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攻进长安、攻进皇宫来,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嘉猷门,自然就是为了要兑现三年前他离开这掖庭宫时向阿杨许下的承诺——阿杨公主,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回头再来找你。
自然,当时他没想到这是一个承诺,还以为自己只是离开一下送皇帝出去,很快就能回来再见到阿杨;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个承诺他要花了三年时间才能兑现——尽管在他被皇帝禁锢于皇宫的差不多一年时间里,他一直在想尽办法、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向皇帝求情,想请求皇帝把阿杨从掖庭宫释放出来,但皇帝那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要怀疑的可怕的嫉妒心始终让他无法兑现这个承诺。而当他在洛阳被皇帝放回李家之后,就更是没有办法回这里来兑现承诺了。然而,他仍是记得这个承诺,始终没有想过要放弃这被困在掖庭宫内的苦命公主。终于,三年后,他能随心所欲地兑现承诺的时刻,来了!而他,也就再一次来到了这嘉猷门前。
三年来的往事,在李世民跨过那道高高的门坎的一刹那,在他脑海里飞快地一掠而过,撩拨起他胸膛之内无尽的感慨如波涛般汹涌。然而,这时他也顾不上多作儿女之思,仍是脚不停步的直往那小花园里的带着一个小小耳房的套间跑去。三年前他在这掖庭宫里虽然只住了不到两个月,但在今天看来仍是一切如旧,显得是那样的熟悉。他穿过那个他当年被打入掖庭宫时住了一晚的小房间前的院落,看到那小房间仍是门户紧锁,一副很久无人居住的破败样子,那院落的一角仍是堆放着柴薪。出了那院落,又穿过几排房舍,便来到那个枝叶扶疏的小花园,除了那些树干好像显得更粗大了一些之外,也是似乎一切都亘古不变。那正房与耳房相连的屋子座落在小花园的深处,门前倒是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不像嘉猷门那边满地垃圾,看来一直有人在打扫;但门窗却都关着,帘子低垂,寂然无声,又像是早已人去房空的样子。
李世民那胸膛里的一颗心,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就砰砰大跳了起来:阿杨……她还会在吗?
这时他离那屋子还颇有一段距离,但这念头才一掠过脑海,他就不由自主地纵声呼叫了起来:“阿杨——!阿杨——!阿杨——!”
就在他叫到第三声上,那紧闭的木门忽然“吱嘎”一声打开了。李世民不觉停下呼叫,甚至是停下了脚步,两眼紧紧地盯着那木门打开的地方。外面阳光灿烂,房内相形之下就显得光线不足,因此一时之间他只见到门内是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然而,瞬息之间,房内的人就走了出来,沐浴在户外那灿烂的阳光之下,让他再清楚不过地看见其模样相貌。
有那么一刹那,李世民觉得既认识这人,又不认识这人。说是认识,是因为那脸部的大致轮廓毕竟在三年之间也不会有很大的变化,他不至于会完全认不出来,但更主要的还是她脸上的表情是一如三年前那样平淡恬静,似是世间再大的变故都不能惊动、更不要说扰乱得了她的内心。说是不认识,则是因为眼前这女子眉目如画、容颜娇艳,虽然身材还是偏于太过瘦弱了一些,但已颇有亭亭玉立之姿,与三年前那脸黄肌瘦、面有菜色、骨瘦如柴的小女孩相比,当真让李世民有一种眨眼之间山鸡变凤凰的刮目相看之感。
所谓“女大十八变”,更不要说阿杨的母亲当年毕竟是让杨广这阅尽世间美色的男子一见就想将她占为己有的大美人儿,阿杨继承了她的血脉,本来也该是个美人胚子,只不过她自小受到亏待,营养不良,才遮掩了她的美貌。自从三年前杨广进来这掖庭宫一次之后,虽然他面对李世民时咬紧牙关就是不肯释放这女儿出来,但背地里还是吩咐了主管掖庭宫的宫人要好好地对待阿杨,不得给她分派劳作苦役。因此虽然阿杨的母亲已然逝世、李世民也离开了这里,但她一人仍是领着三人份的物资,至少是吃得饱、住得暖,又不用像以前那样要侍候生病的母亲而得天天煲药、喂食,晚上也能睡得安稳。如此生活尽管还是远远谈不上锦衣玉食,但也算是养尊处优,至少是丰衣足食,再加上这三年间也正是女子从女孩发育长成为少女的时期,于是现在突然出现在李世民面前的,便是这么一个风姿绰约的花样少女。
阿杨卓然而立,只是静静地望着李世民,没有兴奋尖叫,也没有激动得直扑过来,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李世民往前迈近一步,叫了一声:“阿……杨?”语声之中带着几分不敢相信、因而要寻求确认的疑惑之意。
阿杨的唇角微微一掀,溢出丝丝的微笑。但她仍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杨!”得到她这确认,李世民惊喜交集,快步上前,两手一把抓起她的两手,上上下下的端详着这犹似脱胎换骨了的阿杨,“真的是你?你……你还在这里?”
阿杨微微的仰起头,看着身前这一脸的欢笑犹胜头顶那一轮当空高照的烈日的少年,笑意如涨潮的水波泛溢开来:“我当然还在这里啦!”
“为什么……你没有跟着别人一起跑出去?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嘉猷门那里连守卫的人都没有了,这掖庭宫里好像也跑掉了很多人……”李世民直到现在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义、不敢相信。
“因为……我要等你来啊!”那一双柳眉笑得弯弯,“你三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不是跟我说过的吗?你叫我在这里等一下,你会回头来找我的……”
李世民双眼的瞳孔蓦地扩大:“是三年前的话了……你还记得?你还……相信?”
“我当然记得,我当然相信,因为……那是你说的话呀!”阿杨的脸也笑得云荼灿烂,堪比那天上的艳阳,“你说过的话,你就会做成!我亲眼看到的,你说过要帮小姐把郎君给找来,你就做成了。所以,只要是你说的话,我一直都相信!”
“阿杨……”李世民只叫了这么一声,便已是哽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时,他只是跟她说,要她等他一下。有谁想到,这“一下”竟然会是三年那么长?可是阿杨居然还是等下来了!一直等到今天,在这个其他人都乘乱跑掉的时候,她仍满怀信心,平静而安然地等着……
阿杨只知道李世民的名字,连他其实是什么身份的人都一无所知。这掖庭宫里就算能传进外面的消息,也只会是含糊的说有人在城外攻打长安。那“人”是谁,这里的宫人都不清楚,顶多也只是知道李渊的名字,更多是称呼他“唐国公”的爵位。也就是说,阿杨并不知道将是李世民攻进长安来,更不要说能预见到他会在时间都已然过去了三年之后还走进这掖庭宫来找她。
然而,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她高兴是高兴,意外却一点不显得意外,好像她真的就只是等了他一下,他真的只是出去了一下就折返回来了。那是因为,她真的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像现在这样,一手抹去眼角的热泪,一手挽起她的臂弯,轻轻地说了一句:“来,我们走吧。”然后两人就一起走出这座小小的花园,穿过那一排排的房舍,走过那个庭院,来到嘉猷门前,轻而易举地跨过那道高高的、三年前在他们眼中看来是如此不可逾越的门槛,走出了这个困住了他将近两个月、困住了她却长达十二年之久的……掖庭宫!
340.宠爱
晚饭的时候,李世民随着大哥李建成来到武德殿。
李渊把代王杨侑安置在大兴殿的后殿之后,自己就住在这武德殿,以前面的正殿为办公之所,后殿则作为起居之处。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一起进入武德殿的后殿,双双在父亲面前下跪请安。
李渊连连摆手示意他们起来,却又亲自站了起来,走到李世民身边,伸手扶起这次子,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看着他满额的热汗,不觉一手伸过去搂在他腰间,举起另一手的袖子,给他拭抹额上的汗水,一脸慈爱宠溺之色的道:“世民,这一天你都忙个不亦乐乎的,很累了吧?”
“呃,还好,孩儿的右军人数比较多,要处理的军务也就更多一些。”李世民回答着父亲的话,自然而然地斜身偎依进父亲的怀里。
李渊父子从太原举义起兵,那时全军只有三万人,平均地分作左右二军,由长子李建成为左领军都督统率左军,由次子李世民为右领军都督统领右军。可是在这进军长安的路上,李建成的左军留在河东城外围困隋室大将屈突通的兵马,李世民的右军则渡过黄河扫荡三辅之地,在那段时间大量士民豪杰争相归附,致使他麾下的兵马急速膨胀至十三万之众。李渊大军包围长安时号称有二十多万人,大半却是李世民的右军,他的军务之繁重可想而知。
“哎,我就知道你忙得不可开交。今天中午你已经是忙得都没空来这里吃饭,我跟你大哥说……”说到这里,李渊往长子那边扬了扬下巴,“……无论如何晚饭这一顿得把你抓来这里跟我一起吃,否则你又该只顾着忙于处理军务,连饭都不吃,或者至少是不会好好地吃了。你啊,老是这样不好好地吃饭,对身体可是很不好的哦……”
李世民听着父亲这样的唠叨,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爹,你怎么啦?孩儿十二岁就跟着你在军队里行军打仗,经常都会有过了时间也吃不上饭的事的呀。那时也没见你这样着紧我、唠叨我的,怎么现在我都长那么大了,却好像反而是活回到小孩的时候,连吃饭的事都要你那样担心?”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心里却也是禁不住淌过一股暖流,想:父亲对我真好!比起以前我还没进这宫来侍候皇帝之前还更好!
原来以前李渊疼爱这次子,也只是摆在心里疼爱,绝少这样公然地流露出来,摆到面子上去的。那都是窦氏怕这儿子被宠坏了,不许丈夫动不动就抱他亲他。两年前李世民刚刚回到家里的时候,觉得父亲为着他曾经侍候过皇帝,就再也不想要他这个儿子了。就连后来他都已经把长孙无双娶进家门了,李渊还是一副很勉为其难才接受下来的样子。直到那次皇帝突然以李渊抗击突厥不力之罪要召他到江都去问罪,他被囚于驿馆那一晚,两父子抱头痛哭之后,似乎从此就打开了他的心扉。自那之后,他不但完全恢复了以往疼爱李世民的心思,还把这心思全都摆了出来,对儿子经常又是抱又是亲的。
李世民现在年纪长这么大了,父亲还当他小孩一样搂搂抱抱,私下里只有他们父子两人他还没觉得什么,但是像现在有大哥李建成或是别的其他人在场的时候父亲还是那样做,实在是让他觉得有些难为情。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觉得这总比自己刚刚回家时父亲对他不理不睬、冷漠对待要好多了。李世民猜想,大概是父亲经过那一次死里逃生的劫难之后,就更珍惜和他们这些亲生儿女在一起的时光吧?不过父亲对大哥却没有那么亲热,又似乎与自己这猜测不符,但大哥比自己大了十岁,估量着父亲心里再怎么疼爱他,也不好意思像对自己那样去搂他抱他的吧?
李世民心里正掠过这些纷乱的思绪,却见父亲那给他拭抹了额上汗水的手,这时又抚上了他那一头乌黑的发丝,道:“你现在年轻,不晓得爱惜身体,只想着拼命地干活,却不注意保养,若是落下了病根子,以后你就有苦头要吃了。以前你是刚刚进入军队,我不好宠你,怕别人说你是我儿子就特别受优待,所以只能心里疼着你,口里却是不便说出来的。现在可就不同啦,不用再过多久你就是国公、甚至是亲王,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的不把你自己的身体、甚至是你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了。”
“那有什么不同?我还是我嘛!爹你才是越来越不得了的呢。我刚才跟着大哥来这里的路上,听他说那留守在这长安城里的代王,今天就已经表达了要让你晋封为唐王的意思,那爹……”说到这里,他凑近到父亲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很快就能更进一步,登上天子之位了吧?”
李渊听着儿子与自己耳语,那喷出的气息落在耳廓内,化作心底丝丝的痒意。真所谓“心痒难搔”,那抚着他一头乌发的手禁不住顺着发鬓滑下,摸挲着儿子那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笑道:“你这小子就是嘴甜舌滑,那么会说好听的话,让爹听得心里那个甜、那个乐啊……”
李世民不觉双手也搂上了父亲的腰间,仍是伏在他耳边低声的笑道:“爹,你是唐王了,你也该给孩儿封个大大的爵位哦!爹,你要给我什么啊?”
儿子这一声声的“爹”只叫李渊的心都甜酥了。其实这件事他这一天里也想好了,但本来是打算要到自己正式晋封为唐王之后才好宣布出来,现在却哪禁得住儿子如此连声追问?不由自主脱口便道:“这京师长安就在秦地,这个地方不封给你,还有谁能当得起?我给你秦国公的爵位,好不好?”
李世民一听,当真是喜出望外。确实,秦地是京师长安所在之处,不但是物产富庶,政治上的含义更是格外的深远。以后父亲是要当天子的,到时自己就会跟着高升为“秦王”。战国之时秦国最强,秦王的地位也最高,父亲把这样的封号给了自己,对自己宠爱之心有多深,那是可想而知了!
这一对父子正乐也融融之际,忽听得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大将军,小人领尚食局的宫人来给您奉上御食了。”
李世民一惊回头,却见殿门处一人领着后面几名宫人,捧着盛满了各式菜肴的托盘走进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陈福!
李世民虽然三年前在这皇宫里待了差不多一年时间,但当时在这宫内侍候的宫人、乃至侍卫,大部分都随皇帝去了江都,便有小部分还留在这宫里的,也在这几天城池将破之际趁着宫禁守卫不严而逃了个七七八八,因此他这一天在这宫里进进出出,却一直没有遇到过一个眼熟的人——当然阿杨除外。直到现在,他忽然见到陈福,猛的勾起他三年前的回忆,更是想起自己当年以娈童的身份侍候皇帝寝席的那些羞人已极的往事,这陈福知道得很多,还要是知道得很清楚,禁不住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他就偎依在父亲的怀里,他这样突然全身打了个寒颤,自然马上就被李渊察觉到。李渊再仔细看他脸上的神色,见他两眼盯视着陈福,本来言笑嫣嫣、微微泛着红晕的面容刷的一下就变作惨白,开怀欢然的笑颜固然是立时消失无踪,更有黄豆大的冷汗沿着发鬓滑落下来。李渊转念之间也想到,这陈福既然是一直当着殿内监的,整天由早到晚都侍候在皇帝身边,则皇帝的秘事此人一定都知道,那就是说……一定也包括三年前皇帝强迫自己这儿子留在这宫里、待在他身边……承受他尽情肆意地玩弄身体的……秘事!
李渊的脸也刹那间变得煞白。这三名当事人之中就只有陈福一个是完全的不动声色、面不改容。他指点着那些尚食局的宫人把食盘放置在矮几上,然后跪下来向着李渊深深俯身,道:“陛下,请用晚膳!”
他此言一出,殿内无人不大为愕然。但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只是怔住了,没有谁吭出一声。但随即,最快清醒过来的是坐在侧边的李建成,他见把弟弟搂在怀内的父亲仍是一副目瞪口呆之色,不觉眉头一皱,沉声说道:“陈公公,你失仪了!家父只是隋室一介臣子,能当得起被你称呼‘陛下’的圣上,他现在是在江都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