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宝额头上顿时就淌了冷汗,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连连后退。
“呵呵……凌大人您心情不好,就当没见过小的。小的不耽误您在这儿练功了,小的先走了。”
王惟朝原本还想问些详情,瞧着散发着杀气的凌启羽,识相地没再问。
李颐拨弄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欲言又止,片刻压低声音道:“王爷这些年忍辱负重,可有什么打算?”
王惟朝端着茶,慢慢撩着杯中的浮沫,神色不动道:“李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颐看了眼门外,横下一条心道:“当年凌将军之事,宣府驻军中多有不忿。王爷也知道,宣府三大营,说白了就是凌家军,军中将士多半誓死效忠凌氏与王爷您。若是您能与少将军出面,想必前来追随义帜的大有人在。有了这些人,欲谋之事,无所不成!”
王惟朝看着李颐,面色平静如水,目光却倏然锐利起来。
“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些什么?”
李颐手心潮的满是汗水,口舌有些发干,他牵动了几回喉咙,才发出了声。
“当年之事,我李颐不服,少将军不服,宣府三大营将士不服,王爷您也不可能咽得下那口气。只要您有这个意思,我李颐便是倾家荡产,也会为王爷尽力,将当年您失去的一切,全部夺回来!”
凌启羽早听得心焦,忽地拉开门,大步走进屋道:“举事与否,就看你一句话。今日你点了头,修罗地狱我们都随你去,不然就各走各路,从此各不相干!”
李颐也看他,神经绷得极紧,只怕他会说出半个不字。
王惟朝心绪起伏不已,手心冒出汗来,恍然间好似听到战鼓擂动,沙场厮杀之声。沉寂已久的血气渐渐翻涌起来,煽动他,催促他,一遍遍地在他耳旁轻声道:“这大好的机会,错过了这辈子都不会重来,还等什么?”
他几乎就要应下,只是眼下毕竟不能。
他已有多年不曾与李颐相见,这十年能够改变的太多,包括曾经毋庸置疑的忠心。
更何况——他抬眼往窗外望去,假山旁的苍松亭亭如盖,浓荫之下一抹翠色衣袖在风中轻动。
他慢慢道:“战祸一起,多少人将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战死沙场。流多少血才能换江山易主,你们都是血腥风沙里度过日的,怎会不明白。”
凌启羽自是不知王惟朝心中所想,气极反笑道:“前些日子你对我说了些什么,你自己若还有心,就该还记着。当日说得信誓旦旦,回来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却反了口。我们这些亡命之徒比不过你,豁出身家性命的事无论如何也劝不动你!我早已无亲无眷身无挂碍了,索性今晚便进宫刺杀了靖远,龙椅谁捡得谁去做!”
他说着,拧了眉头转身出门,几个纵身便消失在一片葱茏当中不见踪影。王惟朝拦不及,眼睁睁看他去了。
李颐苦笑道:“王爷放心,少将军性急,一时说气话罢了。我今日暂且回去,也替王爷劝劝少将军消气。”他停了停,又压低声音道,“今天的话,王爷再好好想想罢。我和少将军曾商量过几次,各方面都安排得妥贴,只等王爷的意思便能谋事。”
王惟朝送李颐到门口,李颐笑着连声道:“王爷不必再送了,等京城的分店开了,草民还要多承王爷照顾生意。”等避了人,他又压低声音道,“我与少将军落脚在城东平安客栈,五月前我还要在京城中盘桓一阵,王爷随时都可过去找我们。”
送走了李颐,却瞧见那一抹淡青色的衣衫早已不见,王惟朝眯起眼,眉尖蹙了起来。
正好罗宝提着小凤头溜达过来,见了王惟朝,诚惶诚恐地过来请了个安,他见王惟朝脸色不怎么好看,于是更加惶恐地解释:“小的没存偷懒的心思,只是锦袖公子午睡还没起身,小凤头在廊里吵得厉害,小的怕扰了公子休息,就提着它出来遛遛。”
王惟朝道:“锦袖一直没起?”
罗宝道:“公子过了午就说头疼,用了饭就早早歇了。”
王惟朝道:“你去罢。”
罗宝偷看了一眼他主子爷阴沉的脸色,提着小凤头逃也似地溜了。
高墙之上,有个小黑影扑楞楞振翅飞出,王惟朝拧起眉头。祁东跟在他身边,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祁东向着那个小黑影追了过去。
王惟朝则是忽地纵身而起,直往西院去了。
不出所料,锦袖房里果然没人。王惟朝也不着急,撩衣坐在窗边藤椅上,等的悠然。
不过片刻,祁东也跟着来了西院,他手里攥着只尚在扑腾的鸽子,那鸽子的腿脚上还绑着只信环。
王惟朝接过那只鸽子,抽出纸条来扫了一眼。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却是讥诮地扬起嘴角。
“葛俊卿,你当真给我送了件大礼呵。”
他将纸条攥成一团,一手轻轻地抚摸着鸽子背上的羽毛,那鸽子在他手里也不再扑腾,渐渐乖顺起来,却是突然瞪圆了眼。再一阵扑腾,抽搐不已,腿脚蹬了几下,便头一歪,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王惟朝将鸽子扔在桌上,寒声道:“拿去厨房叫人炖汤,晚上给锦袖公子好生补补。”
祁东垂首应是,提起那只死透了的鸽子,转身出了门。
再等不过半柱香功夫,脚步声便近了,锦袖一身淡青长衫,唱了多年戏,连推门的姿势都颇为顾盼生姿。
王惟朝淡淡一笑:“去哪儿了?”
锦袖明显一怔,有些失措,勉强一笑道:“睡了一会儿,醒了觉得有些头疼,便出门转了转。”
王惟朝道:“这王府里景色是不错,东西两院最是风致,比我住的清风院都要风雅许多,你闲来无事在这两处瞧瞧也就是了,若实在有兴致,我还可以带你去几处更好的地方。”
锦袖有些不自在,手指不觉捻着袖口绞缠,随口道:“喔,王爷还不曾跟我说过,这王府里还有好去处。”
王惟朝道:“这王府如此之大,自然有些一般人进不去的地方。”他微笑,抬眼瞧着锦袖,“比如说,地牢。”
锦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张口结舌道:“王爷……您开什么玩笑,锦袖,我……”
王惟朝按着桌子起身,一把将他拉到身边,握着他冰凉发颤的手含笑道:“我同你说笑罢了,看你吓成这样。你不爱听这些,我以后不说便是了。来,跟我说说,刚才都瞧着什么有趣的事了?”
锦袖眼神里带着闪躲,瞧着窗外道:“方才我看海棠花开得正好,想去折几枝回来养着,只是没飞檐走壁的功夫,只是站在树下头望了片刻,便回来了。”
王惟朝笑道:“王府门口的海棠花开得确实不错,你若是喜欢,我叫人移到你院里来如何?”
锦袖道:“那些树都是多年长成的,移不好便枯死了,该多可惜。”
王惟朝笑道:“那便不好办了,我既不舍得送你去地牢,便只能将你养在这院子里,你喜欢什么,我便给你把什么弄来,只是从今往后你便别再出这房门半步。”
锦袖额上已有冷汗冒出来,带着怯意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锦袖听不明白。”
王惟朝不再跟他兜圈,直截了当道:“方才你放出去送信的鸽子,我已经让祁东逮回来炖了;至于你一直在等的解药,我已让索檀配出来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只小青花瓷瓶,在手心里把玩。
“我宣王府不是戏班子,不是什么人想进抬脚就能进得了的。我早已叫祁东将你的来龙去脉查的清楚。葛俊卿把你送来卧底之前,给你下了蛊,那蛊叫寒炽,当地苗人管它叫见光死,不管是数九寒冬还是盛夏,只要被阳光照得时间长了就会心疼如绞。索檀翻了不少典籍才在苗医蛊术里发现有这么个玩意儿,早早地给你配出解药来了。解药就在我手里,我可以杀你,也能救你,但是选哪条路取决于你。”
他看着锦袖:“你喜欢葛俊卿?”
锦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和反应,只有身体微微发颤。
王惟朝道:“你每次用情报跟他换的解药里,都带着三分毒,他用这药一直牵制着你,你若不是喜欢他,我倒想不还有什么隐情让你这般心甘情愿为他卧底?”
锦袖抬起头看着他,嘴唇咬的淌了血,一向温和的声音里也带了凌厉:“你已让人去将我查了个彻底,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他做这昧心的勾当!”
王惟朝扬眉:“探子只能探人情,不能探人心。”
锦袖颤声道:“他囚禁了我爹,逼我服了蛊,我怎会喜欢他,我恨不得看他死无葬身之地!要不是我爹在他手上,我怎么会愿意做这种事!”他说着,眼里已噙了泪,“人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虽然是梨园出身,却不是没良心的人。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的很,我曾经说过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求你留下我,可我实在没的选择。葛俊卿手里扣着的戏班老板,就是我爹。你既然让人截了我飞鸽传出的信,定然也看过内容了,你今天与凌侍卫说过的话我可透露了半句?他每每催我,我便只捡些琐事与他说,敷衍了事罢了。”
他说着,已哽咽得泣不成声,断续道:“王爷……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这辈子我对不起你,更还不清你的恩情……锦袖只有这一条贱命,赔与王爷就是了……只是我爹,我求您救他出来,如此我即便死了,来世也会结草衔环报答王爷!”
他扑地跪在地上,生生磕了个响头。
王惟朝去拉他时,已觉得不好,却见他嘴角一缕血淌了下来,竟要咬舌自尽。王惟朝一惊,忙捏住他下巴。
锦袖已是泪流满面,满口鲜血,含糊不清道:“我再也不想这样左右为难下去……一边是孝,一边是义,我只求王爷能准我了断,替我尽了孝吧……”
王惟朝一时心烦意乱,一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低叱道:“只为了这点小事便寻死觅活,你倒是有血性了,留下你爹还落在葛俊卿手里怎么办?”
锦袖早已六神无主,只是低头落泪。王惟朝瞧着无可奈何,又有些心疼,冲门外喊:“召太医来,快去!”
门外小厮闻声赶紧去了,锦袖的血沿着嘴角往下淌,王惟朝用拇指给他擦去,凝视他片刻,只觉得他这带泪的模样极惹人怜惜,拈着他下巴吻了上去。
锦袖刚咬了舌,被他舌头探进来,舔舐吮吸着,自然疼得难以忍受,却在疼痛之外另有一种感觉滋生出来,让他想依靠,想抛下一切依赖他。
王惟朝吮着他的嘴唇,突然拦腰把锦袖抱到床上,欺身在他身上,动了些情的嗓音沙哑:“一句话,你要他还是要我?”
锦袖脸上泪痕还未干,低声道:“我爹还在他手上,我……”
王惟朝不容他把话说完,再次吻住他,片刻分开,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若是选他,我现在就杀了你。若是选我,解药在桌上,今晚你便可以见到你爹。
”
锦袖嘴唇有些发颤,怯声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王惟朝忽地一笑,扬声道:“祁东,去把林班主救出来,今晚带他来与锦袖团聚。”
门外一声含了笑意的“得令”,祁东几个纵身,已消失在树阴当中。
锦袖还有些难以置信,睁大了水杏眼看窗外祁东消失的方向,却被王惟朝扳过脸来,又是一个浓厚的吻,掠夺的疼痛里带着温柔。
锦袖脸微微发红:“我——”
王惟朝已解开他的衣带,一手掩住他的嘴唇,带了轻笑道:“嘘,有什么话一定要现在说。”
锦袖脸色绯红,别开眼,任他解开自己衣襟,啃咬着锁骨,过电般的酥麻感觉传遍全身。他不觉也抬起手,紧捉着王惟朝的肩膀,喘息声不觉间逸出来。
情意渐浓,双方渐渐沉浸其中,难以自持。
门外小厮通报道:“王爷,索太医来了。”
锦袖下意识地扯紧了领口,满脸通红地推开王惟朝。
王惟朝悻悻然起身,正好索檀悠悠然推门进屋,左右看看,清咳了一声:“咳,看来臣来得不是时候,王爷还是忙完了再叫臣来罢。”
他说着转身出门,锦袖脸红的厉害。王惟朝风月场里打滚多年,态度自如道:“索太医来一趟不容易,你先给锦袖诊治,小王急也不急这一时片刻。”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他方才吃饭的时候嚼了舌头,您看看给上点什么药合适,别太疼,更不能坏了他那副好嗓子。”
索檀打开药匣子,一边轻轻地笑:“王爷可真是心疼锦袖公子,这伤口该怎么处理,为臣有数。”
索檀给锦袖上了药之后,又开了几味药。嘱咐饮食注意,之外还别有深意地看了王惟朝几眼,不咸不淡地说:“房事也注意着点。”
锦袖脸红的厉害,王惟朝被索檀的眼神看的莫名感觉头皮有点发麻,干笑了两声,见索檀还是斜着眼看他,只得道:“小王知道了。”
索檀面色端然,掸一掸衣袖提起药箱,一句话不再多说,施施然出门。
王惟朝跟着出门:“来人,送送索太医。”
索檀停步回头瞧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微臣想麻烦王爷亲自送送。”
他说着也不等王惟朝说话,迈过门槛就出门了。王惟朝回头瞧了一眼锦袖,有几分尴尬,随着跟着索檀也出了门。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门口停着索檀的轿子。索檀瞧着轿子,没上,回头看了王惟朝片刻,突然拧起眉头道:“恕臣说句不中听的话。”
王惟朝扬眉:“索太医但说无妨。”
索檀阴恻恻道:“戒之在色,王爷有大好前程,请勿栽在这上头。”
王惟朝也不恼,笑吟吟地一拱手:“索太医教训的是,小王受教了。”
索檀脸上像挂了三层寒霜,拧了眉头,转身上轿,狠狠一摔轿帘门,闷声闷气地一句“起轿”,那顶小轿颤巍巍地出了王府。
王惟朝瞧着那顶小轿越走越远,不知怎么嘴角带了一抹笑意,摇了摇头,自语道:“戒之在色,有理,果然有理。”
29.布局
李颐前来劝说之事,王惟朝看得比任何人都重,当日虽不曾立刻口头应了,心中却已有了计较。当日便打发探子将李颐这些年的经历、产业以及与他来往之人查得一清二楚,确实如他所言并未含半分作假,且在宣府与当年的旧部有些联系。
王惟朝这便放了心,循着他当日留的消息往城东平安客栈去了。到了地方跟小二哥问明了李颐的所在,听说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便在楼下厅里叫了壶茶,慢慢品着等他。
约莫等到日中时分,李颐方才回来。他见了王惟朝一怔,上前来道:“五爷来了。”
王惟朝点头笑道:“上回说起来的生丝生意我盘算着不错,这回特地来跟你商量商量。”
李颐明白他的意思,脸上透出些喜色,连忙请他随自己上楼回屋详谈。
两人进了屋,李颐掩上门,上前道:“王爷定了主意了?”
王惟朝道:“这几天我思量明白了,既然都有此心,就索性放手一搏。我已向靖远递了折子,这几日就要回封地了,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