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李世民那满目悲愤怨恨的眼波,突利只觉痛悔交加,连声申辩道:“不,不,世民,你别误会,我说那句话,绝对并非像颉利那样对你一门心思的只是色心,绝对不是要轻薄于你……我只是……我真的是……爱你!”
尽管近乎直露的表白之言在雁门的时候已经说过了,刚才也说到几乎是昭然若揭的地步了,可是那么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一个“爱”字来,毕竟还是前所未有之事。于是此言一出,突利和李世民二人都同时飞红了双颊。而二人就那样正面相对,还要是同卧于床榻之上只隔咫尺之遥,因此他们也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是怎么就在自己眼前因着这一句话而飞红了双颊。
但李世民很快就别过头去,道:“你……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我……要走了。”说着便从床上撑起身来,想要跨过突利的身子下床。
突利的心头却蓦地涌起一股焦躁难耐、也是愤愤不平之情,不由分说的一把又将李世民拉得跌倒在自己身上,忍着他的身子撞上自己胸口时的疼痛之感——就像是忍着他一直以来反复地拒绝自己而给自己的心带来的疼痛之感一样——,两手捧着他的双颊,强行把他的脸庞扭向面对自己,二人相距之近达到了鼻尖相碰的地步,眼睛也能看到对方的眸子里就倒映出自己的眼睛,认真的道:“世民,你能不能别再那样的逃避?我不是逼你非接受我对你的心意不可,但是……请你至少不要假装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行吗?”
李世民这时就趴在突利的身上,二人胸膛相贴,突利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也跟自己的心一样,正在砰砰地跳动不已。
“我……我不早就说过了吗?”李世民的脸庞受突利的双手捧着的动作所限,无法移开,只能是将视线斜斜地移开,但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之内,他的视野里充盈着的,仍是突利那宽阔结实的肩膀,“我已心有所属,虽然……实在是不应该,但是……我真的心不由己……突利,放手吧!你这样对我……只会伤了你自己!我不值得……你那样对我……”
突利却又微微的笑了起来:“怎么?你对我觉得不忍了吗?那就是说,你对我并非完全是无情的,对吗?”他一边重复着刚才颉利进来之前说过的话,一边又补充了一句,“那就……够了!我也说过了:我会等你!我会一直等你……到答应我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李世民与突利是同床共榻地度过的——只因突利深恐颉利像上次那样看似离开、其实却是仍悄悄地躲在外面监视,便坚持要李世民留至次日清晨之际,才由他悄悄地送出突厥大营之外。只是,这回他们自然不再像上次那样脱光了全身的衣物裸睡,而是连外衣也没解下,和衣而睡。李世民倒是没过多久就沉入了梦乡,突利却是因为平日习惯了裸睡,这时身上穿着那么多衣物,怎么都睡不着。他就只是侧着身子,凝视着眼前双眉舒展、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丝笑意、显得甚是好梦正酣的少年,痴痴的、痴痴的,望了整整一夜……
——卷二十四·太原篇(之七)·完——
卷二十五:江都篇(之一)
338.翻身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初,长安城。
这座大隋的都城,昔日繁华似锦,人流如织,现在却是一片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乱世之像。东西两市、各处坊间无不大门紧锁、窗户深闭,宽敞的大街上奔跑来去的,也多是穿盔戴甲、持矛挺枪的兵士,气氛甚是紧张。让这气氛更为紧张的,是远处如春雷般滚滚而来的喊杀连天之声,昭示着城墙那边正进行着极为激烈的攻防战斗。虽然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一副人人足不出户的情状,但不知道为什么各式各样的流言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满城乱飞,口口相传着城外的战况。
据说,正在城外将这大隋西京团团包围得水泄不通地攻打的,是一个叫李渊的人所率领的叛军。这李渊本来与当今天子有姨表兄弟之亲,可谓皇亲国戚,又有“唐国公”的爵位,还被皇帝任命为太原留守,权高望重,却连他也对皇帝的倒行逆施、残民以逞的所作所为看不下去了,在太原举义起兵,但声称并非要反隋,而是要皇帝退位为太上皇,尊奉留守在长安的皇孙代王为帝。李渊从太原出来之时,麾下只有三万兵马,但他往这长安挺进,一路上归附之人如江河汇入大海一般源源不绝,当他真的来到这长安城下的时候,已号称有二十余万之众。
隋军主力如今或是留在东都洛阳由王世充统领着与瓦岗军周旋对抗,或是随皇帝南幸江都,因此长安这国都却是防守空虚之极,全凭城池坚固,再加上李渊军自称并非背叛隋室,虽然已经将这大隋都城包围了十多天仍没有动真格地攻城,因此至今仍未陷落。然而,这几天城外的李渊军开始真的展开了猛烈之极的攻势。城内守军的头领是长安留守卫文升,及两名副留守阴世师、骨仪,他们虽然忠心耿耿誓与长安同存亡,可是大量的士兵、乃至一些中级军官都已无心恋战,有些甚至从城头捶下绳索爬下城去,向李渊军投降。这样人心背向的形势,就连瞎子都能看得出来,长安的失陷指日可待,只是迟早之事。
长安城内的乱况是如此这般,大兴宫城之内也好不了多少。皇帝自从大业十一年坐着龙舟去了洛阳,就一直没有再回来过。本来驻守护卫皇宫的千牛卫、骁果军都跟随在皇帝身边去了江都,随之离去的还有皇帝宠爱的皇后、妃嫔、皇子、大臣、乃至宫人。因此这宫内自那以后就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些不受皇帝宠爱、本来就是一年里都见不上皇帝几面的妃嫔,以及一些负责洒扫内廷的宫人。这段时间长安城外的战况越趋激烈,守城兵力严重不足,连本来负责守卫这皇宫的少量侍卫也给抽调到城头上去。这宫里守卫力量薄弱,再加上大家都觉得长安城迟早要被攻破,很多人趁此机会逃跑出宫,不再回来。
这天,已是初九,城头那边的杀伐之声越发的激烈。不久,一条流言又像插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全城、甚至传进了皇宫之内:城外的李渊军攻破长安啦!
这条流言一传到皇宫,人心更是刹那崩溃。往日森严肃穆的皇宫此刻宫门大敞,无人守卫,有的只是不断地从宫内跑出一个接一个神色慌张、手提包袱的人,他们都是乘着这最后的机会逃之夭夭的。
这时,从宫门内蹿出一人,手上却没有像别人那样拿着大包小包的细软,脸上的神色也不显得慌张,反而隐隐的流露出欣喜雀跃之色。而且,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一出门就往外直奔,却是一转身跑进了紧挨在皇宫旁边的东宫。这人,正是陈福!
原来陈福在大业十一年于洛阳之时被杨广革除了殿内监之职,并逐回这长安皇宫之内当一个完全是无权无势的普通宦者。这两年来,他挣扎在宫内的最底层,受尽旁边其他宫人的讥笑欺侮——他这样从殿内监那样的高处跌下来的人,比之初入皇宫的新人甚至更受歧视欺凌。只因他当时得令之际自然难免甚为盛气凌人,对那些比他低下之人颐指气使、耍尽威风,如今突然跌到人人都能向他踩上一脚的最底处,不遭人报复就怪了。但他始终苦苦忍耐,直到今天听到长安已然失守,知道自己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立即便把早已想好的“翻身大计”付诸实施。
这时东宫之内也跟皇宫一般的乱成一团糟,本来侍候元德太子的第三子代王杨侑的宫人侍从全都逃光了,那小孩只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殿内,吓得脸青唇白,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他看见陈福进来,虽然不认识他是谁,但至少认得出他身上的装束是宫人的打扮,略感安心。
陈福上前扶起他,道:“代王殿下,小人带您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吗?”
杨侑点点头,顺从地跟着他出了东宫,折往旁边的皇宫,步入富丽堂皇、这时却是空空如也的正殿大兴殿。陈福带他转到后殿,安顿他在一幅长可及地的帘幕之后坐下,自己也跪坐在他身边,沉默不语地像是等待着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喧哗震天的吆喝吵闹声,还有兵器互相碰撞的声音,显然是外面的人都携带着兵器。透过帘幕也隐隐可见人影幢幢,看来那些人正在到处搜索着什么。杨侑再怎么年少无知,也大致能猜到外面的人就是那所谓的“义军”,吓得更是脸色煞白,拼命地往陈福的怀里躲,全身颤抖不已。陈福却是神色丝毫不动,只是一手捂着杨侑的嘴巴,以防他会惊吓过甚之下尖叫出来,另一手则将杨侑紧紧地按在自己怀内,这也是为免他身子颤抖会带动了帘幕,被外面的人发现他们躲在这里面。
又过了一阵子,那些人影大半退了出去,但仍有数人留在这后殿。忽然,外面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听到有人高声喊道:“我等见过大将军!”然后便是下跪之时膝盖碰到地面的声音。
陈福早就知道李渊往长安这边打过来的路上已接受了下属给他上的“大将军”的封号,便明白现在坐在外面的就是李渊。他突地霍然站起,一手掀起帘幕,一手拉着杨侑,大步迈出。
他那样霍然站起,动静不小,外面的人已经听见,纷纷转过头来看向这边,忽见他这么一个宫人打扮之人拖着一个身穿亲王袍服的小孩走出来,都是大吃一惊。只是怔得一怔,已有好几个人抽出腰间的兵器,呼喝着冲了过来。
杨侑突然被陈福从帘幕之后拉出来面对着那么多陌生人,本已是吓了一大跳,再见到好几个人手持明晃晃的利刃冲过来,更是吓得心胆俱裂,“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一转身就想往刚才躲藏的帘幕那边逃回去。陈福却一手抓住他的臂膀,不让他跑。杨侑吓得全身发软,瘫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陈福就强行拖着他的身子,像是在拖着一个装满了重物的破布袋一般,硬是把他拖到李渊面前,这才自己跪下,向着李渊重重叩头,道:“小人殿内监陈福叩见大将军!小人已经替大将军找到代王殿下,听候大将军发落。”——陈福这时其实早就不是殿内监,但这宫内唯一的殿内监魏忠已随侍皇帝去了江都,殿内监之下的殿内少监等副手刚才陈福亲眼看着他们全逃出宫外,现在这殿内也没有其他宫人在场,他便公然地向李渊谎称自己是殿内监。而他确实做过殿内监,一应行事举止都很熟悉,李渊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陈福这边悍然冒充殿内监,那边的代王杨侑一听,这才明白这宫人根本不是来救自己,他将自己暂时藏起来只是为了方便他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献”给李渊,自是既急且怒,也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边继续号啕大哭,一边拼命挣扎,又是拳打又是脚踢,见还是摆脱不了陈福的控制,急起来张开嘴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只咬得陈福一声尖叫,定睛看时手上已被杨侑咬破出血。他恼羞成怒,举起另一手挥掌便要打那孩子一记耳光,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他那挥下的手,随即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公,家父举义为的就是匡扶帝室,你怎么可以对代王殿下如此无礼?”
陈福一怔,抬头一看,只见眼前是一名年将三十的青年,圆圆胖胖的脸形,与李渊长得甚为相似。他以往在魏忠手下之时,也有见过李渊出席可携眷参加的宫廷宴会时身边带着的就是这人,再加上他长得像李渊,陈福连认带猜的已想到此人必定是李渊的长子李建成,如今在这义军之内任左领军都督的,赶忙点头哈腰的连声说道:“是是是,是小人僭越了。小人只是想带代王殿下来见大将军,别无他意。”
李建成另一手按住挣扎不休的杨侑,脸上仍是保持着那温和的笑容,道:“代王是君,家父是臣,哪有君来见臣之理?其实应该是家父前去东宫觐见代王殿下才对的。”
“是是是,左领军都督宅心仁厚,小人真是万万不及。”陈福一边继续满口子的说着奉盛话,一边慢慢的退到旁边去。
这时李渊听了长子的话,也是心头恍然,赶紧从上座走下来,与李建成一起安抚住杨侑那小孩子,扶他坐到上面,自己却领着自李建成以下的余众跪伏在他脚下行礼。李渊恭恭敬敬地重申了一遍自己举的是义兵,并非反隋,请代王登基接位,遥尊远在江都的皇帝为太上皇等诉求。杨侑什么都不懂,虽然已经没再吓得号哭不止,但坐在那上面也只是愣愣地听着,讷讷地不知如何应付。一时之间,李渊等人甚至得不到他“免礼平身”的回答,只能一直跪在那里不便起来。
陈福在一边冷眼旁观着这一幕,故意等这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刻之久,才适时的跪行几步,来到杨侑与李渊等人之间的侧边,道:“大将军,代王年少,小人好歹是殿内监,请恕小人再僭越一次,替他请大将军平身。”
李渊听了,暗暗松了一口气,颇为感激这时能有陈福那样机灵懂事之人居间应对,实在是太方便自己了。他又向着那呆呆地坐着的杨侑叩了一个头,直起身来。
陈福又道:“代王今天受惊不轻,小人先扶他去休息一下。长安城内一应大小事务,还请大将军帮忙代王多多担带照料。等代王安下神来,小人也会聆取代王圣意,赐予大将军适当的名份,好方便大将军为代王效劳。”
李渊听陈福这意思,明显是在暗示他将会劝服也好、摆布也罢,让杨侑将大权授予自己。虽然他已经以武力占据了长安,但面子上还是隋室的臣子,肯定需要有人做这种事情,不觉更是喜上眉梢,越发的觉得这陈福极是机灵懂事,有此人在自己与杨侑之间甚是方便,连连称是。
陈福于是将杨侑扶到后殿的寝房内歇息,然后便东奔西跑的到处张罗,首要第一件事就是替杨侑草拟了教令,以长安留守的名义将管辖长安、乃至整个皇宫的大权都交予李渊。这时李渊的军队已进驻皇宫,把余下还没有逃出宫外的宦者宫人都从他们躲藏的地方赶出来,勒令他们各司原职。这些人虽然知道陈福并不是殿内监,但这时他已大摇大摆地以殿内监的身份发号司令,李渊又表现得很是认可,只道他这殿内监的职位是他把杨侑“献给”李渊而交换得来的。这些人又都是职级低下之辈——有相当职级的人早就在长安城破之时、宫门大开之际抱着细软跑掉了,他们这类职级低下的人手上没什么积蓄,就是逃出皇宫也无法在外面生存,才会这样硬着头皮留下来的——,便谁都不敢多吭半句,乖乖的听从陈福的指挥。
339.兑现
李世民一进皇宫,就直奔掖庭宫的嘉猷门。
平日这嘉猷门处自然有骁果禁卫当值把守,但这时一来骁果军大部分都随皇帝去了江都那边,二来长安城破,人心惶惶,宫城之内也是秩序大乱,各处门户均无人值守,很多人更是趁此机会收拾了细软乘乱逃了出去。因此当李世民来到嘉猷门前的时候,看到的不但是大门洞开、无人守卫的空荡荡之景,更是满地垃圾、狼藉不堪的一派破落之像。那地上的垃圾有些是由于好几天来负责打扫的宫人或是管辖他们的顶头上司跑掉而可以躲懒,或是他们自己也都跑掉了,因此没有人洒扫清洁;有些则是逃走的人在奔跑之际难免有些杂物落在地上,却也顾不上捡拾起来,就那样扔下离开。
李世民看着嘉猷门这样的景象,不觉暗暗的忧心,想:看这样子,嘉猷门已经有好些天没人守卫了。阿杨会不会也跟着掖庭宫里的其他人一起跑掉了呢?如果她真的已经逃出去了,我上哪去找她?她十几年从来没有踏出过掖庭宫一步,这样突然走到外面去,还要是如此兵荒马乱的日子,这反而对她不是一件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