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仆 上——琴挑
琴挑  发于:2012年0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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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把江小仙送回去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来到江府大门外,江临风已经坐在轿子里冲我挥手了:

“六月,跟在轿子旁。”

“是,老爷。”

我顺从地走到轿子旁,为江临风放下轿帘,命轿夫起轿。

“老爷,要去哪儿?”

“去市集。”

“去市集?”

“嗯,去市集逛逛。”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江临风在市集上转了一大圈,到过布庄、米店、茶楼、兵器店、酒坊……江临风只是到处闲走闲看,这摸摸,那闻闻,有时还会向店主询问店里的生意和亟待解决的问题,如果是涉官的,允诺尽力办好。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揣度着,也许他只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才外出散心。

集市上的人都能认得出他,向他毕恭毕敬地请安问候,希望他福寿安康,大吉大利,他则以知县的身份恭谦地向他们回礼。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敬意有加。

江临风果然很得民心,我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

逛了一大圈,他买了几样东西:两斗米,一包茶叶,一盒镶嵌着碧玉宝石的胭脂,一把匕首和一副纸笔砚墨。

在酒楼里的包间雅座里,他要了一壶女儿红,一桌好菜,要我尽可能地多吃,自己只是一边饮酒,一边拿出纸笔砚墨写了一张字。我不识几个大字,所以根本看不懂他写的什么,自顾不暇地埋头海吃——

八宝鸭,龙井虾仁,松仁糯米糕,脆皮酥鸡……

这么多的美味珍馐,能在江府里吃到的机会可不多。

“六月,替我办一件事,”江临风把写好的字递到我面前。

我抬首看去,那不是一张字,而是一张简易的路线图,弯弯曲曲的,中间经过几个城镇的地名,都是我不熟悉的。

“什么,老爷?”

“看得懂这张地图吗?”

“图形看得清楚,但是上面的字不大认得。”

“呃,我来告诉你,到姑苏的路该怎么走。”

原来目的地是姑苏,我只认得“姑”,却不识“苏”,心里想反正是和姑娘有关,吴越姑苏的美女如云,名满天下,倒不枉费了这个好听的名字。

“喏,这里是临海的后山,出了城北门就直奔西北方向走,中途有一座驿站,那里有马赁,你在那里租一匹马,不会骑马就租马车,一天后就能看到渡口,然后做船,行水路走运河,中途经过这几个城镇,不用知道他们的名字,只要告诉船家要到姑苏就可以了。记清楚了吗?”江临风仔细为我讲解到姑苏的路径。

我在心中默背了两遍,点点头:“记清了老爷。可是,为什么要去姑苏?”

他不作答,从怀里抽出另一个被封印的信封和地图、匕首、胭脂、茶叶一起塞到我怀中。

“别问那么多。待会儿回府,你不要进去,等在后门外,会有下人抬个箱子出来,你就推车把这个箱子运到后山,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我会命人给你准备些盘缠和被褥,山顶有间茅草屋,那是守山人住的地方,现在那里空着,你在山上住一宿,如果半夜里看见这里发生了什么,千万别回来,等到第二天早上,如果我还没有来寻你,你就把箱子打开,把箱子里的东西带到信里的地址去,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

“老爷,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照我的话做!”他不耐烦地扔下一锭银子,要拉我出酒楼。

“老爷,总该让我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上山,为什么要离开江府,为什么要去姑苏,为什么……”我坚忍不拔地问着为什么,直到他的脸色阴沉可怕。

“为什么为什么……跟所有人一样,你也只会问什么?”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惶惑的我,一张脸并若寒霜。被他的眼神震慑,我不敢再问。

哪知对视了多时,他忽然一改冷硬,目光渐渐变得柔和。

然后他眯起双眼,抬手把我的脸扳到毫厘之遥,渐渐拉近,拉近……突然出其不意地吻了下去——

缠绵的,霸道的。

我惊悚,四周仿佛打着无数个惊雷。

我被江临风……吻着?

他正在用自己的舌尖舔我的牙齿、口舌、嘴唇……羞耻的,浓厚的……吻!

如此温热的吻,与每次的都不同,不再是冰冷乏味的,却具有了跳跃的脉搏,虽然很短暂,却好像吻了很久,因为那种窒息和甘麻的感觉始终萦绕着我的意识不肯散去,徘徊了许久许久。

我猜测着,这个吻,只是单纯的为他办事的奖励?还是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依依不舍?

他会舍不得我?不。是奖励,预支的。

迷惑中,好半天我的脑中都一片空白。

“不要再问为什么,只要照做就好……”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喃喃。

“六月,”他摸了摸石化的我的头,黑色的眼瞳里闪现着温柔的色泽。

我心神俱动,竟有些恍惚了,以为那一定不是他。

“以前我待你不好,仙儿也很过分,你恨不恨我?”他问。

“不……老爷,我……感激……”因为受宠若惊,我语不成句地撒了谎。

其实我是恨过他们的,但是面对眼前的江临风,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反而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错,江家父子从没虐待过我,不但救了我,还待我如春日,百般怜惜。为了这样的主子,我必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六月,你是个好奴才。”他捧起我的脸,又在我的右眼上轻吻了一下,“可惜,我不是个好主子。”

他温暖地笑着:“替我办了这件事,你就可以自由了,我会给你留下足够丰厚的钱财,随你今后怎么用,以后不会再饿肚子。”

“钱?……”我更恍惚了,我在做梦吗?如果是梦,千万别醒来啊,多美的梦啊。

“是,钱。”他微微一笑。

笑意从他俊美的脸上一圈一圈地,犹如春光下的涟漪般荡漾开去,让我更加眩晕。原来美是相同的,即使拥有这美貌的是一个男人,我仍会下贱到对此痴迷不已。

“……后山种着很多米囊花,现在花早落了,果实也成熟了,你尽量多采些带在身上,以后每天都吃些,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老爷,六月不敢……那是您的花。”

“这是命令!”

“……”

“到了姑苏,就找一家叫荣门的客栈,把茶叶胭脂和那封信送给客栈主人,茶叶和胭脂就说是你孝敬的,别提我,她自会满心欢喜地收留你的。”

“呃。”

“还有,这个小瓶你拿着,今后遇到什么人,如果你想制服他,却又打不过他,那就放在他鼻子下给他闻上两下,他就会立刻昏过去,再闻闻,就能醒过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椭圆形的小瓷瓶塞在我怀里:“记住,别给自己闻。”

我点点头。

“这么多事,能记住吗?”

“能,老爷。”

“六月……如果我们能再见面,我一定会好好谢你。”

“老爷……”我思路一下清晰起来,“这些是六月该做的。”

我对他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心中突然充盈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仿佛是一名为国家视死如归的义士般大义凛然,但觉天高海阔,只要被主子信任,拼上性命也是值得的。

“那么,我们走吧。”

他收紧笑容,拉着我走出了酒楼。

按他所交待的,回到江府后我直接去了后门等在那里。江临风进去不久后,果然有一个江府的仆人推了架装着一顶三尺见方红木箱子的木板车出来,车上还有一卷席褥和一个包裹。

“老爷说,要你赶紧上后山,千万别回来!”下人谨慎地四处看看,然后帮我把车子推出了弯弯曲曲的后巷。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从这里一直向前走,就能看到上山的路。老爷说,包裹里有银票和干粮,你带在身上尽管用,还有两斗米,以备不时之需。好了,我走了,你万事小心!”

下人一闪就消失在巷尾,我呆呆地看了看前方,果然可以看到郁郁葱葱的后山。

我推着车沿着盘山路将车推到了山顶。

这座山并不算高大,充气量只能算是做丘陵,所以山路并不陡峭,山顶的那座茅草屋也很好找,一间又小又简陋的草房伫立在山顶,里面只摆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副桌椅。

我把车子推进屋里,把被褥铺好,开了窗子透了透气,然后到外面四处查看。

从山头了望,南面是城里,北面是城外,城内的全景尽收眼底,还能清晰地找到江府的位置,依稀可辨那里的院落和木瓦,城外则是绵延不绝的野外,一条大路直通向远方。

我还在东面山头找到了一大片玉囊花林,花朵早凋谢了,只留下松塔一般大小的果实,一部分被采摘掉了,还剩了一部分,我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它们全都摘下来运到茅草屋,并拨下了果实的种子放进包裹里。

江临风说这种奇果若是每天服用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除了这些功效我当然知道还有其它的功用:止痛、镇静和安眠。

我又回到茅草屋里取出干粮吃了少部分,方感到疲乏,便歪在床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仿佛很长,醒过来时,天色已然黑透,我来到山南朝城里望去,那里早已万家灯火,

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临海县的上空闪耀着一种异样的璀璨。

从没在这种高度俯瞰这里,我竟看得入了迷,那些五光十色的灯火映绕着眼帘,缠绕在心头,竟让我回忆起家乡的美好。

如果不被洪水淹没就好了,如果爹娘和哥哥还在……

我胡思乱想着,直到一盏一盏灯火熄灭,整座城郭陷入了深眠里,已是夜半时分,恍然间,才知道自己看了许久了。

我抻抻腿脚正要回屋睡下,突然,远处的一幕把我惊得瘫坐在地上——

隐约可见远处城内的点点火光,我很确定那不是灯火,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火光的范围越来越大,越来越熊烈。

城里起火了。

而起火的位置……我揉了揉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方位,没错,那里正是——

江府!!!

第十一章

没错,我再次确认,那起火的地方一定是江府。

不知何时刮起了东南了风,火借着风势越烧越旺,片刻间,就把整个宅院吞没在火舌中。冲天的黑烟在夜幕的掩护下笼罩在火光上空,炙热的火炎映红了夜空,在夜半时分,在酣梦中,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掉了一座府宅。

我看得目瞪口呆,耳边仿佛听见了火海中江府仆人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和惨叫声,仆人们奔走呼告,一边喊着走水,一边找来盛水器皿救火。

但是,那火,烧得太烈了,无论他们怎么去尽力扑救,都不能阻止它的恶行,最终,江府会化为一片灰烬。

江临风……江临风呢?

我攀折树枝忘情所以地翘首企盼着,险些从山坡上滑落。

为了看得更高远,我爬上了一棵大树粗壮的枝干上,仔细望寻着,祈祷着能在那片火海中看到他的身影。

但是,没有,没有,什么都看不到,除了冲天的火光,到处都是漆黑一片。

这么大的火啊,就算江临风有盖世的武功,也逃不过这场浩劫吧。还有,他的儿子江小仙,也都逃不过吧。

我注视着那片火光,脑海中交替闪现出与他们相识相处的片段:

江小仙央求父亲收养我,江临风为我治伤,

江小仙把我当人鸢放到天上,从空中掉下来,我被丛林刺瞎眼睛,体无完肤,

我在后面拼命地跑,江小仙在前面撒马狂奔,一边还叫着,六月快跑。

江小仙用分筋错骨手卸掉了我的胳膊,江临风麻木不仁地替我接回,说你真烦呐,总是把手臂掉在地上。

江临风把额头贴在江小仙的脸上,紧紧怀抱着他,说仙儿别怕,有爹爹在,一转眼却让他挖梅花鹿的双目。

江临风在我后背上刺青,问,是不是很疼?看来你的忍耐力也不过如此。然后在烛光下,身后却是他那张永远看不到神情的脸,明明满溢着悲伤。

“祈云……”

江临风在睡梦中温柔叫这个名字,睁开眼睛看到地上站着的我,生气地说,六月,怎么是你?

他还对我温柔,说六月你是个好奴才,我会感谢你。然后,他吻我……吻我……吻我……

……

你死了吗?

对我冷酷到底不可以吗?为什么最后还要对我那么温柔呢?

“你叫什么?”

“六月。”

“六月,这个名字很好。”

……

六月,我叫六月。

原来在最初,他就承认这个名字了。

我从树上爬下来,垂手之间,才发现泪水满面。我揉着臌胀的胸口,胸口好疼,好像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压迫着。

在大火中,那对我曾憎恨过的父子出乎意料地牵扯出我所有的悲伤,那样撕心裂肺的悲伤,只有亲人过世时才给过我切肤的痛。彷如惊梦一般,我被自己的悲伤震惊了,不得不承认自以为仇恨的他们,在亲人故去后,反而成了我最为牵挂的东西。

想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我擦干了眼泪,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回江府,还是按照江临风嘱托的,一早启程去姑苏。

火仍在燃烧。隐隐听得到锣钹的击打声,想必江府的这场大火已经惊动全城了吧。

如果现在下山,城门早就关闭,根本无法进城。看来只有等到天明城门开放,才能偷偷地回去探探情况。

这时的我早就把江临风的嘱咐抛在脑后,一心想回去确定他们是不是全部葬身在火海,无一生还。

守了一夜,直到拂晓来临,趁着天边的一丝光亮,我把行李留在茅草屋,孤身下了山。

城门守卫增加了一倍的兵力,均神色肃穆,严阵以待,一丝不苟地对进出城门的行人进行全身搜查。江府的这场大火,引起的后果是严重的。

在江府呆得久了,那些县衙的护卫们都认得我,知道我是江府的奴才,如果此时贸然进城,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江府着火,怎么江府的奴才却安然无恙?

虽然我可以解释,是江临风派我出城办事,但办的什么事?证据呢?证人呢?仍会免不了被带回去详细审问一番,时间耽搁久了,我非但没有把握为自己洗脱嫌疑,江临风交代我的事情就会被拖延。

为了不辜负他的托付,我决定不进城,装成过路人找了一个从城里出来的百姓询问:

“大娘,听说昨夜城里失火了,是哪里失火啊?”

“唉,是江府啊,江知县的府宅,昨夜不知为何突然烧了一场大火,死了好多人哪。”

我心中顿惊:“那,有没有生还的?江知县……也死了吗?”

大娘忽而垂泪:“死了啊!被烧死了!好人不长命啊,那么好的县老爷,说没就没了,想当初他还亲自给我儿子治过腿伤呢,要不是他,我儿子早活不成了,谁知,就这么死了,呜呜——”

她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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