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至殿前,李云蓦便见到已经等候多时的沈犹枫,他此刻也沐浴更衣方毕,正手握宝剑,潇洒地倚在门前的雕龙柱上闲闲地看着李云蓦,李云蓦快步走上石阶,详装没看见沈犹枫,与他擦身而过。
“你喝酒了?”沈犹枫突然问,他闻到了李云蓦身上残留的淡淡酒香。
“与你何干?”李云蓦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答道。
“云座还在生我的气?”沈犹枫嘴角一挑问道。
“风座一意孤行,我这个三旗之末怎敢生气?”李云蓦冷冷地说完,兀自准备进殿。沈犹枫猛然伸出剑鞘拦住他,直起身凑近他耳边,轻声笑道:“这恨醉虽味酣,终究是烈酒,蒙眼欺心,不宜多饮。”
李云蓦扬臂挡开沈犹枫的剑鞘,转眼白了他一下,却被沈犹枫近在咫尺的呼吸搅得心神不宁,随即感到耳根发烫,他正欲开口,突闻赤枭殿里传来一声似嗔非嗔的责备:“两个臭小子!进来闹!”
“进去罢!”沈犹枫抬头一笑,若无其事地踏进门去,李云蓦咬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跟了进去。
“天风旗沈犹枫,天云旗李云蓦——参见主上!”
只见大殿正中的孔雀塌上高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袭火红色华美锦袍,肩系凤翎虎纹黑色披风,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浑身上下散发着傲然凌厉的王者气度,此人便是名震大宗的护名侯,龙鼎联盟的盟主墨台鹰。
“哈哈哈哈——两个臭小子!”原本面色威严,令人心生敬畏的墨台鹰见到枫云二人,不禁开怀大笑,随后又假装沉下脸来,含笑嗔道:“你二人辰时便已入城,磨蹭到午时才来晋见本侯,究竟有没有将我这个主上放在眼里?”
“回禀主上,云儿只是浅酌两杯,稍事休息罢了,倒是风座,既要尽地主之谊又要费心为自个儿的旗下招贤纳士,当真辛苦。”李云蓦话中有话,沈犹枫则一如既往地笑而不言。
“喔?枫儿可是纳了新旗众?”墨台鹰站起身,挥手一扬肩上的披风,施然走下塌前的木阶,来到两人跟前,微笑道:“自从你们正式统领三旗之后,我便很少再过问盟众去留之事,所谓流水不腐,有活水入盟自然是好事,我将盟印交付给枫儿自是完全信任于他。”
“主上向来对风座偏心,云儿无话可说。”李云蓦撇嘴道。
“你又来了!”墨台鹰沉下脸,眼中却满是笑意,“你们都是我墨台鹰最得意最爱惜的徒儿,也是龙鼎联盟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十多年来我对你们皆视如己出,悉心调教,何曾有过偏心之时?云儿,你年长枫儿近一岁,凡事要有兄长的样子,怎可这般急噪?”
“师父!”李云蓦噘起嘴改了口,他知道墨台鹰又开始打圆场,遂不再像先前那般正式称之为主上,越发地不满道:“那好,师父既然说不偏心,倘若沈犹枫犯了盟规,又当如何?”
“若枫儿当真触犯了盟规,本候自然会依盟法处置了!”墨台鹰目光如炬,转身向沈犹枫问道:“枫儿,云儿说你犯了盟规,可有此事?”
一直沉默地沈犹枫终于开口,淡然一笑道:“回禀主上,我将盟印赠给了一个朋友。”
“什么?”墨台鹰的目光骤然一沉,难以捉摸地直视了沈犹枫片刻,厉声问道:“何人?”
“他叫九毒,枫儿不知他的身份。”
“笑话!”墨台鹰脸色突变,眉间隐现怒意,冷笑起来:“你连他是何来历都不知,就将掌管我盟诸多律令特权的盟印赠于他?枫儿,你作何解释?”
李云蓦斜着眼角看向沈犹枫,他原本只想宽慰一下自己的自尊心,遂将矛头引向沈犹枫,给他制造点小危机,李云蓦认为沈犹枫定会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到时候自己也就作罢再不提此事,怎料沈犹枫毫不避讳,竟直言快语地将赠印之事悉数告知,以墨台鹰的脾性,没有合理的解释,沈犹枫定会受到重罚。李云蓦心中那报复后的小得意顿时烟消云散,倒隐隐地担忧起来,不禁暗自骂道:“沈犹枫,你这个笨蛋,师父纵然再疼爱你,私赠盟印也是盟规钦定的死罪,你为何就跟个没事人一样认了呢!这不是找死么!”
“说话!”墨台鹰神色更加沉郁,他望了沈犹枫半晌,突然间话锋微转,语气平和了些许,低声道:“枫儿,若你告诉我这印是他人盗走的抢走的或者无意丢失的,我都可免你死罪……”
“主上,龙鼎天下的盟印乃是主上所予,事关我盟诸多特权律令,枫儿将此印看得重于自己的性命,我若悉心收藏,这世上便无人能从我手中夺走,更别说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了,此印……就是我赠予九毒的,心甘情愿。”沈犹枫泰然道,话语间竟是平静自若,一身坦荡。
墨台鹰闻言,终于勃然大怒,喝道:“好!你说,为何要赠予他?若没有合理的解释,一切依盟规处置!法令如山,天风旗诸人跟你一同获罪,决不轻饶!”
李云蓦锁着眉心,眼见墨台鹰的怒火越烧越烈,他正欲上前解释,却见沈犹枫朝他递了个眼色,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李云蓦点点头,只见沈犹枫抬起眸子,粲然迎向墨台鹰的目光,他面不改色,语气却烈如冥火,冷如寒冰:“放长线,钓大鱼,如此而已。”
“何以为钓?”墨台鹰厉声问道。
沈犹枫微微一笑,道:“主上,如今正是龙鼎联盟统一南北江湖,共图大宗霸业的关键时期,在这乱世中,任何一点星火逆象都有可能成为我盟的心腹之患,而我那九毒兄弟招式奇特狠辣,身份神秘多变,师承何门何派更是无人知晓,他年纪虽轻却绝非等闲之辈,龙鼎联盟对他绝不可小觑,倘若想知他底细,惟有以盟印为饵,方可引他上钩。”
墨台鹰听罢,脸色渐和,继续问道:“依你之言,如何钓法?”
沈犹枫环抱双手,施然笑道:“龙鼎天下的盟印,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以九毒的聪慧,他得此印后,想要打听到此印的价值以及我的身份更是不难,他好奇心颇重,必然会追根究底,亲自上门来查个明白,又何需我们再去寻他?待他乖乖地跟在我们身边,届时想要查出他的底细便易如反掌了。”
“妙计!”李云蓦听罢,顿时拍手称快,“我怎么没想到呢!那小鬼轻功绝妙,诡计多端,我们在明,他在暗,若我们去寻他定会难上百倍,你将盟印给他,利用他的好奇心,倒活生生的把他给套住了!”
墨台鹰点点头,怒气尽消,随后又抬眼一笑,问道:“只是如此么?”
第二十二章:隐痛
“当然不止如此。”沈犹枫乌黑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光亮,顷刻又没入迷一般的瞳孔中,他继续说道:“九毒一人,我尚能驾驭,但我要的不仅仅是如此,若我判断得没错,九毒得到此印后定会悬之于身侧四处招摇,待他回归师门,他的家师定有机会见到此印,也必定会作一番筹谋,到那时候,他们与龙鼎联盟是敌是友,很快便见分晓。”
“……枫儿啊,真是难为你了!”墨台鹰此刻已尽数了然,心中再无半点怨怒之意,他伸手拍拍沈犹枫的肩膀,叹道:“你是想引蛇出洞,让那个站在幕后的人真正现身对么?”
沈犹枫剑眉一挑,笑道:“九毒如今再次出现,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也恰好应证了我的判断,他的师父定是见过此印,遂故意放他投奔龙鼎联盟,而此时此刻,他的师父想必正站在幕后冷眼看着一切呢,这场计斗,不过才刚刚开始!”
“好你个沈犹枫,一直深藏不露,害我都迁怒于你,以为你胳膊肘向外拐,被那只狐狸迷了心窍呢!”李云蓦总算是明白了,心中大石轰然落地,嘴上却依然直言不诲。
“云座若是少动嘴皮,多动脑子,也不至于为芝麻绿豆的小事而买醉了!”沈犹枫的毒舌丝毫没有饶人的迹象。
“哼!今儿个算你有理,我不跟你争,但愿你所言是真,别被那诡计多端的小子占了便宜便是了!”李云蓦撇嘴道。
墨台鹰大笑:“枫儿啊,你虽然自小就独断独行,不走常伦之道,但办起事来却是心思缜密,干净利落,本候对你真是又爱惜又担忧,此次你若真是违反盟规,本候倒不知该如何处置你了!”
“天风旗万余旗众的性命都在我手里,我的性命在主上手里,枫儿即使不管自己的命,也要想法子给天风旗的旗众留条活路罢!”沈犹枫半嘲半讽,眉宇间尽是冷傲。
“你在怪我之前让天风旗诸人跟你一同获罪么?”墨台鹰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主上言重了,为臣者怎敢责怪主人?枫儿只知道,自己身为旗座,若连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旗众都保护不了,还有何脸面统领天风旗?”沈犹枫凛然一笑。
“你呀!不言的时候怨死人,开口的时候气死人!”墨台鹰笑嗔着摇摇头,心中却未有丝毫责怪,随后他叹了口气,语气竟有些许飘忽起来,“跟你爹爹一个样,表面上道理一堆,其实是放不下心高气傲!”
李云蓦忍不住噗嗤一笑,心想主上对那石头倒是了如指掌,沈犹枫听墨台鹰提到父亲沈犹信,心中未免一痛,黯然道:“枫儿若真如爹爹那般心高气傲,恐怕也逃不过葬身悬崖的宿命罢!”
“胡说八道!”墨台鹰声音一沉,脸色竟有些责备起来,厉声道:“你爹爹乃是被当年的天庆朝廷以及万长亭所害,哪有什么宿命!若非他心高气傲,光明磊落,如今又怎会留下忠义仁德的美名?想必早已为名利奸道所染指了!”
沈犹枫眉心一动,坦然迎视着墨台鹰的目光,他神色冷冽,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五味俱陈,父亲沈犹信的死是他深深埋藏不愿提起的伤痛,纵然他那时候年仅两岁,只是个没有记忆的孩童,但是,当年父亲在大宗天庆年间为官以及后来被朝廷当作叛逆者追杀的往事,无法避免地在后人的嘴里和坊间不断地流传,这些或真或假的传言都给沈犹枫留下了无数的迷茫与困惑。墨台鹰抚养年幼的沈犹枫成人,然而这十七年来却只告诉这个养子兼徒弟两件事:其一,你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绝非朝廷口中的逆贼,这让已经记不清父亲相貌的沈犹枫在长大成人的历程中倍受思念的煎熬;其二,你的杀父仇人是朝廷和万长亭,而你夺天下不仅为造福苍生,也为手刃仇人,这让沈犹枫在继承了湛卢剑,明白了忠孝仁义的同时无法避免地滋生了难以释然的恨意。
“枫儿啊……”墨台鹰伸出双手,轻轻按住沈犹枫的肩,正色道:“此次我派云儿进京游说万长亭,便是要借你父亲留下的湛卢宝剑以及你尚在人间的消息诱他来名州,我不仅要利用朝廷的兵马一统江湖,还要让他们见识一下,你这个当年从他们刀下九死一生的遗脉如今的模样!”
墨台鹰说完,转身向李云蓦道:“给我罢!”李云蓦点点头,双手将万长亭的密函呈上,墨台鹰拆开密函微微一览,转手交给沈犹枫,沈犹枫扫了一眼,只见上书一行字:四月初一,轩辕台,我朝以三千精兵尽为候爷所用,乃换得一人一剑,剑立毁,人戮之。
“原来我和湛卢剑在万长亭眼里只值三千精兵!”沈犹枫傲然一笑,向李云蓦道:“万长亭可说过什么话么?”
“有!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云蓦答道,“我看这万公公十七年来寝食难安,终于熬不住了罢!”
墨台鹰拍拍李云蓦的肩,和颜悦色道:“云儿,此次入京的任务你和枫儿都完成得很出色,现下朝廷暂时只会隔岸观火,不敢轻举妄动,而枫儿入京后广发英雄贴,斟旋于南北各方武林,如今各路豪杰皆已汇聚名州,三日之后便是四月初一,轩辕台比武打擂将正式点燃烽火,南统武林和北伐朝廷的契机全在此一搏,为师就全权交给你们了,放手去做,为师自会在暗中指点你们的。”
李云蓦粲然一笑,朗声答道:“谢过师父!云儿定当全力以赴,绝不负师父所托!”墨台鹰点头道:“你先回去休息罢,为师还有话要向枫儿交代。”言罢,他又叹了口气,告诫道:“云儿,那恨醉还是少喝为妙,即使暂时能让人醉生梦死,可当你清醒过来的时候,所要承受的却是双倍的痛苦。”
“双倍的痛苦……”李云蓦不禁一呆,原来师父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可是师父此言究竟是在告诫自己呢还是在自嘲呢?那恨醉可是师父亲自酿造,这十七年来终日不离身的酒啊,李云蓦心中猛然一揪,他看了一眼沈犹枫,又看了看墨台鹰,黯然地点头退下,他虽心中迷惑,但他知道一旦提起了沈犹信,唯一能开解沈犹枫的人,只有墨台鹰。
“主上还有何事要交代枫儿?”沈犹枫垂首问道。
“你随我来!”墨台鹰厉声令道,径自转身走向殿后,沈犹枫收起密函跟了过去。两人穿过殿后的屏风,进入一条斜插的长廊,行至尽头,墨台鹰握住最近的那盏烛台,朝左右各转动三下,只听轰的一声闷响,长廊尽头的石壁从左向右开启,两人面前竟出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密室,待两人进入密室,那石壁又自动闭合,丝毫看不出破绽。
沈犹枫并非初次来到这间密室,换句话说,他少年时代有很长一段时日均是在此度过的,这间藏满奇兵暗器和武术典籍的密室,除了墨台鹰,整个龙鼎联盟惟有沈犹枫踏足过。
“把剑给我!”墨台鹰再次命令道,神色竟极其威严,沈犹枫将湛卢剑递上,只见墨台鹰右手握住剑鞘将剑平举,掌心则无声地散发出一团火红的内力,顷刻将那把改装过的湛卢宝剑团团围住,只听“咔”一声脆响,那火红的内力竟如风生虎虎,威猛已极,眨眼便令套在湛卢剑外的笨重枷锁尽数断裂,宝剑墨黑色的剑鞘和剑柄上的九华玉在耀眼的灯烛里光芒四射,墨台鹰反掌一推,那剑又稳稳地回到沈犹枫手中。
“谢过主上。”沈犹枫抚剑谢道。
“嗳——”墨台鹰摆了摆袖子,莞尔一笑,道:“三日之后,此剑将悬于轩辕台的龙鼎烈焰炉上被各路英雄瞻仰,届时三教九流皆可上前相夺,你这名正言顺的宝剑主人心中可有不服?”
“主上,既然众人皆欲夺之,可见此剑名震天下,枫儿权当主上是在夸赞我了!”沈犹枫笑答,两道墨黑的剑眉一挑,染尽了凛冽与霸气,“可惜,此剑只要在枫儿的视线范围之内,便无人能将之夺走,又岂会有服与不服之说?”
“真是越来越有乃父之风啊!”墨台鹰开怀大笑,“枫儿,我说过,在此地你叫我师父便是。”墨台鹰一双利眼笑看着沈犹枫,威严中含着和蔼,“虽然你的武功悉数来自你父亲留下的家族秘籍《梵天剑谱》,我也并未像收云儿那样正式收你为徒,但你的根基,内力乃至七经八脉通行之术皆是我所传授,名义上你是我的属下,但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弟子甚至亲生儿子。”
“师父对枫儿有养育栽培之恩,枫儿此生定当涌泉相报!”沈犹枫心中一动,含笑改了口。
墨台鹰听他改口叫师父,心中欣慰,转过身望向密室北面的墙壁,语气又柔和了几分:“涌泉相报倒是不必,年轻人翅膀硬了总是要飞的,为师只是希望,他日我盟平定天下,开创霸业宏图之时,你能留在为师身边,为师所能给你的定会倾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