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些,别逞强,你从上头摔下来的,吐了这一大口血。不过没大碍,老子大概检查了一下,骨头都还好。”
“你怎么在这里?”方棠留意到突厥手上端着的烛火和他下来时看见的藏在墙壁里的极其相似,好像根本就是。暗自赞叹突厥的勇气,反正他是万万不敢乱碰这里头的东西,天晓得会不会中毒,或者引发机关。
“掌柜的让老子监视他爹,老子就跟进来了。谁承想,跟丢了,差点让人发现,一躲就躲到这里来了。”
方棠松口气,又生起疑惑。松口气是为那群监工发现的闯入者不是他,疑惑是元萧为何让突厥跟着自己老爹,而元萧的老爹是谁?什么身份?怎会也进得这里?
“元萧父亲是……?”
“老子老丈杆子啊!”突厥答得理所当然,看向方棠的眼光有些鄙视,不明白方棠咋能问出这么笨的问题。
方棠觉得可能是受伤的关系,比较存不住气,险些被突厥一句话给憋过去。心想也是,单看突厥这张实诚的脸孔,就不能把获得理想答案的希望寄托在其身上。
“你先别着急动,再缓缓,这儿像是很安全。”
“像是安全?”
“嗯,进的来出不去。”突厥郑重点头,不带一丝玩笑。
方棠这才注意到他们目前所处的是个密闭空间,头顶脚下四周只有墙壁,连个缝隙都没有更遑论出入口。
这是不合理的,既然可以进,必定有路出。这通道必定触动机关才能出现,正如他坠入这里。问题是机关何在,如何打开,又能够在什么地方打开,会不会还有更深层的空间等待他们坠落,想他已经受伤,再来一次只怕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断骨是轻,保不准丢了性命。
“你是如何进来这里?”
“滑进来的。”
突厥比方棠先进到这里,滑进来时手里的烛火受风灭了,正要掏出随身的打火石,就听得轰隆隆闷响带来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痛苦的粗喘呻吟,以及“噗”的一声喷薄响,然后就是心跳,缓慢的,和他的紧张急切的。
凭借耳力,突厥摸到约莫是从高处掉下来的“物体”身旁。摸了摸,确定是人,有体温活着的男人。忙点亮烛火,看清这人正是方棠。胸前衣襟,还有身体周围星星点点呈喷射状的暗色污渍,是血。
突厥举着烛火仰面上瞧,不知是墙壁都是暗黑色的缘故,还是当真这一处姑且称之为暗室的地方挑梁本身就很高,乍看去仿是一个黑洞,见不到顶。
突厥胆大,却也不敢再多观看,那无穷无尽的黑似乎会伸出魔爪,将人的魂魄拽离躯体,拖进黑压压之中,况且,方棠受伤昏迷,突厥也没有心情去研究那片黑暗中究竟藏着什么,越过黑暗可以看到什么。
方棠醒来得快,几乎就是突厥确定他未伤及骨头的同时。
“我是从上边掉下来的,所以,不止一条通道通达此处。按照规律,想必敲开或撤出哪块砖就能开启通道,我们便能出去。”
“这倒好办,一人负责一半,找出机关不就得了。”
“你怎能确定找到的是打开通道的机关,而非引发危险的引信?”
“难不成坐在这里等死?那可不成,掌柜的还等老子消息呢。老子死在这儿,掌柜的下半辈子靠谁?”突厥不怕死,怕得是元萧没了他这个天底下最靠得住的依靠。
方棠想想也对,冒不冒险都是死,不如豁出去搏一把,还有生的希望。遂于突厥分配负责区域,找寻出路。
为了更敏捷地感应到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两人都不再言语,呼吸都调得很轻,尽量不发出任何影响听觉判断的声响,密闭的空间内静得连发丝断裂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倏地,沙沙沙,沙沙沙,分不清哪方传来类似倾倒沙粒、米粮的响动。两人即刻看向对方,都表示不是自己这方发出的。
突厥反应快,立即止住摸索墙砖,两大步弯腰执起放在中间的烛台,借这一点光亮环顾四周。
“奶奶个球,流沙。”
突厥咒骂的时候,方棠也发现了,细细的流沙自暗室四角倾泻进来,流速极快。
咯咯咯,咯咯咯。
伴随流沙地灌入,还有另一种使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每一声都好像一根尖刺刺激耳膜,扎出让人错觉汗毛都僵硬起来的恐惧。
“什么玩意叫唤?”
“天!虫子。”方棠惊叹着,依然跨步到突厥身边,远离墙壁。双眼撑大,惊悚地注视那些缓缓进犯的恶心至极的甲壳虫。
“虫子有啥好怕……奶奶个球,怎么这么多?!”
虫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虫子成批成群海浪般涌入,一只只连成片,盔甲散发出极具威胁性的血红色,每一只都好像刚刚吃足了人血,红得油亮油亮随时要爆炸,溅人一身红。
突厥胆子大得跟什么似的也生出了恐惧,鸡皮疙瘩爬满身,好像全是那些血红色的虫子化身而成,恨不能立刻抖落。
“现在怎么办?被流沙掩埋还是被这些恶心的虫子咬死?”这可真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方棠苦笑着问。
突厥知道方棠不是要答案,而且他头皮发麻也想不出答案,只觉得哪个死法都十足委屈他这个侠肝义胆的“大英雄”。
他见过尸横遍野,鲜血染红土壤,漫天都浮动血腥和腐臭的气味,他没怕过。偏偏这些诡异的小爬虫,令他从脚心一直寒到头顶,头发丝若不是束缚成髻,怕是都要倒竖了。
“奶奶个球,老子可不要死在虫子手里,敢咬老子,老子先烧死它们!”
想起心肝宝贝的掌柜的,突厥啐口唾沫,横下一条心,犯了狠劲儿,脱下外衣,点燃,冲向虫子聚拢而来的虫子大军。
“等等,你看!”
90.三星齐聚,斗换星移
突厥心说等个屁,等就是自动喂虫子。可脚下一顿,发现运载着虫子的流沙竟然停止进犯,正在快速减少。
仔细一看,原来是顺着地板砖石的缝隙流走了。
“咝……”着火的衣服在突厥纳闷的工夫里烧完,燎疼了突厥手指。突厥本能地甩甩手,甩出了灵感。“难道是老子这把火烧裂的?”
“怎么可能?”方棠轻喃着,蹲下身子抚触地面。
忽然,一阵剧烈震颤带出轰隆隆沉闷巨响,整个暗室好想要坍塌或开裂那般动摇起来。突厥和方棠跟着陷入晃动。
方棠蹲着还好,直立的突厥踉踉跄跄失了平衡,摇摇晃晃眼看要往地上倒。
刹那间有光投射进来,自暗室外?
方棠顿时一惊,想起上次见到此类异象的情景,心说莫非历史重演,打通了穿梭时空的大门?再一转念觉得不太可能。如果每次陷入难以逃出生天的困境都会出现时空隧道,岂不是人人都可穿越,时时都可穿越?保不齐擦肩而过的路人就是穿越而来,或即将穿越而去。那可就热闹了。
方棠百转千回,突厥哪会想这么多?脱困之心驱动他义无反顾地立即拔腿向疑似出口走去,期盼走进光亮就能受到他心爱的掌柜的热情迎接。
从一点扩散到万丈耀眼的光明仿若幻象,有人走入便轻易破碎。灿烂夺目随突厥的闯入幻灭消失,换成黑暗中跳动的两豆烛火。烛火映照出朦胧模糊的两张脸,一老一年轻,年轻英俊的是武芾,老而严肃的是……
“老丈人!”
突厥一惊呼,严肃的老脸现出暗沉愠色。
“你这厮……哪个是你岳丈,莫要乱攀关系!”刻画年龄的沟壑不住抽动。
“幸亏您老人家来救老子,不然您儿子就得守活寡了。”突厥可不管老丈杆子的脸色,兀自乐得开怀。
“你、你……再说这等浑话老夫就把你推回去!快,随老夫出去,再不要进来这里。”
元老爷喝令突厥随他走在前头,方棠不紧不慢移到武芾跟前,照旧拿玩世不恭的笑脸应对武芾的冷沉严厉。
武芾视线在方棠脸上逗留片刻,便转身擎灯为方棠引路,一语不发。
方棠紧随其后,小心行走,留心观看,仔细记住每一次转向与直行。尽管下一次未准用得上。
“别动歪脑筋,还不长记性?!”
士为知己者死。武芾如此了解他,可方棠没有为谁而死的思想境界,更喜欢算计自己的小九九。
曲曲折折,四个人走了好久才回到地面上,比留在地下的时间长很多。方棠吃不准是武芾和元老员外故意挑选一条长路扰乱他和突厥的印象,杜绝他们再进去;还是为了避人耳目。不过,四人才在地面上站稳,突厥大略环顾一圈,便叹了一句:“喝!这不是老子的赤单山么?!”
“哎哟,掌柜的,老子差点喂了虫子。”
突厥进到房中见到元萧,马上将跟踪元老爷下到地下,跟丢遇险又被元老爷所救的全过程如实汇报。完了,元萧坐在床沿,凝眉沉思。
“对了,老丈人还跟老子打听石头来着。”
“你说了?”
“老子不傻。咱好容易把老丈人从那丧气石头的魔爪中救下来,哪儿能再让他老人家自寻死路?老子回他没见过。”
“你个憨货!我爹这么问,必是料定石头在咱们这里。”
“老丈人有这么聪明?那不成了料事如神活半仙?掌柜的你做贼心虚想多了吧?”
“不是我爹料事如神,是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憨货跟人都不会跟,暴露了咱们。”
“那咋整?那是你爹,老子老丈杆子,总不能杀他灭口吧?”
“容我想想。这两天你安生待着,暂且停了跟踪,看我爹是什么反应。”
突厥点头应是,转而咧出色迷迷的邪笑,壮硕的身子直往元萧身上贴,眼角眉梢堆满不怀好意。“掌柜的,老子死里逃生,咱庆贺庆贺呗。”
“滚!刚从坟里出来又脏又晦气离我远些。”
“老子这就去洗澡。”
“斋戒沐浴三天,否则休想近我身。”
“啊?老子还不如困在坟里出不来呢!”
“那你就滚回去呗。”
元萧飞出一记白眼的同时提脚踹,恰好被突厥把脚丫子抓个正牢。褪了元萧的鞋子,大掌把握着脚丫子抓挠抚弄,爱得不行。惹得元萧又骂又笑,扬起风情无数。
屋里情味正酣,却不知隔墙有耳,屋外一道黑影轻巧闪过,带起树影婆娑,枝桠摇曳,好似风吹拂。
“你和瑞麟可曾见过一枚黑色卵石?”
“啥卵石?没见过。”
下山时,不小心听到的元老爷状似不经意地与突厥的一段对话直到回到县府的厢房,依然徘徊在方棠脑中,好像暮鼓晨钟警醒了方棠的某些思路。连忙翻出芸娘留给他的那一本志记,翻到标记地图的其中一页,页脚边书写一行八个篆体小字——三星齐聚,斗换星移。
“三星你是得不到了。”
武芾的到来无声无息,若不是那样冷冷阴沉的一句话,致力于大脑高速运转的方棠根本不会发现武芾已站在他身后良久,已经看清书页上勾绘的内室图样,以及页脚的那八个米粒大小的文字。
在方棠探究的目光下武芾绕到方棠面前落座,一动不动定定审视方棠,要方棠明白他不是心口胡诌。
被泼了冷水方棠倒挺高兴,这是武芾第一次主动提及之前避讳的所谓机密。
能说的都已说尽,方棠也不再藏着掖着,很大方的将燃起的兴趣透过眉飞色舞的表情暴露给武芾。“莫非你晓得何谓三星及其所在?”
“只能告诉你那是你得不到的东西。”
“总不会真是天上的星星吧?”
“你想看的已经看过,别再深入。这次能保下你,下次就未必了。”幸好有心救人的不止他一个,达成共识之余形成彼此牵制,且元不群并非奸狡卑劣之人,可以信赖。否则怕是不光救不下方棠,连自己也要牵扯进去。
“既是了解我,何必说这废话。”一次有惊无险岂能动摇他?地底的遭遇虽不如盗墓小说里描绘得那般惊心动魄,却让钻研精神越发高涨。
“你……冥顽不灵!”
“比不上你的愚忠。”斗嘴方棠还能落败?可惜心有悬念,没那个精力跟武芾逞口头威风,继续伏在桌案前琢磨图上所示的房间构造。
倘若地底呈现的恰是志记中描绘的,那么,眼前这一幅该是其中某间墓室的结构图。按其所示,三星应该就在这里头。结合武芾透露的信息,这间墓室他大概进去过,且三星业已不在其间。
八成是武芾他们取走,并分别收藏。
元不群问突厥可见过一枚黑色卵石……或许就是三星之一,而且遗失了?
与突厥两口子有关?不然突厥为何好端端去跟踪元不群?元不群又为何询问突厥?像武芾,是一点口风都不肯露的。
可武芾那种肯定的口吻分明……
“三星在你那里?”
91.闹贼
武芾很头疼,因为方棠。
尽管最初就晓得方棠不是省油的灯,可这也太不省油了。不识好歹,一意孤行,油盐不进,害他这颗心时刻高悬,十五只水桶分秒不歇地在里头吊着乱晃。唯恐哪里疏于防范,被他钻了空子惹下大祸。
这次救下了他,下次呢?他不过就是个奉旨办事的小小钦差,远不能只手遮天。况且,他办的事就是关乎天子,自己都是脑袋挂在腰间,稍有差池轻则送命,重则灭门,又能有多大权限保护他?
后悔。不该心软放他尾随他进去。不放,恐怕会更后悔,天知道那狐狸精会搞出什么危险的花样。美人乡英雄冢,美人香甜美人恩不是轻易拥有,必须付出代价。栽进那狐狸精撒下的迷魂阵,他就料到会与循规蹈矩的平静生活告别。
平静生活他舍得告别,狐狸精呢?
这么费尽心机为的就是回去他来的地方,这里留不住他,他也留不住他。禁不住想,他来的地方是怎样的风景怎样的土壤,能养出这般性情的他,令他舍下他、以身试险也要回去。
诱惑。
不想与他分离的欲望诱惑他接受他的邀请,与他一同前往属于他的地方。他找寻回乡路愈执着渴切欲望的煎熬便愈强烈。
“不好了!失窃了!府里闹贼了!”
武芾跨着刀在院子里心旌荡漾地游荡,后府的仆役着急忙慌、连滚带爬地一路跑出来吆喝兼报信。
贼人胆子恁的大,居然偷到县太爷府宅。甭管是县太爷的房间还是仆役的下房,举凡屋里没人都给翻个底儿朝天。奇怪的是并未有贵重物品丢失。
元嚣扯着嗓子满宅院嘶吼,誓言要将赶在县太爷脑袋上动土的毛贼绳之以法,抓回来咔嚓咔嚓再咔嚓,看谁还敢践踏堂堂青天大老爷的尊严。
武芾大略巡视一圈,心念一动,冲回自己的房间——什物,衣衫一地乱七八糟,柜门全开,贼人正在东钻西爬恣情乱翻,嚣张得可以。
“你?竟然是你?”横眉竖眼几步上前,轻松拎起大胆毛贼,咬牙低吼,眼皮狂抽。
“哎呀,武师爷,全府没人的房间都给翻了个遍,唯独你这里天下太平、平安无事,是不是很怪异?为了不惹人嫌疑,我只好劳动双手帮你布置现场。你非但不感谢我,还摆出凶神恶煞一张脸,真是良心让狗吃了。唉……好人难做。”方棠状似叹息,实则嬉笑,狐狸眼中贼光闪烁,每次跃动都仿佛往武芾心坎扎一针,不算很疼,但令人感到命门时刻掌握在他人手中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