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已经起作用了。
他用双手撑着地面,喉咙里传来汩汩的响动,然后是雪地里——此时已积满了厚厚的雪,白雪皑皑,一望无际,他的血滴在雪上,一滴一滴,一朵一朵,像瞬间
开满大地的血色蔷薇,是刺目的猩红,又是绝美的江山图画。
然后,他拼命昂起了头,脸的底色是惨白,其余却上了颜色,红艳不可方物,像夜色里涕血的杜鹃,为爱而悲啼的可怜生物。
他的脸到处横陈着血色的河流,淹没了他本该明朗的表情,可我知道,那是最温柔最动情的他,他转向我,言语像开在柔软唇峰上的花——
“小奴才……告诉……我……你的……名字……”
“临风,临风……”我惊惶无措着,只知唤他的名。
“……告诉……我……你的……名字……”他执着地问。
“……我,我叫……六月……我娘六月生下我……那时的天气好热……她遭了许多罪……便叫我作……六月……我叫六月……我叫六月……”
我泪如泉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呕出更多的血,却束手无策。清醒地意识到,这次不是玩笑,不是阴谋,我的爱,惟一的爱,正慢慢死去。
“嗯……六月……好听的名字……只是……你忘了自己的姓……你姓江……姓江……”在漫天冰冻的血色中,他的笑异常温暖,犹胜春日。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陆祈云的手,或许根本是他也被撼动,刻意失了手放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雪地里满是我滚爬的凌乱痕迹,“临风!临风!”
我忘情所以的扑入他的怀中,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血,他是个清俊洁净的人,如何允许被污染了容貌?
我擦拭着,努力擦拭着,可就像我留不住他逐渐消逝的生命,那些血迹越来越多,怎么也擦不完,也许是心中最重的伤口,永无愈合的宁日。
“别……擦……了……”他再度吐出了大口鲜血,连我一并染上,然后虚弱地环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记得……你对我……说过……爱?”
我浑身一颤,哽咽着:“嘴上没说,可是在心中说了一千次、一万次!我爱您少爷,深深爱着您,六月爱您,很爱很爱……很爱很爱……”我将头埋进他的胸膛
,滚热的胸膛。
他微微叹口气,浅浅一笑:“唉……我好像……还是没还得清……”
抬起手指,拂了拂我脸上的泪:“放心……我死了……他就不会……杀你了……”
“我不要你死!让他去杀好了,让我去死!”在他的怀里,我像一只雏鸟,没有了母鸟的庇护,只能抖成一团。原来,在他面前我永远都不会有勇气,爱他也好
,恨他也好。
“……只能是……一次……只说……一次……我……爱……”
“临风!——临风啊——————!!!”
更多的血涌出,睫毛快速翕动着,瞳孔已然散乱,看不清青瞳,惟有那碎片般的惨白和血红,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倒去,紧攥我的手骤然松开,终不能动。
仿佛梦一场。一切都远走了,不再来,不再来。
拂晓,天边露出一丝光亮,打散了这片残梦。
这天是腊月二十又三,小年夜,天降瑞雪,年历上书,今日为吉日,宜远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江湖一大传闻,名震武林的毒圣江石攀和他的两个儿子挟持天子谋篡不成,于西门宫墙外殒毙,一方叛乱就此销声匿迹。
赵曙回宫后便成痴呆,不能言行,不理朝政,不久便病死福宁殿,葬于永厚陵,长子赵顼继位,改年号为“熙宁”。
陆祁云护驾并剿匪有功,任枢密使,封田千顷,封金万两,并赐婚,与长公主择日完婚。
铁家受封一代忠烈,铁谦公受封“忠义侯”,铁焕之升任节度使,铁清荷受封安宁郡主。
想掌天下的掌天下,想谋权势的得权势,一派皆大欢喜,普天同庆。
没有人记得,那背后曾发生的惊天动地的故事,因为是故事,常人听了,但凡慨叹一番,一笑而过,千帆过尽,大抵便忘却了。
玉素山庄由江家二子江长天重新执掌,江长天并无领导才能,又不好研武修文,终日滋扰生事,寻欢作乐,坐吃山空,玉素山庄从此一蹶不振,不复武林毒庄盛
名。某一日夜里,庄内莫名起了一场大火,几百人悉数葬身火海,无一生还,庄内收藏的上千种名贵药材顷刻销毁于大火中,飞灰烟灭。
五年后,姑苏的市集上建起一家医馆,馆主专门医治疑难杂症,尤擅解毒。医馆有个奇特的名字,叫“忧怖亭”,门楣两旁有对联,上书着: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那医者终日戴一面具,身材高挑,着月白云纱长衫,除望闻问切外,从不多言,面具牛眼獠牙,狰狞恐怖,胆小者见之皆唯恐避之而不及,除非情不得已无药可
医,否则绝不轻易进门看病。
有江湖好事者意图揭穿医者身份,故作染病登门求医,问病时突然出招试图揭落医者面具,无一不在三招之内被打败,落荒而逃。竟引得自认武功不凡者前来挑
衅比武,凡遇此桩,医者皆关门歇业,不予理睬,实有锲而不舍者,略施小计,或放毒虫,或撒毒粉骇人,教训之后,又予以解药救回,挑衅者生死走了一轮,
不敢再寻衅滋事,皆铩羽而归。从此忧怖亭再添恐怖,传闻那医者武功高深莫测,行踪诡异,浑身上下无处不毒,但凡靠近其身,接触其肤者,无不染毒。传闻
者谈其色变,皆以为面具之后,定是魑魅魍魉,恐怖异常。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同样戴面具的青年,自称身中剧毒,行将不久,求医者为其解毒疗伤。
医者见了面具青年微微一怔,将他请到诊台落座后,伸手把脉,但觉脉象平稳健力,并无异常,便请其摘下面具观相辨色。
面具青年并未遵从他意取下面具,而是从包袱内拿出一幅画像请他辨认。
画上男子清雅俊朗,气宇轩昂,一手拂于身后,一手于胸前拈花,那花为绛红色,鲜丽异常,在整幅清淡的画面上显得极为醒目,医者再熟悉不过,花为罂粟之
花,是为毒花。再看那男子极目远眺,那神态极为淡泊洒脱,眉目间却隐含着冷傲忧郁之气。画的边角题着四行诗句: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医者略为吃惊,随即镇定道:“在下并不认得此人。”
面具青年并未放弃,盯着他道:“请您再仔细认认,我寻他很久了。”
医者将那画像递还了回去,打开大门亟待送客:“倘若您是寻医的,在下躬身相迎,但以公子的脉象来看,并未染恙,倘若您是寻事的,恕在下实难奉陪,就此
送客,倘若您是寻仇的,那么画上之人已死去多年,仇将不仇,公子还是了悟了吧。”
面具青年反问道:“方才你还说,你不认得他?”
医者淡淡一笑:“我忘了,因为时间太久,一时竟很难想起,不过,原来我是认得的,他手中不该执花,而是执刀。”随后他定了定,目力逼人地向面具青年低
声道:“江临风已死,天下皆知!”
面具青年猛地一颤,面具后的双目圆睁,他不甘心地将医者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即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失声道:“你……难道你是江家人?”
医者忽地目露凶光,陡然将他从座椅上揪起,拿住天门穴威胁道:“你怎会认得江家人?你果然是来寻仇的!”
面具青年惨然一笑,半晌嗫嚅道:“是啊,我是来寻仇的,寻那个给我下毒之人,我要找到他,问他要解药……所以,我怎会不认得他,怎会不认得?我与他同
姓。”
听他如此说,本来暗暗发力的手陡然滞住了,医者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颤声问道:“你也姓江?”
面具青年点点头:“我本不姓江,只是做了江家的仆人,这才被主人赐姓……”
医者拉住他的手臂,迫不及待问:“你说你中了毒……究竟中了什么毒?”
“我中了……”面具青年突然住了口,抬起右手,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张风尘仆仆的面孔,那面容是清秀宁静的,只是似乎经年漂泊,颇有倦容,目光中隐
隐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悲凉。
见到那面孔,医者惊讶万分,握肩的手抖了起来。
面具青年深深吸了口气,向医者的面具伸出了手,慢慢说道:“我中了……情毒。”
与此同时,面具被坦然揭下,那是与画上男子七分相似的面孔,只是更年轻,少了几分沧桑与淡泊,多了几分少年者才有的扬狂,但一样地貌美俊逸。
出乎意料地,整个过程医者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阻止,却任凭面具被完全摘掉。四目相对的瞬间,医者呆愣了半晌,随之滚落了两行清泪。
“六月……六月……太好了……你竟活着……”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是久别重逢的惊喜。
“……我终于替他找到你了……”面具青年如释重负地笑,抬手拂去医者脸庞的泪,凝神端详他半晌,终收回那痴迷的目光,柔声向他道:“仙少爷,您长大了
。”
医者低低“嗯”了一声,再不能自持,将面具青年紧紧搂入怀中。
此时,医馆后堂的一双眼睛,正透过窗棱的缝隙紧张地向堂前张望。窥视者面容破损,脸上似乎受过很严重的疮伤,到处坑洼不平,五官也因肌肉变形被牵拉得
有些扭曲,掩藏在黑暗中犹若鬼魅,十分可怖,只有那双与医者和画中人相似的眼目在看到面具青年面孔的一瞬放大了光芒,随即,那双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仔
细倾听着堂前二人的对话,他久久隐忍着,待要转身离开,却还是难舍,在原地徘徊良久,才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房间,那背影是萧索孤凉的。
房内,他坐了一会儿,从桌上拿过铜镜垂照,颤抖的指尖从面庞上一寸寸滑过,可是无论如何,都抚不平那旧日的创伤。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地自言自语:“
花容月貌,果然是花容月貌……情不情,人非人,上天,你叫我以何面目见他?”
思忖片刻,当下起身收拾行囊,留下一封书信搁在桌上,从后门悄然而去。
不错,那医者正是侥幸从陆祈云手中逃脱的江小仙,五年后他已长大成人,修得一身绝顶武功,继承了江家祖传的绝学和医术,在姑苏这里开了行医馆度日。
五年来,他不停寻找失踪的江六月。宫前那场祸乱后,陆祈云便抓走了二人,途中在李元寺的暗助下,江小仙成功脱逃,而江六月为了掩护他们,被陆祈云打成
了重伤,跌落山崖,从此失踪。多年来,小仙不忘四处寻找于他,去过大漠塞北,也去过番邦异地,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终不得果,悲绝之下,放火烧了自家山
庄,在姑苏城内落脚行医,自戴面具遮容,谨遵许与临风的誓言。
六月并未死。
跌落山崖后被陆祈云找到带回了汴梁府内,秘密关押了三年,三年中为他恢复了容貌,三年后放他自由——给他三年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三年后必须回转,
否则——
至于三年里他与陆祈云之间发生了什么,六月不肯多说,小仙相思既得,自不愿提及他伤处,便不多问。
只是六月并未死心,更有李元寺无意中透露了那日江临风自服毒药实则假死的讯息,从陆祈云那里出来后就辗转寻找他。近日听闻姑苏出现一神秘擅长解毒、用
毒之医者,且武功、身形都与江临风十分相似,便抱着十二分希望寻来,怎料,却与江小仙意外相逢。
“真的死了?”
“真的。”
小仙将他带出医馆,以免遇上终年隐藏在堂后之人,又怕他不相信江临风已死,便带他上山来到了江临风的坟冢,此时正值春季,那陇外的泥土里开遍了黄粲粲
的野菊花,丛丛簇簇,好不明媚鲜艳。
六月抚着临风墓碑,怆然泪下,难免大恸一场,其实并未发现二人身后一直尾随一人,背着包袱,围着布巾,遮住大半面容,只余一双眼瞳迫人夺目,他藏在一
棵槐树后,定定地望着二人,良久沉默。
小仙偶然回头,发现树后身影一闪,心念转动间,并未露声色。
携起哭得溃不成声的六月慢慢绕道向山下医馆走去,不时私下回头一望,见那身影并未跟上,且放下了心。
医馆内,尚未有人归还。一阵暖风从后窗吹进室内,后堂厢房书桌上的书信被吹落在地上,展开了扉页,只见上面空无一字,信笺中央只余两个墨滴大小的湿痕
,尚不能干。
或许后来者会于其上赋诗一首,聊以慰藉,聊以解忧:
遍地残红去,
烟雨自潇潇,
落花空自笑,
时光渡人老。
江山如画里,
碧人正弄萧。
云散月露重,
风起任逍遥。
一对春燕飞入医馆檐坞下,衔泥筑巢,生儿育女。
一双彩蝶自小园香径尽头飞来,低舞翩翩,厮磨于千英万红之间。
或许不久,这里也将住上一对璧人,仗剑煮酒,且论今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