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仆 下——琴挑
琴挑  发于:2012年0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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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风之伤

第六十五章

夜。

睡眠的环境静谧安逸,只是间或从某枝栖着兽鸟的枝头方向斜刺进窗棱缝隙间几声鸣叫,在安静的夜幕里挑起刮丝一般几簇惊异,。

习惯了噩梦滋扰辗转反侧的夜晚,这样安静安全的环境反而更让我难以酣然入眠。

百无聊赖下,我推开窗户,举头望月——

皓月如盆,银辉飘逸,这是一片晴朗而宁静的夜空,如果不是愁思百转,我真以为,这就是我无限憧憬的淡泊的,安宁的人生了。

到底意难平。

我深深出了一口气,胸中那挥之不去的纠结随着气息的流通略略舒展了一些,便清目向外探去。

忽然,一个黑影如鬼魅般从拱门后方急蹿而来,在假山、石台、栏杆几处翻身腾跃,那奔跑和跳跃的速度快如闪电,嗖地一下,就从我面前一闪而过。

我以为自己眼花,因为院内景物完好如初,唯有风吹藤动,地上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或许是在做梦?

我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有痛感,那该不是梦。

那个黑影是什么?野猫?飞鸟?

就在我自欺以为是自己的幻像而无端猜测时,那黑影又出现了,鬼魅一样停在我的眼前,咫尺之遥。

他全身通黑,黑衫黑裤,蒙面,只露出一对漆黑如星斗的眼目,定定地瞪着我,转瞬即逝的诧异之后,括射出凌厉的目光。

“你?!”

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方才的黑影,只是对那双明目印象深刻,在我面前永远都滴水不漏的,傲慢的,决绝的双目,在无情与多情间如鱼得水的眼,只有他才拥

有——

江临风!

“……”

出乎意料地,我并没有对这个名字脱口而出,见面来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我甚至无法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半分,任凭它贪恋地从他那里汲取思念之泉,以及

时滋养我那颗快被烧成灰烬的干涸的心田。

认出我来了对吗?认出了?

如果眼睛也有触角,我愿它生出无数根,把眼前这个人五花大绑:

缚住他的眼,让他不可看他人,缚住他的鼻,让他只为我张翕,缚住他的唇,让他不可绝情,缚住他的耳,让他只闻我言,缚住他的手脚,让他无处可逃,缚住

他的心肝,让它只向我而动……

想缚住他的一切,所有,毛发,五官,肢体,躯干,内脏,器官,把这些东西带在身边,天涯也好,海角也罢,天国也好,地府也罢,直到我死了,消亡了,他

会随我一道凝结成气,在另一个时空再随我一道幻化成人,那时,我仍要他。

你认出我来了,是吗?

可是,我还不能与你相认,为了你,不相认。

没人能了解我花费多大气力才低下我的头,让他离开我的视线那么久,如果爱一个人不能注视的话,那爱有何用?

在关上窗的瞬间,他也垂下了双目,左手握住右手臂,微微躬下身体。

有道光芒从脑中刹那闪过,我清楚意识到:他受伤了。

于是飞快地再次推窗,在黑色的掩映下,一条血流沿着他的右臂蜿蜒至手背,一滴接一滴,不知滴淌了多久。

“你受伤了!”我失声大叫,被他随之而来的吻堵住了嘴巴。

尽管隔着面纱,我仍感到他唇的温度,冰冷的,似有似无的温度。

好久,似乎是好久,他终于放开我,左右环顾确定无人后,忽然将我向后一推,翻身纵跃了进来,栓上窗闩。

巡视无恙后,他坐到木椅上闭目歇息了良久,凭我注视良久。

恨不得,把他看进心里,没有遗忘的可能。

之后,他睁开了双眼:

“有干净衣服吗?”

“有。”他的话仿佛圣旨,让我无可抗拒,我慌张地跑到衣柜前用力拉开衣匣,把随身携带的一套鹅黄色长衫扯了出来,因为焦急和紧张,长衫勾住了衣匣上的

铁钩,扯了几下险些毁坏了衣物,战战兢兢地将它们捧到他面前。

“只有这个……行,行么?”

他没有回答,把长衫挑在刀尖上看了看,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始解领口。

我呆呆地望着他,脑中转过一幕幕与他相交的过往,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刀片似的从我的心头锋利切过,我要怎么说?我该怎么做?我紧张得无以复加,但是

总该说些什么吧?劝他离京?他肯么?为他分析陆祈云的野心?他信么?

直到他脱光上衣,露出那结实宽厚的胸膛,我那颗心已被切碎,口中也没有发出只言片语,我对自己失望至极,只得背过身不去看他。

“你还是来了?”

半天,他那华丽冷郁的嗓音在我背后幽幽响起,我仔细品味着这句问话,不是“你来干什么?”“你怎么来了?”“你快给我滚回去!”之类的问话,而是“你

还是来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早预料到我来,并且明白,我的到来是连他也无可抵挡的?

“我……”我支吾了半天,撒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信他会信的谎,“你,认识我?”

我实在不善撒谎,脸立刻发烧般地滚烫。

他冷笑了一下,然后我感到肩头被他热络的手掌覆盖着。

他扳过我,让我正视他,随后慢慢拉下了面罩,接着,我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依然俊逸非凡——我就是这么不争气,每见一次这张脸,就会悸动一次,深陷一

次,无药可救一次。

“不要告诉我,你不认识我……”他冷冰的嗓音梦呓般滑过我的耳畔,似乎附着魔力,穿透耳膜耳道,这声音仿佛一条冰冷的蛇游弋着悄无声息地潜进我的心底

,缠住我的意志。

“你来这里,不是就为寻我么?……六月?”

再次听到我的名字被他呼之而出,我感到胃部一阵阵痉挛,我忙不迭地后退,慌张、混乱、竭力期望想起他给我的苦难,好以此作为抵御他魔力的利刃,切断那

绵绵不止的欲望。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不是六月,不是。”

“不是?”

他顿了顿,义无反顾地向我走来,眼神是愤怒,因为我的不相认。

那么期待我的承认吗?

于是,我们之间开始拉锯战,他进一步,我退一步,他进三步,我就退三步,必须要与他保持不变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之外,我自认还可以自控,如果越了雷池

,我就没有把握抵御了。

直到我无可再退,身后就是墙壁,他终于露出了阴险的胜利的笑,将我压倒在墙壁上:

“你不是六月,那么谁是?告诉我!”

“我,我……”

又是这种姿势,这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我无力抵抗。

我必须集中全身气力和意念抗拒他的重量,可他似乎心无旁骛地,一心只想逼我就范:“说,你是!”

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我只好凝神摒气,召唤神力,然后渐渐感到从丹田那里疾窜出一股热流向五体涌入,周身各处毛孔仿佛打开了,内力自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放开!”我大喝一声。

靠着它的帮助,我顺利挣开了江临风的钳制,逃到了门旁:

“我只是路见不平,总不能见死不救,现在你无碍了,那么请便吧!”

对于我的成功反抗和接踵而至的义正言辞他是万分惊讶的,从来只有我被压制的余地,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与他对擂。

“哼!”他从袍襟上撕下一块布条快速缠绕在手臂伤口上,一边朝门走来,“我不管你来干什么,记住,别坏我大事!”

心湖下的暗礁顷刻因搅动而翻滚了上来,我被狠狠撞击而中,喉咙似乎被什么哽住了,哽得我哑口无言。

他看了看我,终于推门走人。

一切重归寂静,若不是椅子上那身尚留他余温的黑衣提醒我,还以为他从未在这里存在过,从未叫我名字,从未与我相认。

尽管预先有所准备,再见面时,还是被心里的脆弱一击即中,在他眼里我始终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奴才,我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分量和承受力。

于是,漫漫长夜,我那颗躁动的魔鬼之心再度复苏:

想要他,想杀了他!

第二天清晨,我被武长青叫起来与铁家人一起吃早点。

宽敞明亮的饭堂中央,檀木圆桌两旁,铁心之迫不及待把我招呼到身旁坐下,左边是他,右便是铁焕之,铁焕之过去是铁谦公,再过去空了两个位置,然后是挨

着铁心之左手边的武长青。

铁心之扒在我耳畔悄悄说:“大哥特意交代你坐这儿。”

我心念一动,转头朝铁焕之看去,正对上他清爽明朗的目光,正冲我点头微笑:“多吃些,这一路上也没吃过什么好的,多吃些。”便吩咐下人为我添饭。

铁谦公看在眼里,有些不悦,重重地清了清喉咙说:“战云呢?可去叫了?”

立刻就有下人上前回复:“是老爷,已经叫过了,二少爷说昨夜晚睡,这就过来,请老爷先用膳。”

“那江神医呢?”

“江神医也一样,同少爷一起来。”

铁谦公更不高兴了,板起面孔嗔怪道:“战云愈发贪黑了,不好,不好!”

铁焕之劝慰道:“爹,想是他贪睡了些,我们先吃吧。”

“好,吃!”

铁谦公一声令下,铁焕之立刻率先动筷为我夹了块硕大的红烧肉。

我迅速向武长青看去,他满不在乎地转头与铁心之低语,铁心之就装傻充愣,为武长青也夹了块红烧肉:“武大哥,我送肉给你。”

“多谢!”武长青撮起肉丢到嘴里,一边大嚼特嚼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目光扫视铁焕之。

铁焕之似乎要故意气他,似乎是真的关心我?吃几口米饭就往我碗里夹菜,我无心下咽,不一会儿碗里的各色菜点就堆了老高。

正要铁焕之别再顾我,只听廊门外两声浅笑,一个熟悉的嗓音传了进来:“我来晚了,请恕罪则个!”

众人均回头望去,只见来人身着墨绿缎袍,束着青玉色发带,立在门口,满面春风,含笑向众人一一问好:“爹早,大哥早,小弟早。”

他面庞纯净,五官柔和,仿佛一柱雨后青竹,让人过目不忘。

也只有他,配得上这等容貌。

我识相地迅速把自己那张与他相似的脸深深藏好——低头,深埋在胸间。

陆祈云。

他身后跟随一人,换下昨夜并不合身的衣装,今天的他着深色,脸上却多了些许不同:络腮胡须掩盖住真实年龄,覆盖了整只左眼的红褐色胎记隐去他真实容貌

一眼望去形容可怖,即便这样,我仍是认出他——江临风。

果然,他们是无时不在一起的。

“哎?这位低头的小兄弟面善呐,是贵客吗?”陆祈云落座后故作惊讶问道。

他知道,他明明知道,是我,六月。

铁谦公为我们引见:“这位是我的义子铁战云,这位是妙手回春的江神医,我多年的顽疾多亏他医治。这位是……江六月,焕之的琴师,你彼此熟识一下,今日

起要共处在一个屋檐下,自当和睦。”

陆祈云瞟了我一眼,拱手笑道:“江六月,这名字好听,琴师恐怕生于六月才得此名?”

我已经无力看他,恹恹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是,大人。”

他又再问:“琴师也姓江?”

“是。”

“是吗?那巧了,我这位医生朋友也姓江,不知琴师是何江字?”

哪个江字,天下那么多发江的音,我只识得江临风的江,还会有哪个字?

“江水的江。”我答。

他则兴奋转头对江临风一笑:“江风,他与你一个祖姓呢,不是一家的?”

江临风淡然笑道:“少爷说笑,难道天下所有姓江都是一家?我可与这位琴师从不相识。”

不相识?对,不相识。

我心阵阵刺痛。

虽然希望身份不被他揭穿,他也正如我意装作与我不识,由他亲口承认的陌路,还是让我行得万分艰难。

只听他又问:“江琴师,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一听天籁琴音?”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默默拨弄碗里的食物。

恐怕这一辈子你都听不到。我根本不会弹琴。

陆祈云与他一唱一和,向铁谦公请愿:“爹,何时请江琴师为我们演奏一曲吧。”

铁焕之抢过了话头及时替我解围:“他不轻易献艺的,除非有重要的场合,重要的人,其余只为我一人弹奏。”

“重要的人?”陆祈云冷笑道,“不知在琴师心中,何人为重要之人?既然只为大哥一人弹奏,想必大哥就是重中之重了?”

“各位失礼!”面对他的挑衅我实在无法忍受,豁然起身准备逃离这混乱的局面,“在下身体不适,想回房休息,请各位大人谅解。”

铁焕之连忙扯住我衣袖关切询问:“怎么?你不舒服?”

我低头转向他,轻声道:“是啊将军,可能感了风寒,头很晕,我这就去歇息一下,抱歉了。”

我又向铁谦公铁心之等一座人抱拳施礼,便狼狈不堪地逃蹿出门。

“六月等等!”

我停住脚步回过头,铁焕之正推椅行礼交代,想必要与我同行,我便等在门旁,悄悄向内张望。

偶然对上江临风凌厉的复杂目光,身体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我送你回房,顺便请王太医过来替你诊病。”铁焕之揽过我肩膀向廊门外走去,“怎么会头晕?”

“哦,可能昨夜睡觉时没有关窗。”

“这么不小心?赶快回去歇着。”

“是。”

“我叫太医给你开些良药,服下就好了,王太医医术高明。”

“是。”

“本来父亲要姓江的医生给你诊病的,我没应。”

“唔?”

“那人给我感觉很不舒服,太盛气凌人了,我可不放心他为你看病。”

“哦。”

“你一定要休息好,别顾虑太多,在这里就安心住下吧。”

“是。”

……

后来,王太医并没有顾得上我,因为被宣入宫中为皇帝看病去了,再后来江临风还是来了,论医术,恐怕那位太医还不及他万分。

于是,他敲开我的门,再一次闯入了。

“江琴师,伸出手来,让在下为你把脉。”

他紧紧盯着我,无所顾忌地抓过我的手腕,并拢两指嵌在我的脉门上。

从他那里我感到自己的脉搏慌乱搏动的频率,参差不齐得一塌糊涂。

“体虚,风寒,该进补。”他说,转头向身边的人说道,“我开个方子,你差人去抓药吧。”

身边人点头讽笑:“别补过了,他身子受不了,为我失了那些血,难怪亏虚……”

第六十六章

有句话叫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意思是在强大如刀锋般锐利的对手面前,我就如鱼与肉般弱小无能。在铁府的第二日,我便被江、陆这两把明晃晃的钢

刀惊得心力交瘁了,一面还要应付铁心之铁焕之,真是刀未落,头先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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