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儿跟随师父并不是为了贪图荣华富贵,陪伴孝顺师父乃是枫儿份内之事,师父何出此言?”
墨台鹰叹了口气,一改往日的威严和凌厉,语气竟是道不尽的忧伤:“你和你父亲实在太像,内心清明,为人刚正,对所信之事所爱之人乃是极好,对自己则太过于苛刻执着,若有一天陷入两难的境地,你定会如你父亲一般,宁肯牺牲自己也不肯屈就伤了别人。”
“若真有陷入两难之境,非抉择不可的时候,枫儿自当以仁义为先,父亲留给我湛卢宝剑,就是想告诉枫儿,今生今世要做个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良心的男子汉,湛卢乃是仁义之剑,我仗此剑行走江湖,扬此剑助龙鼎联盟开创盛世,挥此剑惩恶扬善,无论此生面临怎样的命运,我亦不会轻易认输。”
“好,好——好!”墨台鹰不怒自威的神色里竟满是畅怀欣慰,眼中似乎有星点光芒,他背起双手叹道:“虎父无犬子,你父亲若泉下有知,尚能瞑目了!”
“师父总是提起父亲,可是枫儿却对父亲一无所知……”
“喔?”墨台鹰淡然一笑,“你知道的还不够多么?”
沈犹枫微一沉吟,终于开口问道:“师父,一直以来,枫儿心中尚有不少迷茫困惑纠缠不休,师父若不避讳,今日还望相告。”
第二十三章:恨醉
“该说的为师早已告知,你还有何困惑?”
“那不该说的,师父可曾告知?”沈犹枫的眼神冷冽下来。
“你这样跟为师说话么!”墨台鹰沉声道。
“请师父原谅……”沈犹枫语气微缓,却并不打算放弃:“关于父亲,师父可曾欺瞒过枫儿什么?”
“放肆!”墨台鹰目光骤沉,眉宇间浮上怒意。
“枫儿只想求个明白!”沈犹枫坦然直言,他目光凌厉如霜,脸上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我父亲乃是当年大宗朝名震四海的将军,为朝廷为国家鞠躬尽瘁,既然他不可能是叛臣逆贼,那当年的天庆朝廷和万长亭又为何要苦苦追杀于他?以我父亲的武功修为,又如何会失手于万长亭的剑下?民间皆传当年的沈犹信将军乃是被毒害而亡,若是如此,下毒的又是何人?我父亲既已毒发身亡,他又为何会负剑跳下悬崖?”
“够了!”墨台鹰一声断喝,只见他面色铁青,目光中隐含着深深的痛苦和怨怒,声音竟有些颤抖起来,“够了枫儿!那只是坊间的传言,你怎可相信那些流言蜚语!”
“师父……”沈犹枫眸如寒冰,决然道:“真是流言蜚语么?那您是否能告诉枫儿,龙泪竹这个名字也是闲人们的胡编乱造?您敢不敢承认,大宗朝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信王龙泪竹这个人!”
墨台鹰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双眼,紧紧地握住颤抖的拳头,他此刻五内如焚,若是其他人对他如此逼问,他根本无需多言,狠狠地一掌拍下去便了结掉,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如同一把燃烧的火焰,没有畏惧,没有担忧,没有矫揉造作,只有寻找真相的霸气,莽撞,冲动和决然,他不动,而他身边之人,亦动不了他。
“你就不怕……为师一掌拍死你么?!”墨台鹰强压住怒火,沉声问道,显然他已到了忍耐的极限。
“师父想让枫儿闭嘴那是易如反掌,若真如此,倒是对枫儿的解脱,枫儿再也无须困惑,因为之前所言皆是真相。”沈犹枫竟然微笑起来。
“罢了——”墨台鹰难以捉摸地直视着那张年轻而俊漠的脸,沈犹枫那一身的凌厉与倔强,那满目的执着与清朗,何尝不是当年的沈犹信?该来的,始终会来,当年那个在他背上咿呀学语的沈犹枫,那个跟着他一招一式学武艺的沈犹枫,原来早已长大成人……
墨台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终于强压住怒火,努力令自己平静下来,最后,他微微张开口,声音竟有些许沙哑,似乎还含着难以释怀的落寞与凄凉。
“我墨台鹰纵横天下几十年,统领兵马攻城夺池,平步江湖享尽荣华,即使那大宗皇位,于我也不过是囊中之物,他日必然唾手可得……然而,因为那阴差阳错的命运,我这一生却造成了一个再也无法挽回的遗憾,虽然我并未后悔过,但我亦时常感觉到锥心的痛苦……”
“这痛苦是因为我父亲么?”沈犹枫凄然地问。
墨台鹰并未回答,他转身向前走了数步,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半晌,只听他幽然叹道:“枫儿,当一个人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时,他就再也不会惧怕失去什么了,从此以后,他再无软肋,再无破绽,再无命门,所以,他可以无情,绝情,平天下……”墨台鹰顿了顿,回过头朝沈犹枫凛然一笑,竟是万般的决意与霸气,“关于你父亲的死以及当年的那段往事,你若想知道真相,就自己去寻找罢,为师绝不会再阻拦你,但也不会再多言半句,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为师只希望,你能记住之前自己所说的话。”
沈犹枫沉默着望向墨台鹰的背影,良久后,他长吁一口气,突然腾地一声单膝跪地,声音有些哽咽,语气却极其坦荡:“枫儿定会谨记!师父……请您原谅……”说罢,他起身转动壁上的烛台打开石门,最后看了一眼那火红长袍下高大威严却历经沧桑的背影,沈犹枫再也未发一言,径自离去。
待密室门再次闭合之时,墨台鹰因为心中大震,终于忍不住伸出左手撑住墙面,这个外表强悍而无坚可摧的盟主,这个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候爷,再一次拎起那坛名为恨醉的酒,在这藏满兵器与秘籍的密室里,在灯烛利刃交相辉映的耀眼光芒中,在那断不掉,忘不了,日渐清晰的往事里,为了一生中那唯一的残缺的遗憾,醉生梦死。
九毒与连翘在城西的客栈落了脚,天风旗的众随侍把他们当成贵客,谨遵沈犹枫的旨意礼待二人,九毒两兄弟若要出行,众随侍丝毫不加干涉,齐齐配备车马干粮,恪尽地主之谊,但却在私底下遣高人跟随,一则是保护贵客,再则为秘密监视,九毒早已料到龙鼎联盟会有此一着,但他并不在意,有人悄悄护着虽不甚自由,但在龙鼎联盟的地盘上,倒能避免五刃世家给两人制造麻烦。两个少年终日放心地四处游览玩耍,有何需求朝着天风旗的随侍张嘴便来,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快活,转眼便到了第三日,进入名州城的江湖过客越来越多,轩辕台方向早已是重兵把手,旌旗高悬,只待次日武林大会上豪侠齐聚,一争高下。
“小二,再来坛寒香花酿!”九毒摇着空酒坛冲小二叫道,待酒上了桌,他转头向连翘道:“这酒不愧为名州特产,据说是以白梅花蜜融入一年中最早融化的山泉雪水酿造而成,难怪芳香四溢,解暑提神了……”
“恩……”连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埋头继续吃饭,九毒嗔道:“你平日里不是叽里呱啦的么!今儿莫不是喝醉了罢?”
“我……”连翘抬头看了九毒一眼,张了张嘴,又埋头扒拉着饭粒。
“你这小子准是有事想不明白了!”九毒摇开扇子,玩味地笑起来:“说罢!”
连翘叹了口气,放下筷子,道:“九哥哥,连儿便奇怪了,以你的脾性这几日为何只顾着闲玩,不趁此机会在城里探点消息呢?”
九毒噗嗤一笑:“哟!总算记起自个儿是来干嘛的了?”
“你又笑我,连儿再迟钝……也是毒圣的弟子!”连翘嘟起嘴,赌气道:“师父说过,九哥哥虽然贪玩,可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这几日咱俩却只顾着玩,连儿总觉得暗地里似乎有眼睛在盯着咱们,眼看城里要开武林大会,那个沈犹枫大哥又一去便没了消息,连儿实在不知道九哥哥是怎么打算的,难道就这样耗着……”
“你倒不枉师父疼爱一场!”九毒打趣道,“枫哥哥既然说了三日之后来接咱们,定然不会食言,与其偷偷摸摸地去查探,倒不如大大方方的入盟,现下咱们又何必自招麻烦,累人累己呢!”
“你真的相信他会带咱们入盟?”连翘皱了皱眉,“虽然咱们在这儿被伺候得有吃有喝的,可是不知道为何,连儿心里头总是突突乱跳,又说不上来是何感觉……”
“傻弟弟!”九毒收起扇子,敲了下连翘的头,“别胡思乱想了,他不来接咱们,这戏可无法开场。”
“戏?”连翘不解,他直觉虽准,却从来不肯花心思去琢磨个中利害。
九毒正欲答话,忽闻楼下传来一阵车马喧嚣声,遂探头朝下一望,只见一队长长的车马由东驶入酒楼外的正街,车队华盖锦旗,护卫云集,而行在队伍正中的一辆四匹马套头的雕花大车更是由朝廷精兵护驾,阵仗丝毫不输给皇帝出巡的架势,甚至更加的趾高气扬,这队车马所到之处,霎时间便挤满了人,道旁窗边也皆是看热闹的人影。
“九哥哥,他们是何人?这么大的排场好不得了!”连翘也探出半个头观望起来,“咦?那旗子上绣着龙的……”
九毒冷冷一笑,收回视线,继续悠然地品酒:“连儿,你可知道如今大宗朝的江山姓什名谁?”
连翘想了想,答道:“我在灵予山的时候听扶桑说过,从大宗天德元年算起,当今延顺帝是大宗朝的第十七代皇帝,名为龙葭,据说……是个昏君……”说着他突然大叫一声,豁然醒悟:“难道这队伍是御驾……”
九毒摇头道:“是朝廷的车马不假,但来者却不是龙葭,而是比龙葭更有权利的人。”
“不是延顺帝?”连翘惊道,“比皇帝更有权利……那还会是谁?”
“哼,如果说这天下间最可怕的是深藏不露,那最不要脸的就是越俎代庖,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除了把持朝政大权的宦臣万长亭,还有谁会恬不知耻地插着绣龙锦旗出巡?”九毒说完,将杯中美酒仰头而尽,起身道:“连儿,咱们速回客栈,收拾东西等着我那枫哥哥来罢!”
“这么快?”连翘惶惑道。
“快?”九毒摇扇笑道,“龙鼎联盟的英雄贴上写得明白,九千岁万长亭会亲临武林大会观战,万长亭早一天到,我那枫哥哥便早一天接咱们入盟,人来齐了,戏才好开场,如今这万公公可是迟来了呢!若我没算错,他定是在燕城遇到了麻烦,明儿个便要打擂,咱们今晚上先会会他如何?”
“就……咱们俩?”连翘惊诧得合不拢嘴。
“自然不止,到时候可热闹着呢,你瞧着罢!”九毒诡谲地一笑。
连翘呆在原地,喉咙一紧,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十四章:蛰伏
龙鼎联盟,天风旗,风坛。
沈犹枫身着一袭玄色貂袍织锦披风,神色肃杀地端坐在大殿的玉塌上,目光中似有火光闪动,“奏!”一声令下,竟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凌厉与威严。
“禀风座,万长亭今日午时已入城,车马二十辆,所带精兵三百人,申时至逍遥门,我盟御使院负责接待,由云座全权安排下榻于九宵环佩台。五刃世家则在城北最靠近轩辕台的汀菽客栈宿下,八声帮和其他江湖来客亦大多留宿于此,至于玉藻堂,他们进不了我盟总舵,又想靠近万长亭,便在我盟的思游门外扎营。”怜风说话向来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多余。
“这玉藻堂倒是把万长亭当靠山了,如此说来,我们苍风功不可没啊!”沈犹枫眼角一挑,隐约浮现出笑意,“可有苍风消息?”
“回风座,一切依计划行事!”怜风微笑道,“苍风……想必此时正在万长亭的排场阵里跟着那些朝廷精兵痛喝海饮罢!”
“这小子到哪都离不开酒,当初就该让他跟了云座。”沈犹枫笑嗔道。
一旁的沐风则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苍风若不嗜酒,怎能跟朝廷那些所谓的精兵打成一片呢!”
“罢了!等他回来,赏他二十坛恨醉,端的醉死他!”沈犹枫开怀大笑。
“此次万长亭在离京之前,除了他本人,其身边的精锐竟同时上吐下泻不止,呵……若不是因为临时医治整编推迟了离京的时间,只怕那万公公早该到名州城了。”沐风笑叹道,“属下斗胆询问,这招莫非也是风座……”
“嗳——本座只告诉过他,巴豆有时候比剑好使,谁料这小子下手这么准,算好了时间下量,从今日万长亭入城的时间来看,果然做得是分毫不差。”沈犹枫赞道。
“风座,那接下来我们是否该接九毒入盟?”二风同问。
沈犹枫点点头,目光随即沉了下来,接着问道:“灵予山可探到消息?”
沐风上前道:“经属下查探,已确知灵予山中有一极其隐秘的门派,名曰天门,擅长炼毒,总坛位于灵予山的置高点,以草木花溪为天然屏障,雾岚绸云行建八卦之术,外人入山必定迷失。”
“天门……”沈犹枫沉吟道,“可知门主是何人?”
沐风顿了顿,低声道:“人称毒圣,常年隐于山中,其余的……一无所知。”
“毒圣!”沈犹枫猛然一拍身侧的扶手,腾地站起来,眼中刹那弥漫起令人震慑的寒光,“就是江湖上传言,当年在洗泪崖为湛卢宝剑灌以血竭之毒的毒圣?!”
怜风正色道:“以我二人获得的情报,确实无误,且灵予山顶亦有一座……洗泪崖……”
“哼!”沈犹枫不禁仰头冷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本座不去寻他,他的门徒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说着,他握拳狠狠地击向玉塌的扶手,语气愈发凌厉起来:“既然主上许我亲自查明真相,我便不会再有所保留,父亲当年之事,我定要亲自向那毒圣寻个明白!”
沐风和怜风见此情状,面面相觑地互看一眼,大气也不敢出。沈犹枫转身扬起披风,走进正殿中心,凛然道:“九毒二人情况如何?”
“他二人终日游山玩水,对江湖之事从不过问,这几日并未见有其它动作。”二风答道。
“好!”沈犹枫走近二风,厉声道:“传我旨意,即刻接九毒二人行居天风旗紫竹苑,今日戌时,本座便见见这九兄弟。”
“诺!”二风朗声领命,“那……今晚的夜宴属下当如何行动?”
“不可妄动,本座自有安排。”
二风尊旨退下,沈犹枫独自站在宽敞华丽的大殿中,冷冽如画的眉心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与忧伤。
九宵环佩台乃是龙鼎联盟总舵内的一座标志性的观景台,矗立在大片极平的浅草地正中心,约摸五十丈高,全部用坚硬如铁的木石搭建而成,高台四周则环绕着错落有致的楼阁,大凡有贵宾造访龙鼎联盟,墨台鹰皆会在此设宴款待,以尽东道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