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糊涂,长吁短叹,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道歉后再走,一时倒把那钵仔糕给忘了。
凤来睡醒时,其实怒气已经去了一半。心下很是担心陈家生的身体,又挂念着他的手艺,馋虫作祟,
口舌生津,早就想重归于好了,但之前无端端生了那么大气,怎么也拉不下面子去找人,犹犹豫豫的
就往大厅内走。
凤来一向起得早,除了伺候的仆人,就是黄真也是刚醒不久,大厅内没人,自然一眼就看到了那碗…
…红豆钵仔糕。
端起钵,钵下一纸露了形迹。
凤来曾经对陈家生会写字好奇过,陈家生写道,当初老师傅是为了他能看懂菜谱,才教他写字的,识
的字不多,写得也不好看,勉强能看懂而已。写罢还冲着自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此时那张纸上,端端正正印着“对不住”三字,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竟然透出了股诀别的味道。凤
来心底一颤,面色便扭曲了起来,只道陈家生一定是走了,又急又怒,一会担心起他会不会再度迷路
晕倒在了某处,一会又怒起他不告而别,如此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一会又恨自己小肚鸡肠,前天无端
端生那鬼气,把人给气走了……胡思乱想半天,就是没想起来黄真早就领会了他的暗示,吩咐守卫不
放人的事情。
黄真一进大厅就见到凤来眉头紧皱的模样,走近了看到凤来手上纸张“啊”了一声:“陈师傅的?老
爷,我早已吩咐守卫不放人,陈师傅现下应该还在房里。”
恍如醍醐灌顶,凤来长舒一口气,心情顿时雀跃起来,那气愤不安是一点都不剩了。仔细收起那张素
纸,端着钵仔糕,兴高采烈的就往陈家生房里走去。
凤来推开门的时候,陈家生正对着面前纸张发呆。他在房内无事可作,转来转去,便想起写信道歉这
么件事情来,摊开纸却又不知写什么好,总不能把那“对不住”三字抄上百遍吧?虽然那样似乎也颇
显诚意……
抬头看到凤来和那钵仔糕,陈家生顿时局促不安起来,站起来呆呆看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凤来只认定了自己胡乱生气,放低声音,一脸尴尬道:“陈师傅……前日是我不对,无端端生你的气
——应是我对不住你。”
陈家生没料到凤来竟然会自己低头,傻了半天,才结结巴巴的应答:“不、不不是,不会,是我不对
……”吸了口气,认真道,“我一直想跟你好好道歉。你骂我是一点不错的。我这人没见过世面,见
你富贵便只想着避你……你骂我没有交心,说得对极。”说罢上前一步,又握住了凤来空着的手腕,
“但、但你放心,我很珍惜……以后我是断然不会了。你千万别再生气了?”
一番话说得凤来作声不得。
心思翻涌,忍不住放下钵仔糕一下抱住了陈家生,只觉得这人怎么那么好……好得,好得都让他不知
如何对他:“是我不对,是我不对。陈师傅,唉,我这人从小被人宠大,做事总是任性一点,你别怪
我。”凑近了只觉得陈家生身上一股香甜味道袭来,是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就像……就像那最好吃
的糖醋鱼,最入口的龙井茶,最绵软的桂花糕,直想让他一口咬下去——忍不住就越抱越紧,鼻尖凑
到了陈家生脖颈处嗅闻了起来。
陈家生刚被抱住,心情还很激荡的。知道凤来原谅了自己,甚至愿意认错,只觉得这个知己真是没有
白认识,心花怒放,反手便抱了回去。但那凤来却一直没有放手,反而越抱越紧,暖暖的鼻息都已经
喷到自己脖颈去了,气氛越发尴尬,甚至开始暧昧了,陈家生便不由得推拒起来:“凤公子?”
凤来回神,想放手又不舍得,两天没吃那陈家生的手艺,肚中馋虫正饿得慌,忍不住就开口了:“你
身上有股很好吃的香味……”
深知凤来遇上吃就没有形状的性子,陈家生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刚刚去过了厨房,给你弄了碗红豆
钵仔糕,可能是那时沾上了香味吧。”说着轻轻推开凤来,指了指放在一旁冷落多时的碗钵,“在这
呢,你要是饿,赶紧吃,吃完了我再给你弄。”
凤来下意识的觉得应该不是,但总不能一直抱着人不放,况且肚里确实饿了,也就不再推拒,坐下细
细品尝了起来。陈家生在一旁看得眉开眼笑,只觉得这场景许久未看,现在再看,那人是吃得越发好
看了。
不过若是黄真在一旁,一定会嫌弃的说,老爷这个吃相,真是难看得紧。
陈家生能开口,那交流便容易了许多。吃了碗红豆钵,馋虫苏醒自然更饿,凤来想着人在自己地头上
,怎么也要吃个过瘾才好,便缠着陈家生列了一串菜单。陈家生也乐意,脚步轻快的就往厨房走。凤
来自然是跟着去了。
把厨房的一众厨子轰走,凤来帮着陈家生打起了下手,反而是陈家生过意不去,抢了刀道:“这种事
情怎么好让你来做——还是把那群师傅叫回来吧。”陈家生是觉得,自己做的菜并不算顶尖,只是凤
来喜欢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情,但若是因为自己让这群师傅再没了工作,未免就太过分了。凤来没想那
么多,差点脱口而出“以后有你在,这群厨子统统不要了”,总算及时想起陈家生不过在这盘桓几日
,等身体大好了还是要走的,心情顿时郁卒起来。眼睛一转,人生得意且尽欢,能让陈家生留一日就
算一日,便开始口灿莲花起来:“陈师傅你是不知,这群厨师是我千求万求请来的,他们挂念着在外
头风光的日子,早就想走了,我一直寻不到好的接替人选才苦苦留着,心思早就不在了。”说完一叹
,很是为难的样子。
陈家生嘴唇一动,差点就想说自己留下给凤来做吃的,总算及时想起那无亲无戚的小二,默默的低头
切菜,不敢接话。凤来见陈家生没敢看自己,知道他心里一定是松动了,便小心翼翼的凑近了,闻着
他身上香味,故意放软了声音:“我还记得第一次吃到陈师傅手艺的时候,真是天地都变了一个颜色
,只觉得前半辈子都虚度了,以后……以后我还是一定要天天到陈师傅那讨吃的,你千万别嫌我烦。
”那温情脉脉的模样,凤来如果能看一看自己,一定就会发觉这几乎就是求亲的样子了。
陈家生被赞得心花朵朵开,耳边温言软语,只剩下小二一点清明苦苦支撑着神志:“唔唔,你来你来
,我一定做最好吃的给你。”
凤来见没有奏效,也不心急。想着还有几日,软磨硬泡也一定要把陈家生给留下了。但是身子却是不
舍得退开的,鼻间闻到的味道太香甜,索性不反抗,紧紧黏上了陈家生背后。陈家生又不是死的,被
人这么黏法自然有感觉,想抗议,却想起了凤来先前所说,只当他是饿疯了所以才惦记着自己身上香
味,这么一想,手上动作便快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凤来见陈家生没有反对,黏得是越发紧了。
陈家生一心扑在了厨艺上,外事就渐渐淡了,如不是凤来凑得那么近,恐怕连听都听不见,此时也只
是随口的应了一声:“叉烧包。”
叉烧包这一物,可以说是个广州府的人就吃过,凤来落魄的那一阵,几乎就是天天的叉烧包,但此时
听陈家生说来,却只觉得口涎泛滥,他做的,一定特别美味一点。
在广州府,如果遇见做娘亲的打骂亲儿,嘴里喊的一定是“生块叉烧也好过生你”。可见这叉烧是如
何的深入广州府人民的方方面面了。
好的叉烧包是有标准的,厨师间流传的说法就是“高身雀笼型,大肚收笃,爆口而仅微微露馅”。主
料的叉烧应选用肥瘦适中的为宜,加上蚝油,盐,葱末姜末,反复剁碎了拌馅。发酵好的面粉则要加
上香油白糖,用半湿的毛巾盖着,等再发酵至一定地步了,仔细搓匀成两半,在掌心捏成内凹外圆的
窄口瓶模样,填入馅料,把开口折叠捏合,用涂了油的纸张垫底入蒸笼,隔沸水用猛火蒸上一刻,开
口稍裂,热气腾腾的叉烧包就算是做好了。
叉烧香浓郁的包刚刚上碟,凤来就忍不住两指叼了一个入口,一张嘴咬下了一半,烫得半死也觉得美
味至极,与往日自己所吃大为不同,三两下解决了一个,巴巴的看着剩余。陈家生笑出声来,以手作
扇呼了呼热气,仗着自己长年累月做厨师手上练出的老茧,执了一个递过,让凤来就着他的手吃了下
去。
两人吃得其乐融融,就没想过这喂食的姿势何其暧昧。
黄真可是看出来了,本来想进厨房寻老爷来的,被这情景闪得连退三步,连忙挡在了厨房门口,心里
只念着完了完了。
接下来的日子,流水一般的泼过。
陈家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没有这么开心过。
凤来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没有这么幸福过。
一个煮,一个吃。闲下来的时候,凤来心满意足的投身生意,陈家生则跟在那领头的厨师身后学新的
菜谱。尽管每次陈家生一下厨,那群厨师就会被凤来统统放生,但这一宅子的仆从还是要吃饭的。凤
来毕竟有事要忙,再怎么亲近也不能一直陪在陈家生身边,剩余的时候,陈家生就会默默的往厨房一
站,打起下手来。
刚开始,没有人敢使唤他,领厨的厨师心里憋着一股火,肆无忌惮的冷嘲热讽。陈家生老实惯了,就
是不吭声,只是默默的学,静静的做。过不了几天,那领厨的不自觉的就开始真的吩咐起来,渐渐觉
得,这男人比起许多厨工更为心灵手巧得多。
跟得多了,三言两语中陈家生才知道,这领厨的原来是粤广一代非常出名的一位粤菜大厨,因为被凤
来对食物的态度所感动,看在高价薪金的份上才入了凤宅的门。不过细细听来,就会发觉凤来对这厨
师远没有对自己上心,或者说,凤来只对这厨师的食物上心,这么一想,陈家生总会在心里泛起莫名
其妙的笑意,一整天都停不下嘴角上翘。
这段日子,凤来只吃陈家生做的食物。吃的时候是两人最亲近的时候。两人总会坐得近近的,东拉西
扯的聊天。这时候的聊天,早就不限于厨艺了。陈家生往年的那么点事情,被凤来听得差不多了,凤
来那段落魄的日子,也让陈家生心疼了许久。听凤来说自己看淡了世事,只对“吃”执着时,陈家生
心下暗下决定,定要学会了那大江南北的菜做给这人吃。听陈家生说起老师傅那句“千万不能因价贵
而疏远”才让他明了自己错误时,凤来暗下决定,改日一定要与陈家生去拜一拜有如此见识的老师傅
……
凤来没再提起让陈家生留下的事,陈家生也没再提起要走的事,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当起那缩头乌龟,
只盼这样的日子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如果不是小二的一纸书信,或许日子就这么被他们混下去了。
在待到第七日的时候,一名仆从偷偷摸摸的塞了一张纸到陈家生手里。
纸上只有两字:归否。
仿佛炸雷劈顶,陈家生瞬间呆怔原地,铺天盖地的滋味席卷而来,内疚噬心。
他竟然完完全全的,把小二忘在了脑后。
七日,整整七日。
凤来正脚步轻快的拐进房来,见陈家生面上表情,意识到了什么,再一转眼看到他手中拿着的纸张,
面色便沉了下去。能在生意场上打混的人,心肠都不会太好。那日找回了昏迷的陈家生,凤来心里就
已经有了算计,遣了黄真到小二那传话,只说陈家生身体有恙,要在凤宅盘桓几日,那“几日”,却
没有给个期限。
当时小二看着黄真,冷笑一声,把门给甩上了。
之后,小二时不时的会拖人传口信过来,统统被凤来和黄真给拦下。没想到防了那么久,竟然漏了一
纸两字。
凤来没吭声,斗室内一片沉默。
良久,陈家生站起:“……我得回去。”
凤来上前一步,抱住了陈家生,香味扑面而来,一想到以后这人又离自己远远的了,味道恐怕也闻不
到了,就连聊天也只有一天半个时辰,就觉得心里慌得厉害。忍不住抱着陈家生微微摇晃:“那……
再给我煮一次饭,一次就好,好不好?”
陈家生微微苦笑:“你别这样,又不是见不到了,我不能不管小二……”凤来索性把脸埋到陈家生肩
膀上,大口吸着香气:“每天半个时辰……”差点想叫小二把那店铺搬到番禺来好了,又想起小二定
然是不肯这么做的,一时气恼,埋得更深了。陈家生只觉得脖颈处痒痒的,想及凤来对吃的执着,叹
了一口气,由着他去了:“……我给你做多点吧。”
第9章
作者有话要说:
干炒牛河是在八年抗战的时候研究出来的。
嗯,颠锅就是把菜在空中抛来抛去……(请不要当真)
******
临走的那一天,陈家生在厨房里待了很久。
端着最大一口锅,陈家生几乎一口气的做了可以让十几个人吃的干炒牛河。
干炒牛河,用的自然是沙河粉。这沙河粉,米浆是用白云山上九龙泉水泡成,猛火蒸成薄粉皮,再切
成带状而成,薄白爽韧,可以说是广州府最为出名的一道米粉。用温水泡软了河粉后,先把嫩牛肉炒
至半熟,再重起锅下油炒香芽菜及洋葱,重下河粉快炒,入酱油和香油,最后再下牛肉炒匀。重起锅
时,必须猛火颠锅,炒匀之余,手势亦有讲究,太快太慢都会毁了河粉,油量也须严格控制,不然出
油过多便会失了味道。
等最后一盘干炒牛河出锅,陈家生已经是大汗淋漓,死命喘气了。
凤来被陈家生赶出了厨房,一直站在门口揣揣不安,等那香味飘了出来,整个人一震,心里矛盾之极
,一时盼着这炒出来的食物,一时又恨不得这食物永远都炒不出来,反反复复,陈家生已经推了门,
对着他微微一笑。
凤来亲自送陈家生上的马车。这次的马车,是凤来亲用的,整个车厢都是按照着凤来的个头改装,就
算是陈家生坐进去,也只会觉得宽敞。里头垫着丝绒,燃着薰香,躺椅下格还藏着各式蜜饯零嘴,一
旁的小型柜台上也泡着功夫茶。陈家生不惯这种享受,对着凤来摇头,凤来只当看不见,执了他的手
怎么都不放,说了半天,总归就是舍不下。陈家生虽然觉得两个男人,当街絮语很有点奇怪,心里也
是放不下凤来,也就不使力气挣脱。二人越说越久,眼看日头都过了正中,黄真抽了抽眼角,上前提
醒:“老爷……待会……”
陈家生生怕自己误了凤来事情,连忙抽了手,不敢多说,转身就进了车厢。凤来手中一空,一阵惘然
,一旁黄真见机不可失,连忙示意车夫走人。凤来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呆了半晌,才被黄真劝回了
宅子里。
马车越走,陈家生那黄梁一梦的感觉就越明显。总觉得那七日,好得跟梦里一样,反而不现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