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屏道:“郑光耀判了他流刑,发配南夷,已是尽力了。”
凌启羽顿时觉得数日来压在他胸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他瞬间忍不住喜极而泣。只是撑不住身上疼痛,又昏沉睡去。
他一梦做了许久,梦里梦见小时候自己叫王惟朝爬上树去给他拿风筝,让父亲逮着,狠骂了一顿。
那时候哭得厉害,现在想起来,却又有些好笑。他朦朦胧胧地想,父亲流边他也跟着去就是,功名富贵都是浮云,只要能团聚比什么都强。
再一睁眼,已是翌日黄昏。
小厮进来送饭,一双眼睛不住地偷瞄他,神情不对劲。
凌启羽问他:“外头出事了?”
小厮的精神本就绷得极紧,被他这么一问,手上一哆嗦,竟把食盒甩到了地上。哗啦一声,满地狼藉。
凌启羽一把将他拉起来,提着他领口问道:“究竟怎么了,你告诉我!”
小厮吓得连连叩头,连声推说不知。
凌启羽发了狠,攥着那小厮的腕子用力,小厮立时疼地不住告饶,最终打熬不过,哆哆嗦嗦地说:“凌将军……被斩首了。”
凌启羽顿时失了神,面无血色。小厮赶忙挣开他,连滚带爬地逃出去。
凌启羽怔怔地望着门外灰暗的天,眼前黑压压的,只觉得一片茫茫。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胸膛猛地一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身子晃了晃,伸出的手颤微微地扶在门框上,渐渐滑了下去。
靖远帝斩了凌啸,又下了道令,废了凌家世代承袭将军的恩赏。
在那之后过了些天,王府周围的禁军终于撤走了。王惟朝自由后,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凌啸的老家。
王惟朝托葛嘉花重金买回了凌啸的尸首,火化后,将骨灰送往了凌啸的老家余杭。
凌家老宅在城南,请人引路,不久便找到了。大门虚掩着,推开吱呀一声响。门后一片凋零的紫藤架,站在藤架下的人回过头,目光落在王惟朝手上捧着的盒子上。
凌启羽默默地接过盒子,转身进了房。
堂上已供了凌啸的灵位。凌启羽将凌啸的骨灰至于案上,撩衣跪倒,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王惟朝站在他身后,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也只能将手放在他肩上。
凌启羽那一跪从下午一直跪到入夜,王惟朝站在祠堂外,看着里头的身影,心像是被人捏紧了似的疼。
摇曳的烛火映着凌启羽,将他的身影拖的斜长。他一直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不动,这些日子他消瘦的厉害,自虐似的折磨自己。王惟朝虽想替他分担心上的苦,却奈何他硬生生划出道线,将人隔在另外一头,望得见他,却靠不近。
罗宝望了一眼里头的身影,小心翼翼道:“少将军……凌公子他心中悲切,这样跪着说不定能好受些。王爷您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经不起这么耗着,还是回去罢。”
王惟朝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烛火。罗宝劝不进去,只得下去了。
到半夜天渐冷了,风里带了些湿气,不过片刻,便兜了瓢泼似的大雨浇下来。
王惟朝站在阶下,不消片刻已被浇得透湿。罗宝忙跑过来,手忙脚乱地给他撑起伞。抹了把雨水道:“王爷快回去吧,这衣服都湿透了,着了风寒可怎好!”
王惟朝不说不动,任雨浇在身上,浑身冷透。那冷直冰到心里,却迷蒙了心底的那片无可名状的悲哀,渐渐融在一起,再分不出各自是什么。
他嘴唇微动,话出口,却发现连声音都已经沙哑了。
“下去罢,不用管我。”
“王爷——”
“去罢。”
罗宝没办法,将伞递给他,举袖遮着头跑回檐廊下。
王惟朝将伞放在地上,伫立在雨中。他向着天空仰起脸,恨不得那片冷雨渗入他身体的每一寸,麻木了他所有的知觉,从此不知何为悲哀。
凌启羽一直跪在堂中,将近天明时,他那仿佛雕像的背影终于动了。他站起来,抬起眼望着堂外的雨幕,以及雨中伫立的那个人。
他走到王惟朝面前,慢慢地抬起手,微颤的指尖轻轻地触碰他的脸庞。
王惟朝垂下眼来看他,雨幕当中,他的表情变得模糊。他握住他的手,紧到让人发疼。凌启羽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沉默着。一片冷雨当中,王惟朝感觉惟有肩头,淌过灼人的热流。
“对不起。”
他紧握着凌启羽颤抖的手臂,重复着,一切言语感情只能化作哽咽的低语。
“对不起,启羽……我对不起你……”
凌启羽失声痛哭,仿佛是要将一切撕裂的宣泄。他背负了太多,也遭受了太多,却仍然无能为力。
充耳的雨声不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身体紧靠却各自承受着折磨,无助而绝望。
什么都做不到,即使只有彼此,却无法再交付真心依靠。
又过了几日,他们将凌啸的骨灰葬下。凌启羽站在坟前,看着黄土将骨灰盒掩埋,眼泪早已流干的他只是默然地看着,那模样却让人看了极难受,恨不得替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凌啸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
“臣辜负先皇嘱托,愧为人臣。”
他至死仍然不忘家国,却从没想过自己,直到死,仍不愿辜负先帝嘱托。
而如今,这变成了他的嘱托。
他们凌家,即便只剩一人,也要完成的嘱托。
他默默地收拾起行装,跪在王惟朝面前。
“凌某即便赴汤蹈火,也必当保全王爷。请王爷收留。”
王惟朝看着他:“凌将军已完成了嘱托,你没必要被这枷锁锁着。”
凌启羽跪着,声音不起一丝波澜。
“家父临终前仍然记挂的事,我要为他做到。请王爷成全凌某。”
王惟朝扶起他,沉默片刻道:“你愿意留在我身边自然好,我只要你记着一件事,是我欠你们凌家太多,却不是你该偿还什么。何时你想通了,何时离开都可,我不拘着你。”
凌启羽神情空茫,不知是否将这番话听到心里。
12.长生
时光似水,匆匆流走韶华年岁,眨眼间,已是几年过去。
当初单枪匹马活捉胡虏首领的少年英雄,成了流连花丛的浪荡王爷。数年光阴一掷轻,却不知他要颓靡到什么年月方能醒来。
凌启羽作了他王府的侍卫首领,早晚免不了碰上几回,见了面两人都尴尬,不如尽量避着不见。
没人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如一场做不到头的糊涂梦,睡时难受,醒时更不知该如何挨过漫漫长日。
靖远帝那双眼,从来都没从他身上挪开过片刻。他无能为力到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窝囊。
中秋赏月,他难得没去章台偎红倚翠,而是一个人一壶酒,坐在门槛前对着月亮独酌。
翌日靖远叫他进宫,和颜悦色地问昨晚的酒滋味如何,中秋时节的蟹子最是肥美,怎么不叫人弄几只下酒。
王惟朝跪在地上,默默地听着,心底一截截发凉。
王府里不知道被他安插了多少眼线,成日里一举一动,活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硬是要让人拘束死的窒息。
他默默听靖远说完,叩首道:“臣弟请皇上恩准。”
靖远俯视着他,扬起嘴角:“准你什么?”
王惟朝道:“年前皇上将苏州赐给了臣弟作为封地,臣弟愚钝,留在京城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去苏州封地,以度余年。”
靖远笑道:“五弟年纪尚轻,这么早便要去享清福,倒是让朕羡慕。”
王惟朝垂首道:“无法替皇上分忧,臣弟惭愧。”
靖远沉默片刻,起身道:“也好。你若执意去封地朕也不拦。何时准备好了,朕派人护送。”
王惟朝叩首:“多谢皇上。”
他回去后就叫人整理行装,收拾了三天终于准备完毕,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南下。
葛俊卿得了消息,特地来送,两个人骑马并行,出了城门,长亭又短亭地送出不少路程。
临别前葛俊卿握着他的手,反复叮嘱表哥保重,一转身走的决绝,竟有几分不忍回顾的作态。
地上啪嗒掉了把扇子,凌启羽下马捡起来,反复瞧了瞧,递给王惟朝。
晚上在驿站落脚,王惟朝把那只扇子打开,对着灯光照了照,里头隐约藏着样东西。
他撕开扇面,飘悠悠的一张信笺落了出来。
“京城中事自有我与父亲周旋,表兄只需韬光养晦,以图来日。”
王惟朝略略皱眉,他身陷困境时葛家推脱的一干二净,这时候却又来表无谓的忠心,何等好笑。他将那张信笺凑在火上点着了。窗外跌跌撞撞飞进只蛾子,绕着火光飞了两圈,终是没抵住诱惑,一头扑了进去。
门外有敲门声,王惟朝掸了指尖灰烬,说声进来罢。
凌启羽推门进屋,另一手提着个食盒。他进屋将食盒放下,拿出几样小菜搁在桌上,放下碗筷道:“王爷晚上没怎么吃饭,想是到了南边,菜清甜不合胃口。我叫厨房另做了些北方菜,稍微用些罢。”
王惟朝看着他摆放碗筷的动作,有些出神,不由自主道:“你也留下一道用罢。”
凌启羽道:“照料王爷起居是臣分内的事,王爷不必在意。”
王惟朝按住他的手腕,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凌启羽垂眼看着他的手,王惟朝右手虎口上有一道旧疤。那疤痕是当年两人比枪法时,凌启羽给他留在手上的。两人交起枪来,王惟朝越是留着余力,凌启羽越是不痛快,一定要逼得他使上浑身解数与自己比试。斗得时间久了,凌启羽不耐烦起来,下手没了分寸,狠狠地在王惟朝手上戳出个窟窿来。那伤口血淋淋的,当时染红了小半条袖子,后来就留了个疤痕。
事后凌启羽被凌啸叫去说了几句,凌启羽不忿,顶了回去,凌啸大怒,罚他三天不准吃饭。王惟朝手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却悄悄地去给他送饭。
凌启羽起初恨他害自己挨罚,这会儿却来当好人,却禁不住王惟朝在身边拿着美食勾引,饿了大半天终于舍了面子,抓过食盒拿出饭食大吃大嚼起来。
王惟朝在一旁看着,笑得比自己吃还舒心。
往事一回想起来就如潮水一般刹一层层叠着浪花,筑起再高的堤坝,也能感受到往事激荡的心房隐隐作痛。
凌启羽抽出手,走到门前不由得回头看王惟朝,见他眉头微皱着,脸上笼着淡淡愁容。凌启羽拉开房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
“明天还要赶路,王爷用了饭早些休息。”
他转身下了楼,身影融进昏黄烛光里,模模糊糊的,让人看不分明。
驿站外的红灯笼结成一串,随着风轻轻摇摆,红光也随着胧成一片,仿佛是在给赶路人指引归途。
几日后,一行人到了苏州,此处的王府比京城那个小些,却是分外的敞亮,让人住着舒心。
江南烟雨楼台,丝竹歌舞,是个比京城更适合醉生梦死的地方。
王惟朝在封地浑浑噩噩,像是一梦做了两三年。
靖远在京中,坐享海清河晏四方太平,渐渐地觉得那些太平歌舞寡淡无味起来,却对道家感起兴趣来。
他起初请了几个道士讲授易理,学习养生之道,后来却被那些道士撺掇的起了要千世万代为帝的念头,自认是天上星君下凡,一发连皇袍也不穿了,穿着道袍梳着道髻,活脱脱就是个道士头子。
原本好端端的皇帝一心求其长生来,比哪个都虔诚。他派人四处搜罗灵药炼丹,不少人因投了皇上的心头好,靠着进献灵芝、或是成了人形的人参、何首乌得以进身,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有几个敢劝阻的,都被廷杖的或死或残,剩下的臣子见了这般下场,又有哪个敢站出来劝谏。
王惟朝在封地听说京中为了皇帝求仙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便从善如流,叫人张榜,说有能献长生药放或药材者,宣王有赏。
榜贴出去还没过几天,上门来献宝者已经把门槛踏破了。王惟朝叫曹管家收了些上好的灵芝人参,还有些不知真伪的长生方子。再过几日,还有人上门送来一头白鹿,说是在山林中打猎时捉来的祥瑞。
王惟朝叫管家打发些银钱给献宝的百姓,捡出一箱宝贝来,又叫人做了个笼子把那头白鹿装了,一并押到车上。择日送往京中,以顺靖远修道之心。
靖远见了那白鹿十分喜欢,将其好生养着,又置酒宴请众臣赋白鹿词,以谢天赐祥瑞。有阿谀奉承之辈,竭尽所能将词赋写得天花乱坠,讨得君王欢心。
王惟朝听闻此事,暗叹靖远昏昧,皇位由这样的人来坐,又岂能长久。
靖远帝虽然潜心修道,却仍然阻挡不了生老病死。转过年来,靖远的母亲仁惠太后过了世。靖远悲痛不已,一道圣旨下来,召集各地的藩王回京为仁惠太后守孝。
靖远仍在世的兄弟,除了王惟朝之外,还有两个,老二平王,老四翼王。平王是个软弱的主,年少时就跟着靖远当应声虫,他有多少斤两自己掂量的明白,从没有过觊觎皇位的意思。靖远即位之后待他不薄,封地给了山东沿海一片,准其晒盐铸币,让他这兄弟从来没缺过钱花。
翼王是靖远一母同胞的弟弟,虽说血缘比哪个兄弟都近,这两人的关系却不怎么样。
当初夺皇位,翼王也没落下争。他仗着太后更疼他这小儿子,和靖远闹得几乎决裂。靖远一想起他这弟弟就恨得咬牙切齿,却奈何太后紧盯着,他没法下手,只得早早地把翼王赶到西南,让他领着兵打土着去了。
如今这几个藩王凑在京城,不知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王惟朝领命之后便开始动身,一家人浩浩荡荡地搬回京城。王惟朝骑在马上,听见罗宝在后头跟侍卫唠嗑说:“折腾啊,这就是穷折腾……”
回京之后,首先进宫为仁惠太后披麻戴孝,硬挤了几滴眼泪。守了十来天,靖远终于把悲哀消耗殆尽,也放了众臣一马,让人终于不必硬扯着嗓子干嚎的如丧考妣。
太后去世,举国服丧,一个月内不准宴乐、食无荤腥。上街一逛,一片素衣麻服,看得人着实郁闷。
葛俊卿笼着袖子站在宣王府里,举目望着苍茫茫的天,一脸悲恸。
王惟朝往水塘里抛着鱼食,瞟了他一眼:“明面上不开门,总有开门的去处,你跟人打听打听,总还有暗门子等着挣你银子。别在我这里长吁短叹。”
葛俊卿怔了怔,面皮一红:“表哥猜偏了,表弟也不是三天不进烟花地就浑身拘束的人……只是,有些事着实为难。”
王惟朝扬手把剩下的鱼食全抛进池里,拍了拍手。他瞧着朝鱼食聚拢过去的锦鲤,淡淡道:“索性能让你惦记的,总脱不了美色二字。”
葛俊卿笑的尴尬:“前段时间吏部侍郎楚玄寿筵之时,请了个戏班子到府上,我也去凑了个热闹。”
王惟朝漫不经心道:“喔,看上那家戏班子里的什么角了?”
葛俊卿的表情僵了僵,讪讪道:“什么都瞒不过表哥……是那里头当家的乾旦,叫锦袖的。”
王惟朝站起身,淡淡道:“想捧角就赶紧下功夫去,在我这里磨蹭这不是平白耗时间么。”
葛俊卿忙不迭地扯着他衣袖,转到他面前拦着陪笑道:“表哥好歹出手帮我一帮,原本我也想慢慢耗出点感情,这不是还没开始就赶上国丧了吗。昨天去了戏班子一趟,人没见着,倒是听戏班子老板说他们这就收拾行头准备到别处去。京城天子脚下管得严,他这一个班子要是一个月不开工,饿也饿死了,不如找个偏僻地方演几场,赚的少些,起码能混口饭吃。”
王惟朝眼睛瞧着葛俊卿头顶的树梢,悠悠然道:“既然要走了,就是有缘无份,你便死了那份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