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一片静默。
“怕了?”我笑道。
“嘿嘿,君上,这可正合咱们心哪。”
“就是,窝火了这么长时间,要真不图个天下把咱面子找回来,那还是爷们不是?”
出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
石先问我今天要不要见,我点了点头。
便来到了另一处深院。
隐隐有烛光。我叫石先偏院候着,自己进了主院。
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我迈步而入。
前脚才伸进去,哗啦一声,一盆水浇下,被淋了个透湿。
我咬着牙回头往上望,却见二楼的阁子里,隆君穿着寻常的睡褂,手里端着一个木桶,向我招了招手
,道:“御君来啦?嘿嘿,不好意思,本座刚刚在洗脚,有失远迎啊……”
我还浑身透湿的愣在那里的当口,隆君就刹着木屐噔噔噔地下楼来,手里挥着一张飞舞的床单,把我
绕了一圈,裹紧,问道:“冷不?”
“是热水。”我抽抽嘴角,道。
“嘿嘿,御君刚才是不是觉得像洗了热水澡,心情很畅快罢。”
我皮笑肉不笑,“很畅快。”
隆君戳戳我的脸,挑眉怒道:“怎么,御君还冷么?!刚才的热水难道没有把御君的凉气冲走?”
我愣了了半晌,缓缓道:“有些地方是热的,难为一干部下了,只是有些地方还是凉的。”
隆君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便转身上了楼。
我披着床单,跟着过去。
进了屋,隆君丢给我几件布衣,我便换在身上。
“守玉——我可以叫你守玉罢。”
我点点头。
隆君坐在小小的炭炉子旁边,搓着手。火光隐隐地印出他额角微微的白发,和刻在脸上的皱纹。
缓缓地,他开口道:“这夜生白的药还真不好找。”
“是啊,”我笑道,“多谢隆君了,要不是隆君的神药,我现在白天还看不见东西呢。”
他抬头看我,正色道:“看在我救了你一双眼睛的份上,不如叫我干爹吧。”
“干爹。”我郑重道。
“嘿嘿……”隆君呵呵地笑了,“其实你这干儿子我早就认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不信你以后做梦
的时候问问你爹爹若水,看有没有这回事。”
“干爹说有,那自然是有的。”
“唉……其实也是干爹不好,才让守玉受了那么多苦……”
隆君的声音显出一丝苍老和疲态。
“怎么会……”我缓声道。
“当时我送你汗血马,是我那匹的小崽,当今天子的事,我有些隐隐约约的了悟,却没通透,情急之
下,送了你这匹马。当时若是放下成见,早早跟你讲倒好些。”
我没有说话。
“早先的时候,你虽然是我认的儿子,可心里终究有疙瘩,你跟千巽的事,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二。千
巽终究还是救过我的命的。可等你的遭袭的消息传来,我才发现我是痴人一个,其实千巽也未尝不想
你登了位子。我一个人反倒在那里替他念叨。”
“别人都说你死了,我却知道没有。因为照月没有回隆城。照月一身只认一个主,你骑着它完婚的时
候,我就知道他今生认了你了。如果死了主人,他自然回到我家的那匹身边。照月也不是什么能简简
单单能给人抓住的马。”
“自从你出了事以来,我就天天骑马游乐,出隆城玩。有一天我瞅了一个空,带了干粮,跑远了一点
,照月那小子真聪明,在路上竟都留下了粪便,他老爹一嗅就给嗅出来了。”
“知道你在蛮族的时候,我挺震惊的。不过也好,正好那个王子求天下医,说要治他大妃的夜生白,
我这才觅了人寻了夜生白的药。”
我笑道:“干爹,不是我说你,你医术实在不怎么样,拿脉的地方都能捏错。”
“我拿脉,那可不是幌子么,只要我开的药好不就行了,嘿嘿,我还专门为这个背了医书呢,那个蛮
族的王子,还不是被我哄的一愣一愣的?”隆君呵呵地笑着。
我抽抽嘴角:“干爹当时说的明明是肝肠不通的脉象……”
“这个自然,我不这么说,你怎么知道我把东西藏在照月的屁股里了?”
“好好……干爹,我们不说这个了……”
“咦?你放照月回来给我带信,难道不是想听我讲讲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么?”
我抽了一口气。
隆君一拍脑袋,“是了。”
便回身过去,在他的粗布包裹里找来找去,扯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守玉,给——”
我一手接过,大致浏览了一下。
“干爹,有错字。”我道。
“什么!!哪里!!”隆君凑过来。
“骗你的。”
“你这小子——”
“干爹,这个字念什么?”我问道。
“还有你不识的字?”
“干爹,我小时候没念过书……”
“好好好,我来念。”说罢便把我手中皱巴巴的纸扯了过去。
“伪临朝颜氏者,性非随和,地实寒微,曾以质子之身,至于蛮鄙。践皇子于凉宫,害吾君于不仁。
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侄屠兄,弑君鸩子。人神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
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御守玉先君托孤之臣,公侯族子。奉先帝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
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厉重,北尽御隆,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
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
,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傥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
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
“念完了?”
隆君点点头。
“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指着其中的一处道。
“你不是不识字么?”
我赶紧赔笑,“我有些识得,有些不识。”
“这句话就是说你是先皇的托孤重臣,先君早就察觉颜氏不轨,就把四皇子托付给你,你是先君选定
的人。颜氏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派人害你,可是你却没有死,回来伸张正义。”
我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隆君挑挑眉,“不是原来是这样,本身就是这样,”
我叹了口气,道:“梓恒和念梓还在皇城,我实在是怕……投鼠忌器。”
隆君深深地看我,道:“可是你不投鼠,器总有一天也要被老鼠推倒;你投了,器到时不定还有活路
。再说……”
半晌,隆君沉声道:“再说,如今天下的征兆已经凸显……渔阳的贱民才揭竿而起,河东也闹起了匪
乱,蛮族也叛了一部,难道不都是因为新政么……修河道,固海防,架桥梁……皆是民工。天下哪里
背得起这么重的徭役……我知道御城的情况不大好,可天下九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当时我说天
子颁布了统一度量衡时,你就说他要一天下,我当时还不信,如今信了,也晚了。当时天子能定那几
城,一是靠的我们城主措手不及,二是靠的分而治之,可如今,他的人到哪里,哪个城就乱的像团麻
,老臣不是给赶得赶杀的杀,就是给憋屈的说不出话来……他倒是把咱们城主像耍猴似的耍来耍去…
…如今,除了百城以外,其他几城,都是有这个心的,我跟他们约好了,这章檄文,下月初三告天下
。”
我怔了怔,笑笑:“干爹时间都定好了,还跟我讲做什么。”
隆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你是盟主,跟你讲也是自然。你虽然只是我干儿子,却比我那几个争
气的多。你要真能当天子,我也开心。这几个城主里,谁又服了谁呢……你却不一样,你门生故吏遍
布天下,哪里都有你的人;而且你是颜氏唯一一个想除,却没除掉的人,再者,你又娶过皇子,为先
君申名,首当其冲……这些还只是面上的,如今天子军的第二号人物,也是你的部下;攻城的法子,
到时还是得靠你。天下里军力最强的三城,莫过于御城、隆城、皇城……到时候隆城军我也派给你调
遣……你说,若是真定了这天下,又……”
我叹了口气——“我省得的。”我道。
“我今夜要回去。”隆君起身,平了平褶皱的粗布衣角,道。
“洗了脚应该睡觉,今夜就在御城歇歇吧。”我挑了挑眉。
隆君愣了半晌,才道:“我没洗脚,那逗你玩呢~”
月下送走了隆君。回到石先处。
“君上,怎么样……”
“时间定了,下月初三。”
石先挑挑眉,“干了?”
我点点头。
“御城军那边,只要知道我没死,还是控得下来的。你主要看着庄家那边,只留随君一个人。”
“知道。”
……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这是一片硝烟的战场。滚滚的浓烟爬上穹顶,遮蔽了原本属于天空的颜色。阵阵的炮火声摇撼着大地
,震耳欲聋。
这个时代的战场,本该是飞扬着黄土的战场;这个时代的战场,本该是喊杀声叠叠如浪的战场。
可如今,战场上却弥漫着硝烟,刺鼻的味道弥漫上每一个人的感官……
战场上没有粼粼的白刃,没有如林的旌旗,没有提马扬刀、飞骑驰骋的快意。
响在耳边的,是隆隆的炮声;散落在地上的,发热冒烟的弹壳。
眼前,净是一片废墟。
不错,御城的兵甲,军里的,楼里的,如今枪支齐配。军中改制已成,如今启用的皆是“剑亮天下”
的武馆里受过军校教育的年轻人,编制也随了前世之制。
挂上是御城军的主帅,遥看战火纷飞。
亮剑背上背着轻型火炮,
炮口对准了皇城。
七万的天子降军,亮剑道是多为旧朝重臣族子。
我便依言纳了下来,如今已分发了兵器,在城西辅攻。
“君上——”一个兵士捂着耳朵朝我大喊道。
“东角已经被我们的大炮轰裂了!”
我挑挑眉,便吩咐了身旁的传令兵。
“先让二连往里面丢手雷,丢满三万颗,三团冲锋——”
“是!”
眼前是不断发射的炮火掀起的尘土,空间中尽是炮火炸裂的声音,炸弹爆裂的声音。
我笑了。
重重的围,一重一重,从皇城最外城的城垣,到内城的街道,到皇宫的城墙,到——这灿然的金殿。
而在这金殿的外面,是黑压压的手持长枪的部队,黑压压地围着它,将它环在当中。曾今大气恢弘的
殿宇,如今,却在周围一点一点被黑色咬噬。
我迈步过去,整齐的列中分开一条长长的通道。
“怎么了……?”我问。
“齐君在里面,叛颜道只让君上一个人进去……”石先周身尽戎,一席黑衣。
“君上……小心……还是……”方二郑重道。
“无妨,困兽之斗而已。”
我抬步迈进了金殿,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梓恒和念梓。
衣衫褴褛,手足带铐,脖子上架着一柄长剑。
念梓……长高了许多呢,
我深深地看着他们。
多年的想念,只用再等一瞬,便能实现。
“御君——把剑丢了——”百君的脸还是那么苍白,到了如今仍是没有血色。
哐当一声,剑落在了地上。
“君父……”
“念梓……”我笑道。
空旷的大殿上,坐在上座的天子阴郁地看我。
“御守玉……你是鬼么?”
“跪下。”
百君的剑挨着念梓更紧了些。
我依言跪下。
“为什么你带来的都是属于魔鬼的东西?”
我道:“颜亲王过奖、”
“御君应当称寡人为天子……”
“马上就不是天子了。”
百君双目喷血地看着我,念梓的脖子上划出了血色。
我皱皱眉。
“御君,有件事,寡人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御君解惑……”
我静静地跪着,待着下文。
上座的他仍是笑得那么儒雅,那么谦和,低着眉目,他温声道:
“白羽,刀撤得远些,寡人要听御君的真话。”
百君退了一步。
念梓梓恒,离我五丈,百君手持白刃,离三步。
“寡人此生,可说是为了天下苍生。若能一了天下,中原又怎会有如此多的战事,又怎会有如此多的
无定之骨?”
“寡人为了一天下,走蛮族,立中原,改官制。”
“寡人为了黎民社稷,修道路,架桥梁,固海防。”
“寡人一度量,一货币,天下同。”
“寡人收盐铁,威皇城,弱诸侯,成一统。”
“寡人纳蛮族,包宇内,囊四海,吞八荒。”
“寡人撰史书,记大事,为万世不敢为之事。”
“寡人履至尊而制六合,序九族而朝同列,开万世之先,启千古之业。”
“御君也是明白人,御君倒是说说看,寡人算不算千秋万代第一帝?”
“皇颜氏自是当之无愧。”我道。
上座的他抚额大笑:“既然当之无愧,为何就连寡人心心念念的黎庶,也怨徭役太重,起于纤陌,斩
木为兵,揭竿为旗,转而伐我?为何御君一人呼喝,天下响应,赢粮影从,天下豪俊并起而亡我?”
半晌,我道:“天下城主,皆是龙气之人,不可妄为。”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抚额痴痴地笑了:“御君道寡人犯了天下城主的众怒……?城主……城主皆是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