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4.敕旨
江都宫城,东阁寝殿内。
已经过了三更时分,但御榻上的杨广还是一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的煎熬之态。跪坐在一个角落里侍候的魏忠听得三更的鼓点敲过,本来他这殿内监可以回去自己房间安寝的,但看着皇帝这孤枕难眠的样子,他实在是无法安心的离开。——与平日不同,这晚杨广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召来两名体态丰满的女子左拥右抱的哄他入睡。
魏忠跪行几步,靠近榻边,低声道:“陛下,要不要小人去召两位娘娘来陪侍一下?”
其实皇帝自从雁门那次强行进入了李世民的后庭之后,他自己就再都没有与别个女子行过房事,最多只是让那些女子抱着他好容易入睡而已。虽然皇帝自己不说,但魏忠无法不这样猜想:皇帝这是在自己折磨自己,用意是要向根本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李世民赎罪,甚至隐隐的也有为李世民守贞的心思。如果这猜想是对的话,那么今晚皇帝破例地不召妃嫔前来哪怕只是抱着他入睡,只怕就是因为今天那份上报李渊的部下抗击突厥不敌的奏章又唤起了他对李世民的回忆。就算不是,自从皇帝批复完那份奏章之后,今天整整一天都是那样一副呆若木鸡之态,还无心饮食,现在又辗转难眠……这无不说明他脑中心里只怕满满当当的全是那李世民。
果然,杨广听了魏忠的话,马上就摇了摇头,道:“不,不用了!”
“那……”魏忠自知在这种事上自己是没法劝得动皇帝的,只得给他掖了掖被子,“……陛下尽早安寝吧!小人……要先告退了。”
说着,他倒退至殿门,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到皇帝那明显地带着惊惶之色的声音响起:“魏……魏忠,你说……朕今天那个关于李渊的折子……是不是……批错了?”
魏忠一惊回头,果然见到杨广一脸惶惑之态,已经从床榻上撑起了上半身,向着他这边望来。
原来,皇帝这一整天不仅是在想着李世民,更是一直在想着那份奏章——那份对李渊极为不利,实际上就是变相在暗示、甚至可以说是逼迫李世民前来江都向皇帝低头为父亲求情的奏章。
“陛下,那是您深思熟虑之后的圣躬独裁,怎么会是错了呢?”
“不……我……我没有深思熟虑……我是……一气之下就仓促草率地作出那样的决定的!”
魏忠听得暗暗摇头,想: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这样“引导”你做出那样的决定的!就是要你那样一气之下仓促决定,你才能下得了那样的决心对付李渊。否则的话,你瞧你瞧,现在你一想多了,就顾虑起李世民来了,就狠不下心肠了,还要动摇成这个样子……
杨广见魏忠只是皱眉,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却禁不住又继续说道:“魏忠,你也知道的,世民……他那性子,最是刚烈不屈,我这样逼迫他,会不会……会不会弄巧反拙啊?要是他不肯屈服,反而是跟我派去逮捕他父亲的使节起了冲突,那会不会……会不会把他伤了,甚至是……害他丢了性命?”
魏忠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如果李渊真的要拒捕,太原是他的地头,陛下派去的使节身边却只有一百骁果禁卫保护,小人只怕结果会是那使节受伤、甚至是丢了性命。陛下要顾虑的,倒是李渊父子这样公然抗旨之后,就会据城叛变。不过幸好据小人所知,他李氏的家人大部分现在还是留在河东的老家,小人今天一边将陛下那份逮捕李渊的敕旨发出,一边也飞鸽传书到河东那边,命当地官府严密监视李家的情况,只要一有异动就能将之控制起来……”
“够了,够了,不要说了!”皇帝一副大不耐烦之色的连连摆手,“我不相信世民会背叛我!他如果真的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那也是我这道敕旨把他逼成这样子的。魏忠,你给我赶紧再发一道敕旨,立即赦免李渊的罪过,不用再把他押来江都听候我提审了,就督促一下他好好抗击突厥,将功补过就是。”
“什……什么?”魏忠诧异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可是……陛下您刚刚今天一早才颁下将李渊抓来江都的敕旨,怎么能一天时间都还没到就又发出这么一道完全改变了主意的敕旨呢?”
“有什么不能的?这个……我今早那道敕旨错了嘛!圣人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现在我知道错了,所以立即就改!快,快去给我再写一道敕旨。”
魏忠暗暗苦笑,想:你这皇帝向来最是死要面子,哪里有做过什么知错能改的事?你哪里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你分明是越想就越怕今早那道敕旨会惹翻了李世民……唉,你这做皇帝的,怎么就怕一个臣子怕成这样?哦,不,现在李世民已经没有了千牛备身的官职,连臣子都不是,只是一介布衣而已。好吧,你还是爱他爱得痴迷入心,这也罢了。可是我那样“怂恿”你下此敕旨,目的其实不是要帮你逼李世民前来江都再侍候你,而是要趁着李氏父子还来不及做好足够的准备,就先把他们造反的能耐釜底抽薪彻底消灭。
还有你这皇帝也不晓得凭什么还能那么安心地说出不相信李世民会背叛你的话。据王威、高君雅这两个副留守发来的密报来看,李渊这老狐狸还不知道是什么心思,整天躲在晋江宫里与那宫监裴寂喝酒玩乐,多半其实是在韬光养晦吧?但李世民就肯定是居心不良的一直在积极地筹备造反之事。这小子那样做,既是在报复皇帝在雁门对他做了那样的大错事,也是在为他自己的李家做自救之事的吧?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再让他这样做下去,否则这天下……只怕真的会不复为隋杨所有!
想到此处,魏忠重重地叩头于地,道:“陛下,望您三思!李渊确实抗击突厥不力有错,陛下已经下了处分他的敕旨,如果突然又取消惩罚,如此名符其实的朝令夕改,陛下的威望何存?陛下就算真的想要皇恩浩荡、宽大处理,那也应该等李渊来到江都,当面训斥过他之后就马上释放他回太原便是。实在不宜现在突然又下新的敕旨,把之前的都改了啊。”
杨广叹了口气,道:“魏忠,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李渊抗敌不力的罪过我气是气,但也不至于气得要抓他来这里训一顿。我只是想让世民……唉,好了,反正你肯定明白的!我现在就是怕世民不但不肯来,反而跟我派去的使节火拼起来,把他自己伤着了,那就麻烦了。我也不是不治李渊的罪嘛,我不说了让他戴罪立功、将功抵过的吗?太原那地方毗邻突厥,我这样突然把留守长官都抓走了,那里蛇无头不行,岂非只会便宜了突厥可乘虚而入?”
魏忠见说到这个份上皇帝还是不明白,也是没办法了,想:李世民一门心思要造反的事,我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跟你这皇帝说。说了你也不信,反而只会认定是我在故意说李世民的坏话,在挑拨离间你对他的信任,目的是要让你断了对他的情意爱念……唉,总之一碰到这情字,你这个一向本来是猜疑心很大的皇帝却是被蒙蔽得两眼一抹黑了,怎么都看不出李氏父子的野心勃勃。
看来我还是不要再试图阻止皇帝写这道新的敕旨,而是想办法延缓这敕旨送达太原就是。如今天下大乱,从这江都到太原的路上兵匪交战,道路不通也事属寻常,让这道敕旨慢慢地走,待它走到太原,只怕李渊都已经根据上一道敕旨给押解到江都来了,那不就能让这道敕旨的作用给废了吗?
魏忠打定了这个主意之后,就不再争辩什么,而是顺从地依着皇帝的意思写好了一道新的敕旨,大意是安抚李渊,让他不必再到江都来受审,而是留在太原继续督师抗敌,将功赎罪云云。写好了敕旨,给皇帝过目,并签了“敕”字,又加盖了玺印。
魏忠把敕旨收起,正要退出殿外,忽又听到杨广从后叫道:“魏忠,你现在马上就把这道敕旨发出去,而且要当成紧急军情那样处理,粘上八百里加急的鸡毛,尽快送到太原去,不得有误!要是这道敕旨不能赶在李渊收到上一道敕旨、被押解离开太原之前送到,那……所有经手送递的人,统统给我砍下头来,绝不轻饶!”
“这……”魏忠转头看着皇帝那一脸严峻之色,终于只能是深深地躬身,“是,小人这就去连夜发出这道敕旨,并且将陛下的吩咐原话转告有司。”
当魏忠步出寝殿,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上那颗熠熠生辉的紫微星,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的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更像是对着皇帝说出以下的一番话来:“陛下,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这不仅仅是你阻止李氏父子有可能侵夺你这大好江山的最后一个机会,也是……我还会尽忠于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你知道吗?这最后一个机会,已经在你的不觉不知之间,从你的指缝之间……溜走了!”
335.在乎
李世民跪在父亲身后,听完那新从江都赶来的使节宣读完皇帝的敕旨,一时之间完全是愣住了。不,他不只是愣住了一阵子,他是愣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到父亲都已经叩头谢恩完毕,长到那使节都已经离开,长到父亲转身一把紧紧地抱着他,欢喜激动得又是泪如雨下的叫着:“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渡过这一劫了!此后余年,那都是上天恩赐给我的日子!”……他都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耳朵听闻。
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像父亲那样欢喜,那样激动,那样泪如雨下。但不晓得为什么,他就是没有这样的反应,连勉强着自己做出来,也只能是微微翘起了唇角,双颊的肌肉却酸得像是他这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已经装了几天几夜那样累。
充斥在他满心之内的,是另一个声音:皇帝……他这是为了什么?是想吓我一跳?是像以前他经常对我做的那样戏玩捉弄我一番?还是……他真的曾经动过要逼迫我去江都为父亲赎罪的心,但在不到一天一夜的时间就已经后悔了,赶紧又下了这么一道敕旨,将前一道敕旨完全地推翻?他……真的还是那么的在乎我吗?
想到这最后一句,他只觉由心至身都在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用力摇头,极力地要把这个念头排挤出外:不,不!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要真的在乎我,早就不会下之前的那道敕旨。他要真的在乎我,更早在雁门的时候就不会那样强要我。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我们之间没有回头的路可走,我李氏与他杨氏之间更是容不得我再走上回头的路!
于是,他强迫着自己不再想那远在江都的事情,而是顺着父亲将他搂在怀里的姿势,伏在父亲的耳边低声道:“爹,这次虽然你能逃过大难,但是……我们不能指望以后再有那样的幸运。君心难测,突厥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灭除,皇帝下得了这样赦罪的敕旨,也随时可以再下问罪的敕旨。我们要早作准备,不能再像这次那样措手不及、束手待缚!”
李渊听着儿子如此冷静的话语,霎时也从最初的兴奋莫名之中清醒过来,缓缓的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次我面对江都来的使节只能束手待缚,最大的制肘就是因为一众家人还在河东老家那边。我回头马上就写信给你大哥,让他觑得机会就想办法找个什么借口带着大家都到太原来。”
“还有我们兵力也不足……对了,爹,我都忘了跟你说一件大事,就是马邑的刘武周已经杀了太守王仁恭造反,本来是我交给他悄悄统带的上万兵马也给他私吞了……”
“世民,不要紧!”李渊轻轻拍着儿子的手,“太原这里的壮丁多的是,以往我们只愁不能公然招募,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便宜了刘武周那贼子。可是,现在既然有了皇帝这道敕旨,我倒是有了个绝妙的主意,那就是我们大可以借口要对付突厥——现在还多了个刘武周那反贼——,太原兵力不足,需要多招募些壮丁入伍。有上一道皇帝敕旨为着我们抵御突厥不力而大发雷霆为由,王威、高君雅这两人应该没法不答应让我那样做。到时招来的兵马都交给你的人来统带,不让太原城内的司兵能插手其中,那就再也不会发生类似这次被刘武周之流私吞的事情了。”
李世民微微皱眉,道:“我只怕王威、高君雅二人不是瞎子,他们看到爹爹把新招募的士兵都交给我的人统带,却不让那些名正言顺应该掌管新兵的司兵插手,难免会生出疑心来。”
李渊冷笑一声:“他们要疑心,那就由得他们疑心好了。反正那昏君躲在江都,偌大的天下他都不理了,还理得了这里小小一个太原的事情吗?”
“所谓‘狗急跳墙’,如果这两人一急之下要做出些什么于爹爹不利的过火之事呢?”
“那就索性借此机会以犯上作乱之罪将他们也收拾了!迟早这两块拦路石我们是要搬掉的,他们若主动地撞到我们的刀锋上来,还省了我们以后要费心找什么借口除掉他们的功夫呢。”
李世民又低头潜心思索了一阵子,道:“爹,如果大哥他们也来了太原,这里的兵力也补足了,那就只剩一件事需要操心了。”
李渊看着儿子这陷于深思之时的样子——乌黑的眸子波光闪烁,如潭水般深邃灵动,两道剑眉的眉尖轻轻蹙起,神色凝重专注——,胸膛处的一颗心不由得一阵咚咚乱跳,伸出一手,装作是给他拂开覆上脸庞的发丝,指腹轻轻地抚过他那微热的双颊,心不在焉的答道:“还有什么事?”
“就是突厥啊!”李世民略略调整了一下挨靠在父亲臂弯之内的坐姿,以便能与父亲正面相对,“这次皇帝就是为着太原这里的军队抗御突厥失利而大做文章,如果我们要起兵举义,突厥若又来侵扰,我们还怎么能安心地进军长安,夺取天下?”
不错!我这儿子……想得很是周到。
“那……我们就跟突厥讲和吧!”
“讲和?突厥……会愿意吗?”李世民一边回答着父亲,一边却已不由自主的在脑海之内飞掠而过雁门关外突利对自己说的那一句“我……我向你承诺,无论你是想要这天下,还是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我……什么都给你!”
他回想着突利那句直露的表白,不知不觉之间两朵红晕已飞上了双颊,只看得李渊一时都发了呆,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怔怔的望着眼前这一片红霞。
李世民定了定神,抬头看向父亲,见他如此发怔,轻轻推了推他,道:“爹,你怎么了?”
“啊……是,突厥……我们……要跟他们讲和……”李渊赶紧收敛心神,重新想回刚才说到的话题,“……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突厥也能从我们打下长安的事情里获得好处,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愿意跟我们讲和?这件事,现在也不用急,我们先把刚才说的那两件事都办好了,再想法子办这一件吧。”
这件事……爹,我会为了你而把它办成的!有突利这张牌,我……能办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