向下看,不明白那鬼画符的玩意有什么好,他吸吸鼻子觉得周睿东身上有奶香
味,一定是昨晚泡了牛奶浴的缘故,旭初举起胳膊嗅了嗅自己,“奇怪,明明是一起洗的,为什么我的肉是臭
臭的?”旭初嘟起小嘴巴,用幼稚撒娇的语气贴住睿东的耳朵低低的问。
周睿东的耳朵一下子红了,像被开水烫了似,一直红到脖子根。他不自然的咽了口唾沫,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
儿,随手抓起桌子上的盖碗,猛灌了三、四口凉茶,凉茶果然是个好东西,内心的躁动被压制下来,他肩膀打
颤,大大的吸了口气——周老三快要绷不住了。
因为家底殷实,周睿东从小不曾在吃穿上亏过,吃穿用度向来有一样是一样的精致,他爹娘老子三代贫农,皆
是副五大三粗的结实骨骼,周睿东遗传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小小年纪已显出常身玉立,潇洒魁梧的衣架子身材
,发育的更是比同龄人早了许多,说话声音里虽不免带有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但面相中的稚气,如果他愿意,
掩饰是不成问题。
周老三十二岁上就知道男欢女爱是怎么回事,甚至入了红门开了洋荤,喜欢、不喜欢的那又是另一码子的事,
至少他在这上面算不得是个雏儿。
周睿东强作正经,不傻装傻,笑咪咪的掉过身去摸摸旭初的脸:“什么臭臭的呀?”
“这里……这里臭,不信你闻一闻!”旭初胳膊高举过头顶指着腋下,难过的说。
他现在每天过的浑噩,胃病似乎好了点儿,然而脑子又不好使了。
五颜六色的药片大把大把的往嘴里倒,吃不下饭,只能吃点流食,肠胃受不了刺激,大脑里好像被人硬塞了一
座大钟,当当当的响个不停,疼痛无处不在,深入骨髓。
混乱如麻的神智交错撞击,他咬牙忍受剧痛,渐渐的疼痛变弱,极度的锐痛也跟着减少,肠胃还会作痛,但只
要有周睿东在身边,爆发的就没那么频繁。
旭初的心智在处理剧痛时有了长足的进步,他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麻醉剂、止痛片什么的,他根本不
再需要了!
周睿东哂笑觉得旭初傻的可爱,公然在他那圆脑袋上亲了一口,周围的掌柜、伙计也一起发笑——以后买东西
千万得挑仔细点儿,就旭初这样的样子货,又不会生孩子,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不是你身上臭,那是汗味,以后不要总这样胡跑,不然我打你屁股。过会儿我带你去洋行买香水,怎么样?
”
噢——旭初懵懂的点点头,又问:“什么是香水?”他在脑子里搜索香水这个词语,但是很糟糕,他的头有点
疼了。
“这个么……”
周睿东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旭初提的问题经常是莫名其妙的,捏捏眉心拍拍旭初的肩膀,答非所问的说:“搽
了香水就闻不到汗味了!”
闻听此言,旭初嘎嘎的一拍巴掌,一扫方才的颓丧,蹦的老高:“好!好!”他故伎重演双手扒住周睿东的肩
膀狠狠摇晃,“外面有个卖小猫的,小猫很可爱的,我们去看,就看一眼,好不好?好不好?”
“好,依你,依你!”周睿东掰开旭初的手,心想要是再不答应他,恐怕自己一身骨头都得被晃散了架。
在一个时辰之后旭初抱回来一只猫崽子。
猫仔很小,象一团毛茸茸滚动的雪球,旭初简直乐不思蜀,他喜欢猫咪,觉得猫会撒娇,握住小猫的两只粉爪
,旭初给它相面,猫眼儿圆圆的,泛着幽蓝的光,比他最喜欢的玻璃弹珠还要亮。
小猫不怎么怕旭初,脑袋一伸一缩的,朝他喵呜喵呜的叫唤。
旭初一乐,不再歪缠周睿东,抱住他的蓝眼小猫咪蹲墙角里玩耍去了。
望着那一人一猫其乐融融的场面,周睿东索性被晾在一边成了个会喘气的背景,不禁嘴角抽搐心底泛酸:好嘛
!他算是弄明白了什么叫过河拆桥、兔死狗烹——旭初不是傻,他是傻子成了精!
布庄掌柜的名叫贺进,指挥伙计们一匹一匹抬出上等货色的绢丝绸缎供周睿东挑选,时不时的忙里偷闲搭一眼
正在逗猫的旭初。
要说贺进,也是精细鬼投了胎的。年少时迫于生计从山西浑源来了京城,做过小力笨儿、水三儿、拉过板车,
跑过堂子,吃过不少苦。京城里有门脸、有来头的人花开遍地,光身子的白丁贺进却凭白无故的受了周三少的
赏识,希图的是个什么?
他原以为旭初是花五十两银子买的伺候少东家的——他们少东家的习性阴晴不定,发起火来活像一头六亲不认
的野驴,那奴才必定是挨打挨骂活的凄惨,可如今看来,少东家对这小奴才是十分之好,好的有点不寻常,到
底为什么会特别上心呢?
掌柜的摸摸下巴,除了长的马马虎虎外似乎没发现这猴崽子有何过人之处,脑子好像也不大灵光。
【不寻常啊不寻常】贺进头发掉了一大把,打破脑袋竟没琢磨出个门道!
六
这天下午,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五彩缤纷的野花开满沟洼,黄蜂粉蝶翻飞嬉戏,到处是好景、无处不春意。
旭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小白猫扑蝴蝶。
周睿东最近时常的不在家,说是忙应酬。
旭初人小干不了重活,别人不肯使唤他——说是不肯,其实是不敢。周旺财偶尔让他跑跑腿送送信,可自从府
上上个月通了电话,他便彻底赋了闲。
【烧饼,麻花儿~甜酸咧豆汁儿哎~】
听到外面街边小摊的吆喝,旭初肚子的馋虫被勾了出来。
应了那句老话——越坐越懒,越吃越谗。
他经常吃流食,总是觉得饿,吃了那些烂面也像没吃似的,不到饭点就支撑不住。
“咪咪,我想吃绿豆花糕,豆沙馅的!”
旭初吧唧吧唧嘴,把小猫拎到跟前摸着它肚皮上雪白的皮毛,长吁短叹。
“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没钱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他垂头丧气的逗猫,觉得自己像个怨妇。
说实在的,旭初挺羡慕咪咪,咪咪就是他买回来的小猫,这两个月倒是在周家好吃好喝的,左一顿煎鱼、又一
顿煎鱼,饮食虽单一,但贵在不怎么挑食,照样养的毛皮水滑、肉肉乎乎。
躺在地上舒服的打了哈欠,咪咪懒懒的拿爪子挠挠耳朵,瞥了眼旭初,喵呜喵呜的抖了抖毛,一缩肩蹭的轻轻
巧巧跳到他的膝头,蜷成了一团雪球。
“有了!”
一拍脑门,咪咪激发了旭初的灵感,他突然福至心灵——周睿东是不给他钱,可他自己有手有脚的不会想办法
弄点吗,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
吴妈在大伙房里忙着包饺子,刚和好了面,正在揪髻子杆皮,忽听的门响,呱搭一声,有人进来。
“碎子儿,跑啥子地方耍去了?快些把那鲤鱼拾掇了,额见不得血,可弄不成这个,老爷就馋这口肉,都催了
好几回了!”
吴妈干活说话两不耽误,掂着双小脚,圆规似的戳在地上,先拿勺子往皮儿里添馅,右手翘起兰花指,沿着边
儿捏了一排莲花小褶,再把裹了馅的皮搁在两手中间,拿指腹使巧劲儿轻轻一挤,便成了一个个薄皮大馅,风
味独特的私房饺子!
吴妈想当然的扯大嗓门,头也不回的数落她家大耍儿,“咿?你个脏娃,咋使唤不动你啦?”
端张篦子,把饺子挨个儿下锅,忙活完了头一拨,这才使马面围裙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拧过了身,
“咦,”
吴妈惊讶的两张薄嘴皮恨不能撮成个大竹筒,恫吓的随手抄起擀面杖拍的桌子山响:
“额当是谁偷额的钱?原来是你这个小家贼,你看额……你看额不收拾你的……”
旭初简直吓破了胆,顾不得手里那卷钞票,扔下钱便想夺路而逃。
“想跑,想的你美呀?”
吴妈像座门神似的俩手叉腰封锁住了门。
旭初闯不过去,急得嗷嗷的,围着桌子来回兜圈儿。
“贼娃子,你……你给额站住,别跑!”
吴妈毕竟岁数大了,又是个小脚老太太,不一阵便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老一少一追一跑在厨房里打起了游击。
旭初上窜下跳左右腾挪——一会儿爬到灶台上,一会儿钻了桌子腿,他心里还觉得挺委屈——那抽屉上又没有
‘铁将军’把守,为什么不能拿里面的钱?
原来,周旺财打麻将赢了钱便会给吴妈一点零钱碎钞填补家用。
吴妈为了图省事平时把这点小钱放在抽屉里,抽屉不上锁,厨子拿钱买菜也方便,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点不起
眼的小财产都人惦记着——不但惦记,还敢动手去偷!
吴妈累的跑不动,靠着门框直喘气,旭初瞅准机会,身子一矮,刺溜一声——钻裤裆,跑了!
******
周睿东近来打算进一批洋布,低价购买高价卖出,如果销路好的话,他打算投资开设一家工厂。
周家没什么祖产,发家致富第一靠的是信誉、胆识,第二靠的是投机、运气.
在买办工会里,周睿东认识了一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这些人都是京城里有名的阔人,他们替洋人做事,同时也
和周家或多或少有贸易往来。
周睿东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正在玩梭哈的萧正楠。
萧正楠是大家族出身的公子哥,家底殷实,没什么本事,但善于交际,他家老爷子萧猛现任京城商务会协理,
可谓财大气粗、实权在握,萧正楠也算沾了他老子的光,周围不乏蝇营狗苟溜须拍马的酒肉朋友。
听说周睿东要做洋布生意,萧正楠举双手表示赞成。萧公子不大精通生意经,却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洋布比
土布便宜、结实,穿在身上也很舒服,京城里只有个别洋行出售,市场尚未饱和,因此他觉得这桩生意大有利
益可图。
萧正楠此刻坐在包厢里,怀中搂着个妓女,嘴里叼根纸烟,说话看牌不看人,“小周,大哥我早看出来你是个
做生意的料儿,你放心,这牵线搭桥的事包在我身上,三天后给你答复!”不等周睿东作答,端起玻璃高脚杯
豪气干云的和他碰了杯,一仰脖儿,红酒入肚,酒杯见底。“啊哈!”萧正楠红着眼睛吐掉口中烟卷、纸牌往
桌上一撂,
“明牌了各位,同花顺A 2 3 4 5,掏钱吧!”
周睿东其实并不指望在这种吃喝玩乐、聚会闲聊的俱乐部谈成生意,然而萧正楠却出人意料的把事给办成了。
他给周睿东介绍了位天津籍的商人顾怀恩。顾怀恩在天津卫英租界里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纱厂,工厂里织造
出的平纹布质地细密,耐磨耐穿。因为有萧正楠这个太子爷作保,顾怀恩乐得卖他一个人情,甚至允诺不收取
周睿东任何形式的订金。
周、顾二人见了面,交谈片刻之后大致商量好了订货的数量、验货日期和商品价格等事宜,当下在口头上达成
共识,并于次日上午正式签订书面协议。这样一来,周睿东进的这批货因为没有经过海关、商务、税务等诸多
关卡的盘剥,成本比通过正规渠道进货的同行降低了将近一半,获利自然相当可观,萧正楠作为中间人从中也
获得了一定分量的抽头。
第一次合作三方各有收获,于是周睿东做东在六国饭店请萧、顾二人吃了顿‘便饭’。
顾怀恩因为有事,吃完饭后起身告辞。
萧正楠平素过的是个昼伏夜出、吃喝嫖赌抽的荒唐生活,不闹到凌晨不能老实,周睿东了解他这个习性,大包
大揽的跳舞、打牌、抽大烟一路奉陪到底。萧正楠过了把瘾,对这个小老弟的表现交口称赞,凌晨一点左右终
于心满意足的醉倒在日本人开的烟馆里。
忙活完了一切周睿东抬起手腕看看了表,发现已快凌晨两点了,马上挥手招了辆人力车,跟车夫说了地址,他
仰靠在车座上闭目养神——即便他现在年纪还轻,但连日来的奔波操劳也令人身心疲惫,不胜郁卒。
“先生,到了!”
下车付过车资走到门口,周睿东正打算叫门房前来应门,没想到大门咿呀一声,有人慌里慌张的走了出来。
“三少爷,您总算回来了……旭初……旭初快被老爷扒了皮了……”
凤姑显得很焦急,微低着头。
周睿东由她在前引路,面沉似水,鹰隼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盯住小丫鬟的身影,若有所思。
凤姑面不施粉、口不涂红、眉不描黛,嫩黄色的夹袄上带着亮片裙裾垂垂,不觉鲁莽,反觉生动。
周睿东若无其事的把目光转向他处,低头沉吟。
她叙述的虽然断断续续,毫无章法,然而也能大概理出个头绪,可他并没有施以援手营救旭初的打算——宠子
不娇,娇子必歧!让这小子吃点苦头,明白【贪小便宜吃大亏】的道理,未尝不是件好事?
周睿东想到此处,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不免又射出目光望向凤姑——噢!旭初说的原来是她!
七
旭初此时此刻跪在堂屋里挨训,对面坐着的是一脸恶相的周旺财。
吴妈是家里的老佣人了,在周府下人当中颇具威信,因而特别容不得眼里揉沙。白日里旭初跑到大伙房里偷钱
无疑是挑战了她不可撼动的权威,她自然不会轻易就这么算了的。
然而博闻强记的吴妈有她的顾虑、更有她的从容不迫——旭初之所以这样明目张胆的犯上作乱,还不是因为背
后有周睿东给他撑腰?因而旭初逃跑之后,她并不急着去告恶状,而是先不动声色的责人去打听少东家的动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