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得懂么……
就连我也听不懂……
只有那一次,我退了。
我随着天子军回了京城,他的妻儿则在另一支天子军的护送下去了御城的方向。
到了京城,参见了新登位的天子,然后被封了将位。
按说,我该想杀了那个天子的,但我却提不起刀,他在最后的时候曾嘱咐过我,要我替我
他把侍人和孩子护好……
我怎能不护好他的东西。
就算身败名裂,背上骂名,也没什么。
然后就是满城飞的吊函,吊那个人……
后来,我只要想起他就会去喝酒,喝完了就倒在那里,给人抬回将军府去。
也开始恨他……为什么!!他明明答应了我的,他说过,他一辈子不曾……负我……
他说他一定说话算话。
之后我总是看见他。
那次破同城的时候,我仍是一身血。
从尸队堆里爬出来,却感觉他好像就在后面一样。
他会跑过来,担心地看我,再拉着我的手笑。
我转身,果然看到了他。
我跑过去,
他说:“大帅——”我脚下一个蹑踞。
再看时,却是新拔擢的校尉。
今天,我又看见他了。那时破乾城和重城的时候也是这样。
难道是因为生死线上长久的厮杀后起身的那一瞬,人最为恍惚么。
我几乎觉得,我不是为了快乐而战斗,而是在煎熬,熬到最后活着的那一刻,一个转身,与他相见。
“大帅——来了人。”廖副将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把我从神游中扯了出来。
我看见了,可我不知道来的是谁。
呵呵,又把别人看成他了。
我只好低声问身旁:“来者何人?”
“不知,是蛮族的装束,不是低位的人,看他的马就知道。”
“天……汗血马!!我认得,那是汗血马!!!”身后一个将士低声呼出来。
什……么!!!
我倏地站了起来。
“大帅?”
“我去看看,再来日月族就——”
我简单的比了一个咔嚓的手势,就走了出去。
是谁……在骑他的马?我看得见他的马……
我还记得,这近两年来,我每次看到他的时候,就像做梦一样,一个轻轻一碰就会碎的梦。
明明讣闻已经公于天下了,他的尸身也运回御城葬下,我却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他并没有死,而是在
哪里看着我。
有人挡在我前面,遮住了我看他的视线,我顺手一刀劈下,障碍物降了下去,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他的
脸。
真奇怪,这一次,居然不是梦幻般的残像,而是像真的一样。
我窒了呼吸,颤颤地把手伸过去。
却见眼前的人退了一步,他道:“后面。”
我的人从暗处冲了出来,和蛮族的交上了手。
我再次看着眼前的人。
明明不是梦境,我却像做梦一样。
他望向我的眼里有不甘和疑虑。
我笑了,怎样都好,只要他还活着,怎样都好。
还记得我把前来大骂我背恩负义的石先赶出将军府时的情形。那时是麻木,现在则是释然……
多说无益。其实就这么死了,我也安心了……
这种情况下,天子也许希望我就在这里杀了他,然后再把周围见过他的人灭口吧。
我虽然为之驱策,我虽然为此断了和御城的一切联系,我虽身在皇城……但我又怎么可能这么做?!
笑话。
不过我为皇城爪牙,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无怪他疑我。
我撤了剑。他的剑划下来的那一瞬,腹部却没有贯穿的感觉。
他的剑落在地上。
呵呵,他还是不忍对我下重手呢。
一股血腥从喉间涌上来,眼前一黑。
睁眼看见的是天上的月,我记得他在月下从来都是那么漂亮,那么美。
面净如玉。
低头看见伏在我身上的他,就和记忆中的,一般。
如今,如梦似幻。
先前的时候,我还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我理所应当地站在他身后,走在他旁边。
楼里的孩子有时会笑着跟我开玩笑,问我为什么不娶亲。
因为我想娶的人娶了别人。
每次这样说,楼里的孩子就会笑我,道是,亮哥说错了,该是想娶的人嫁了别人才对。
每当那个时候,我只能无奈地笑笑。也是呢,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愿意雌伏……
那时,我想就这样一辈子跟着他……也罢。
可知道他死讯那一刻,和知道他死讯后每一刻,我才渐渐知道,曾今以为的陪伴,竟什么也没留下…
…
早知道如此,该跟他明说的……他若不愿,我也只好……事后被他杀了也成……也好过现在这般,这
般……
如今,他却活着,
他活着,
就很好。
我伸手按上他的头,他的发散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我不断地吻他。
他伸手进我的衣服里。
接下来的事,我知道;虽然我是比较想……在上面……
罢了,由着他罢……
第四十九章:相见不如不见
坐下是天子军中的马匹,身上着的是寻常天子军的士服。
前面是家驿站,我过去要了杯水。
“军爷是去哪呢?”店小二一边将我摆在木桌上的两文钱熟稔地络到胸前的口袋里,边问道。
“送战报呢。”我指了指背后的深棕色的麻布兜。
接过盛满水的陶碗,手感糙然,不平整的边缘泛出些斑驳的。唇触到碗沿,扎扎痒痒的。
那店小二似乎来了兴致,
“那边又起战事了吧,唉……我就是说呢,蛮族……咳咳……您瞧我这口无遮拦的,日月族那边怎么
会那么快就没动静了,他们和中原可是世仇呢。”
我笑笑:“这位小哥莫不是不记得天子的诏令,日后我族同日月族不分彼此。这次日月族中出了叛徒
,我们自是要协着平叛的。”
店小二看着暂时无人问津的店面,竟坐下来跟我闲聊了起来:“是,是,军爷说得是……军爷再往前
面走就是御城了,到时候军爷还可以再歇歇脚。”
我点了点头,环顾四周,奇道:“这驿站挺大呀,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对面叹了口气。
“军爷您可就不知道了,咱这驿站,先前可是专门给驻在城外的御城军的军爷们供给养的,先君在的
时候,那可风光了……自从当今天子登位,颁诏纳了日月族后,御城军就没出过城……这店面可就落
了下来。”
“可御城先君不是抗蛮死的么,怎么御城军这么没脸?”我嘲笑道。
店小二的脸色忽然冷了许多,一把将搭在肩上的灰灰破破的长形布巾甩在桌子上。
“不怕军爷您笑话,先君还在的时候,咱御城可风光了……天下十家的那几城,常年往来的那几城的
商队,可都是要在咱御城买布匹买铁器……不是咱说大话,那时,天下十家的主子里面,除了皇城就
是咱御城。御城军可没怕过谁,要不是天子诏令,两族时代和睦友爱,御城军早就打到西水去了……
”
我嗤笑一声,“这位小哥说笑了,我怎么一路来都没看见什么商队。四处闲逛的野狗倒是有许多。”
“哼——”店小二冷哼了一声,“那还不是少君身边有奸人!先君一薨,就把先君造的器物……都运
去了皇城……”
我挑挑眉,道:“小二哥你这话说的我可就不大乐意,天下都是天子的,运个东西出御城,也没什么
。”
那店小二眉毛渐渐竖了起来,冷笑道:“军爷是天子军,自然不知晓咱御城的事。不过我可是要问问
军爷,当年祖上天子和天下九家城主路遇凤凰,歃血盟的时候,可是以兄弟相称,怎么如今倒像了奴
才和主子?我就不说咱御城,军爷你看看现在天下九家的城,什么都收归国有,不准练私铁,不准煮
盐,年年城里的账要报到皇城去审,城主的龙气都给磨尽了,我看就一天子的奴才!军爷,你说这祖
上天子和九家城主歃血盟,在凤凰神面前起的誓是不是就不做数了?!!”
我听完冷冷一笑,起身抽了剑,道:“这位小哥可对不住了,当店小二也没什么不好,你偏要大放厥
词,口出不逊,到了下面可别怨本爷,可是你自找死路。”
那店小二哈哈一笑:“爷我就等这一天呢,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一要杀就杀,别废言许多。”说罢就
闭了眼。
我一剑过去,剑擦过他的脖子,定在墙上,抖落许多尘籽。
半晌,那店小二缓缓地睁开了眼。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笑道;“阿城,你长高了许多呢。”
阿城呆呆的杵在那里,像见了鬼一般的表情。我用刚才那杯水糊了脸,黑黄的浆糊一点一点落下来。
阿城的眼睛睁得滚圆。
“君……君上……!!”
阿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就这么爬了过来抓着我裤脚,我忙蹲下来对他做一个手势,起身阖上了身后
驿站的木门。再用木栓拴上。
再看时,阿城又跪了在我的脚边,死死地拽着我的裤脚,怎么也不放,栗栗地抖着——“果真是君上
,果真是君上——”
我心下一片冰凉,蹲下来,不自觉地把抖个不停的阿城抱在怀里,一触到我,阿城便放声大哭起来。
看来,亮剑跟我说的那些事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来只是想歇一歇脚,再去求证些事,却不想我御城君上的总管,居然在这荒郊野岭,做一个店小二
!
还记得三天前的那个夜晚……月光下的影子朦朦胧胧,在一片凝固的血色中如魑魅魍魉般摇曳着龇牙
着,像一幅诡异的画。
我从一个天子军士尸身上剥下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转身见阿剑已经坐了起来,忙过去扶他,他却轻
笑了一声,自己攀着插在地上的长刀站了起来,有些不稳。
我还是撤回了伸过去扶他的手。也是呢,他又怎么会是示弱的人。
我对他说了我的想法。他叹了一口气,答应了,居然还笑笑说要是知道我这么急,刚才就不该跟我讲
。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说我送你到那边的天子军那里去罢,他却摆了摆手,道,小伤,无甚大事。
看着他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心下还是放不下,远处却传来了嗒嗒的马蹄声和清铃声。
阿剑一怔,道,是驻扎在西水的天子军,你快走吧。
我咬咬牙,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保重,他在我身后道。
我倏地回首,见他撑着剑,在清冷的月下,对着我朗朗地笑。
眼中一酸,一鞭甩上,回神时,疾风扑面。
听道,和看到感受到,确确是两码事。
真没想到……
掉进当今天子布的局时,却是自嘲多些……
现在却不知是自嘲还是心痛……
阿城哭声渐歇了,抬起头来,自己抬起手一把手抹过脸去,袖子上便沾满了粘稠的涕泪。
“好些了?”
“君上……”阿城往后面退爬了一步远。一头磕在石地上:“求君上这次万万把石大哥……”
“我知道。”没等他说完,我便打断道。
阿城抬起一双泪眼,哽咽道:“石大哥已经给剁了三根手指……”
我抽口气,我不是……不晓得。
把阿城拉了起来,又叫他给我寻了寻常的衣衫,从包裹里面取出东西来,再把脸糊好。交代了些今后
如何行事之类的事情。便骑马上了路。
还记得阿城牵着我的马道,他脸上给烙了印刺了字,今生是没法子再进御城了,不能护主随同,让我
保重。
我笑笑,道,你去了反而给我添乱,我一个死人,别给人认出来才好。
看着他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的神色,我一掌击上他的后背。
我看着前方,道——只要我还是御城君上的一天,你就还是御城的左膀右臂,肱骨重臣。
阿城猛然抬头看我。
将来我就给颁个诏令,脸上不刺字,就不准进御城,怎样?
阿城脸上的表情,既像哭,又像笑。
我心里一梗,便翻身上马走了。
不知奔驰出去多远,还是忍不住回头,却见一个伏在地上,朝着我的方向跪拜的身影。
一鞭甩上,前方仍是烈风割面。
以寻常百姓的样子通过了御城城门的盘查,走到财喜来的一处商号里,说有祖传的秘方要卖。
财喜来收集民间的药方、食法、做手工艺的独门技,是创设之初就定下的事情。
于是被请到里厅喝茶。
财喜来的伙计看见我这一身麻木衣衫并没有如我在城东买包子时那番驱赶,倒是保持了我初设定的一
贯的传统。不过那些个伙计我认识的却不多,果然这些年是换了新人。
我坐着等了不到一个时辰。
却见一个人挑了帘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看见了我才止了步,
“这位壮士……久等了……”他气喘吁吁地道。
我看了看我腰间的刀,恩,当时我在‘员工手册’里好像是规定了,带了刀的顾客,都要称‘壮士’
,规矩倒是没落下,只是……
以前不是桀骜不驯的么,怎么如今……满面风霜……只剩眼里还有一股气,却深深地给藏的很好。若
是不认得先前的他,我几乎都要以为,他只是一个落魄的老板,而不是曾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自以为是
的少年。
“石老板,何必赶这么急,快喝口水。”我忙起身沾了起来,将茶杯递过去。
石先接过茶,一口饮尽。我却注意道,他的右手深深地藏在袖子里。
他笑道:“听说壮士有东西要卖?”
“是啊,我听说天下商号,唯财喜来最重誉。我哪里有信不过的。”
却见石先苦笑了一下:“不瞒壮士说,自从皇城开始收天下秘藏之后,这里就无人问津了……壮士此
来,却是自天子登基后,本号第一遭。”
我笑笑,石先还是如往一般不拘小节,不畏示弱,随随便便就能跟人拉上近乎呢。
“那就劳烦是老板验货了……”我笑道。
我把袖子卷起来,将手臂上的蓝砂亮出来。
石先退了一步,闭眼倒抽一口气,再睁眼时,却见他眸里精光暴射,嘴角挑起一抹笑,像是点燃了已
如死水般的面庞,霎时间荡漾出许多嚣张和狂傲来:“属下石先,参见君上。”
“你怎么变脸这么快?”我笑道,故意不注意他一看见我的蓝砂便藏到身后的右手。
石先挑了挑眉,道:“我就知道,君上不会死,君上是我石先看到过最厉害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