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光图嘴上痛快了,哪里管那听的人受不受的了?
旭初轮圆了拳头,咚咚咚死命砸捶自己单薄的胸口,直到他咳的撕心裂肺了,这才唱戏文一样,道了句:苦也
!
悲愤的说:
“我陈旭初虽然是条贱命,但好歹也是个男人,被你周睿东白玩了这么些年,你也该腻歪了吧?我一直嘀叨不
过来,我一大老爷们儿,不缺胳膊不缺腿,身上也没啥毛病,凭啥就该被男人压着捅屁眼儿,翻来覆去当娘们
那么操弄?就因为我他妈是个奴才?好,以前怪我年轻不懂事,我活该!可而今府里头比我乖顺听话、干净体
面的后生小子多的是,你三少爷随便招招手,估计且都排队上赶着让你操呢!干嘛非得在我这一棵歪脖儿树上
吊死啊?我还他妈的真就不想干了!干脆,咱把话说开,一拍两散,这么在一起,也怪没劲的。常言道:有老
婆男子汉,没老婆汉子难!我想活的和个常人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哪怕顿顿是棒子面窝头,粗咸菜呢,我
也认了!别说我今儿没和女人正经干过,就是真挂上一个,娶进门来做我媳妇,你周睿东也不能说什么!”
周睿东听了,气的浑身直打冷颤,事到如今他要还能忍住,那笔周字以后索性就倒着写。
旭初人还在肚子里酿词儿呢,周睿东哪能给他继续说事儿的机会,上去一巴掌掴在旭初左脸蛋子上,削的他脑
袋撇到了一边。旭初一下子被打懵了,下意识捂住脸,直勾勾瞅着气到跳脚的周睿东,没敢吭气儿。没等他醒
过味儿,紧接着,周睿东反手冷不丁又抽丫右边儿腮帮子上了。
“啪啪啪啪”巴掌劈头盖脸的落在旭初脸上,足有十来下,打的旭初没半点脾气,连躲都忘了躲,就那么倔强
的,硬生生苦挨。嘴角崩开两道大口子,往外哗哗啦啦直流鲜血,人软的跟没了骨头赛的,趴在缎面鸳鸯被上
,藏起他那张肿的和鞋拔子一样、万紫千红的脸,一把好嗓子光剩下呻吟、叫唤的份儿了。
“哎哟……哎……呜……”
旭初背对着周睿东,身子整个陷在被褥里,不住的得瑟,绣花枕头蒙了头,听起来声音细细小小,呜呜咽咽,
绝似猫儿叫春,让你辨不清他究竟是哭还是在笑!
周睿东打完旭初,心里的火泄了个彻底,便跟被扎漏了的皮球一样,嗤!软软跌倒,摊成了一堆。他抬了抬胳
膊,已是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浑身的力道彷佛在方才出离愤怒的一刹那,被抽去的一干二净。
周睿东抱住头,圪蹴在屋子里阴暗的角落中,牵动嘴角,苦笑了两下,疲惫的垂了眉眼,好像是对旭初说的,
又像是对自己形似疯癫的解嘲:
“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呵……其实,早该预料到能有这么一天!可……为嘛听到实话,我这心里头,反而
跟刀口上撒了盐巴似的,他妈的咋就这么痛呢?剃头挑子一头热,哈?哈……我是谁?我是周睿东,堂堂的周
家三少爷……一个男人,有什么就放不下,有什么放不开的……啊…….”
旭初闹够了,也被大嘴巴子招呼的警醒了不少,渐渐静下心,耳朵依稀可以捕捉到些许啜泣的动静。
周睿东的话,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锥,扎在旭初的心上。其实,换个角度,才刚他说的那席话,又何尝不是如
刀似剑,伤了睿东?这会儿,旭初悔的肝肠寸断,眼里亦是阵阵发热,他慢慢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回头瞥了眼
睿东,却是吓了一跳!
周睿东正窝墙角里蹲着,脊梁骨紧贴身后冰冷的墙壁,脖子梗梗着,头仰的很高,露出一段蜜色的皮,喉结有
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滚动,俩眼珠子瞪的滚瓜溜圆,明明是定定的盯着你在看,可却是眼神空洞,一无所指。角
落里光线晦暗,除了那双木讷的眼亮的分外诡异,旭初从他脸上便再读不出其他。
顾不得身上的伤痛,旭初趿拉了一只鞋,慌慌张张走了过去,离的近了才发现,周睿东的眼内并非空无一物,
他……还有眼泪,无声的顺着眼角往下滴,安静的……似乎它的存在与否都与人无忧。
“睿东……”
见不得别人流泪的旭初眼圈红了,伸手触摸周睿东略显消瘦的脸,滚烫的泪水顷刻间沾上了指尖,旭初忽然产
生了一种错觉,彷佛那是血,而不仅是泪。
他没少见识过周睿东失态时的歇斯底里、刻薄粗鲁,可什么时候见他哭过?旭初歪着脑袋仔细回忆:确实没有
!没成想,这开天辟地的头一遭,竟然还是给他陈旭初招陪来的!
旭初的心,现下已痛到了一戳就破的地步,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在睿东的面前,好叫自己忍住泪意
。
旭初是个强脾气,从来不会服软认错,可他却毫不迟疑的将睿东搂在怀中,紧紧抱住,一面轻抚对方扭曲僵硬
的背,一面似乎是乞求谅解般的说:
“我……我刚才说的都是混账话。你也知道,我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气急的时候,逮什么恶毒我能说什么!
你全当我是个屁,放了就得了!……咳,你能不哭吗?你一哭吧,我这心里头就堵的慌。真的,要不你再揍我
一顿?你打我出出气,才前儿那巴掌打的好,我就是欠收拾……”
他想说的流畅、动听些。可出来的语言却是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是支离破碎,苍白无力的。
“旭初!”周睿东像是没有听见,没头没脑的问了句“还疼吗?”
旭初想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逐渐拉开了点儿两人间的距离,用一双疑惑而又心痛的眸子打望着睿东清澈的眼
。他小心托起周睿东满是泪痕的脸,像是捧了件多么美丽易碎,却握不住永远的冰雕。
周睿东笑了,手指碰了碰旭初的嘴角,“打你,疼吗?”
旭初咧了下嘴,疼的“嘶”一声,抽了口气,他下意识点了点头,立刻觉出不对,便又使劲摇了摇头。滑稽乖
觉的样子令周睿东啼笑皆非:
“小傻瓜!”他淡淡道。
旭初见他破涕为笑,开心的凑上去咬住睿东的唇,周睿东不易察觉的僵了一瞬,继而轻笑,舌尖一勾,逐渐加
深了这个苦涩的吻。
旭初沉溺在炽烈而缠绵的亲吻中,彷佛置身于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境,久久不愿醒来。他认为这一回,一定还和
以往一样:拌拌嘴、吵吵架,热热闹闹的折腾一番,回头俩人仍跟没事儿人一样,和好如初。
旭初没心没肺的想……睿东肯吻他,肯花这么大的力气抱紧他,抚摸他,舌头还是那样调皮,非要舔的他身上
哪哪儿都是他的口水……睿东没有拒绝他,也没有推开他,那……“嗯……”想到这里,旭初满足的发出一声
暧昧的惊叹。他更加坚信:睿东一定是原谅了自己。
与旭初不同,周睿东一直睁着眼,留意旭初每一个表情的微妙变化,旭初的投入、沉醉、迷茫、喜悦……都是
那么纯粹天然,豪不矫揉造作,单纯的让人可以一目了然。周睿东冷眼旁观这一切:眼前这些曾经是自己最为
珍贵的东西!可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从头到尾,只是他周睿东自己演了一出蹩脚可笑的独角戏!
旭初!你不懂!人心如衣裳,破了就是破了,再好的裁缝、再贵的线,补出来的都不可能和以前那件一模一样
。你说那些话的时候,也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自然,决绝的出其不意,不是我不想信你,只是你说的,我还
能信么?
能么?
周睿东心中蓦然钝痛,他不想再去纠结这些,紧紧闭上了双眼。
心中讷讷:“旭初啊……我的旭初……”
二十四
次日,周府出了桩大事——陈总管教三少爷给打了,周府上下得知消息后,嘁嘁喳喳传了个遍,陈大总管做事
为人一向是左右逢源,到底哪里得罪了东家? 听说伤的厉害,连床都下不得了。下人们躲在角落里缩头缩脑
的不敢往东院去,人人自危.
眼瞅着到了周家老爷子五十大寿的头前儿上,旭初身上的伤才好了个差不离。
做寿的事,他得跟着承办。周睿东为这事,没少跟他碰头,特意从账上支了五万两现银,嘱咐给说要办得风光
体面,也好叫他这个三儿子给他那知天命的老子表表孝心。
旭初嘴上应承,心里却开始合计手里的银子究竟是怎么个花法儿。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石头子扔水里头还要见个响声儿呢,何况是白花花晃人眼的雪花银子?
周睿东平时好摆阔,大方惯了,不知柴米油盐的贵,他不心疼银子不打紧,可旭初不能够不上这份儿心。乡下
人常说:汉子是个耙子,婆娘是个匣子。不怕耙子没齿儿,端怕匣子没底儿。
诚然这比方搁旭初身上不合适,但老理却是相通的。手紧一紧,兴许就省去了多少冤枉花销。手松一松,保不
齐多少银子得打了水漂。他既做了周府的总管,那就不能不多费些心思,省的到时别人指摘他的不是。
旭初也乐得借机出门走一走,这些天他一直跟主子屋里头干耗,说起来也算享了几天清福。周睿东只当那银子
是大风刮来的,什么贵重他买什么,什么稀罕他来什么,也不在乎究竟值当不值当。东坡肘子、酱猪蹄,人参
虎鞭、老鸭汤一天到晚流水价的勤往东厢房里送,旭初吃的是口鼻里生疖,喉咙里冒泡,拉屎状似羊粪蛋儿,
拿棍儿一敲,梆梆带响儿。撒出来的尿,那颜色好看的都快能染黄袍马褂了!
洋罪是遭老鼻子了,可您还不能说道什么,周睿东那也是一片真心实意,他一个做奴才的,也就别净把好心当
做驴肝肺了。旭初只得成天咬牙忍着肛裂,掰手指头的算日子。好不易捱到旧病根除了,却又另添了一样新病
。
傍晚,周睿东从鸿发回来,刚跳下车,可巧看到凤姑怀里抱了那只纯种京巴儿“布鲁斯”正坐马路牙子上磕瓜
子。
“四娘,您怎么不跟屋里歇着,小四儿呢?”
小四儿是凤姑给周旺财生的小子,论辈分得管睿东叫三哥。也因为这层裙带关系,每回见了比自己小了近两岁
的凤姑,周睿东便觉的别扭。
凤姑懒得理会周睿东的阴阳怪气,瓜子皮洋枪子儿似的蹦出老远,掏出帕子笑眯眯的抹嘴:“老三,咱一家人
不说两家话,你也别在我面前来这些里格儿隆!周家的四姨奶奶年纪虽轻,也没读过什么书,却不是个二五眼
儿。伺候人的丫头给人做了小,这外不尽民众,内不服人事的,别人平日里拿什么话消遣我们娘俩儿,你周三
少爷是怎么门缝里瞧我凤姑的,我心里面透亮的跟明镜儿似的!四儿如今让奶妈看呢!没短胳膊,没缺腿儿,
用不着您操心!”
周睿东被凤姑挤兑的脸上惨淡青白,心上吃味。凤姑和旭初私交一向不错,情同手足,早些年她还是个没出阁
的闺女,人长的水灵,做事又麻利,旭初那时偏和她走的近,整日里姐弟相称,周睿东心想孤男寡女凑在一起
,日子久了,难免生情,便故意寻些事端来刁难凤姑。去年周睿东找人给她说了一户好人家,想快些将她打发
出府,也好断了旭初的念想。没成想,不依不饶不愿意让嫁的既不是凤姑,也不是旭初,却是他那顶顶没有出
息的老爹。周旺财欢天喜地收了凤姑做了偏房,周睿东倒是不用担心旭初和她能再有个什么结果,却是阴差阳
错,从此添了位麻辣小妈!
“哈!四娘言重啦!”周睿东想到这里,低头一乐,说话仍是指桑骂槐,“怨不得府里上上下下的都说四娘偏
爱旭初那猴崽子,别的不说,单论这嘴皮子上的功夫,我看他也是得了您的真传!改天没事儿您也给我说道说
道,怎么样?省的我这做主子的总被个奴才骂的抬不起头,说出去都没人愿意相信,您说是不是?四娘!”
凤姑听他冷不防提起了旭初,勾起往事,心头难抑一阵衔恨,指甲抠的劈啪作响,冷笑道:“您有功夫跟我在
这儿逗哏,不如逮空儿去老头子那屋里瞧瞧,旭初可在里边儿呆老半天啦!”
旭初才从同仁堂抓完药回来,顾不上放下东西,便让老爷给叫住了。手里这时拎了两个黄纸包,在一树秋海棠
底下站的规规矩矩。周旺财歪在炕上,眯细了老眼,却始终没拿正眼瞧他,似乎多看一下会沾了什么说不得的
晦气。
“我听人说,你病了?”
旭初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嘬了嘬牙花,听人问的是生病的事,只好拣些正儿八经的回了:“是,才前儿这病
已好的差不多了,旭初不懂事,叫您老也跟着担心了!”说话的时候,两块肩胛骨大约因为拘谨的过,端的有
些高,新上身儿的天青色大褂吊高了一大截儿,显得卑微而荏弱。
周旺财点了点头,盘膝坐起上好烟枪,开了油灯。旭初本想上前伺候他吹烟,却被他抬抬手止住了。堂屋里静
的掉根针都能听的逼真儿,烟袋锅子里的烟丝被火烤的滋滋作响,旭初便垂手站在一旁不敢抬眼。周睿东躲在
门外听的仔细,只觉得他爹吧嗒吧嗒抽的哪里是什么玉嘴烟枪,那捏在手心里一掰就碎的分明便是陈旭初的一
条小命。
“旭初啊!人吃五谷杂粮,那就没有不生病的,病好囫囵个儿了,没落下病根儿那就最好!”
“老爷说的是,怪就怪旭初身子太过纤折,白白靡费了府里的银子,以后我会留意,必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
”旭初的话打叠的小心谨慎,周睿东听了心中五味杂陈,是愧是惜也有一丝欣慰。
周旺财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旭初那猴了吧唧却端的精致的桃心脸上,越发的生厌,男人么却偏偏生了副比娘们
儿还矫情的相貌,天生便是个祸害!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撞破的一幕,周旺财习惯性的拢了衣袖,声音中透
出一股深藏不露的老辣:
“我可还听说了,圈里的牲口最近都掉了膘,瘦成了柴火棍,从西直门到长椿街那么短的道儿,途中都得卸两
次车?马无夜草不肥!这个理我不说给你,你也应该明白!”
“骡子啊马的事还在其次。”周旺财抬起脚在鞋帮子上磕磕烟灰,重新装了一袋烟,就着油灯狠狠吸了两口:
“仓库里上千张的熟牛皮受了潮,整整一个夏天居然没人知应?好好的皮子糟践的不像话,你这个总管是怎么
当的?啊?你睡觉还知道翻个身儿呢?怎么就不能让人把东西搬出来搁日头底下晒晒?”
周旺财一副地主盘剥佃户的尖酸刻薄,说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晓得周家祖上是做什么营生的嘛?哼!不怕
你笑话,就是开杂货铺攒鸡毛掸子,卖棺材板发死人财的。如今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一分一厘那都是祖辈们的
血汗钱。睿东再护着你,我也不许你这么折腾?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点钱折了原也算不得什么,可周府向
来不养吃闲饭的,你这管事儿的总得让老夫给别人一个交待,是不是?”
周旺财说完,料知旭初心上必得难受一把,鼻子上架的玳瑁花镜镜片上泛着片片油花儿,不无得意的捻了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