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李世民的目光慢慢地移回到躺在他怀中的皇帝脸上，“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过回一种正常的生活……”

“什么叫做正常的生活？！”皇帝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

“正常的生活……那就是，我作为一个正常的男子，我要成家立室，我要娶妻生子……”李世民一边这样喃喃低语着，与其说是跟皇帝说，还不如说是在跟自己说，双眼又转向了窗外，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起来的，是长孙无双那笑靥如花的容颜。他的眼神变得朦胧起来，语气也如同梦呓一般充满了迷离之色，“……我想跟一个女子成亲，做她的丈夫，保护她，疼爱她……等她给我生下了孩子，我就和她一起抚养这些孩子长大，听他们叫我爹、叫她娘；我教他们练武，她教他们念书……然后我们慢慢地变老，走也走不动了，我们的孩子就照顾着我们，直到……我们相继地死去……”

“够了！”杨广终于按纳不住发出一声怒叱。

李世民的目光又转回到他脸上，却是淡淡的笑了：“陛下，你懂吗？这，就叫做正常的生活！这很普通，但……却是你这九五至尊永远都不可能给我的！”

“你……你……”杨广气得一时之间只能是用力地喘息，却怎么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陛下，放过我吧，好吗？放我回家吧！我只想……做一个普通、却正常的男子，过一种普通、却正常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这少年脸上便是曾一度有过淡淡的笑意，但也很快地隐去，随着最后三个字一起涌出的，又是那满眶的热泪。

“你……你……”皇帝突然不顾头上的伤痛，猛的从李世民的怀抱之中一跃而起，反手一把将这少年粗暴地推倒在地，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伸手戟指，“……你是不是被今天见到的那个丫头……那个长孙晟的女儿给迷住了？要不，你怎么会这样突发奇想，我给你天大的宠爱你都不放在心上，却说什么想回家去过普通而正常的生活……说！你老实地跟我说！你给那臭丫头迷住了，对不对？”杨广终于能说出除了“你”之外的别的字眼，但从他的口中咆哮而出的，却是这样挟带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般强横霸道的喝问。

在角落里已经吓得软倒在地、甚至连身子打颤的力气都没有了的魏忠，只道李世民听了皇帝这番质问，也会是大吃一惊，然后极力否认。谁知，李世民被皇帝推倒在地之后，索性就那样仰躺在那里，双眼望向天顶，在他身边暴跳如雷的皇帝像是半点也影响不了他，仍是一脸淡然平静之色，悠悠、而又幽幽的说道：“是的，我……喜欢她！”

杨广和魏忠都是猛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之间，杨广只是张大了嘴巴，却连那个“你”字都说不出来了。

却见李世民仍是那样双眼望着天顶，眼神又变得朦胧起来，语气也是如同梦呓一般充满了迷离之色：“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娶她为妻。因为……今天她给我喝了她亲手酿造的菊花酒……我从来都没喝过那么好喝的酒……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酒这种东西只会给我带来头痛、眩晕、恶心、想呕……这些全是难受之极的感觉。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酒我是喝得下的……不，不仅是喝得下，还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开怀畅饮。原来……美酒的滋味，就是这样的！”

“长孙小姐……她并不是为了我的缘故而专门酿造那样的酒的，却是那么的适合我来喝。今天……喝着酒的时候……看着她……我就忍不住想：这是天意吧？是上天将她派下来，是上天要把她指定给我，我们……是天作之合！”

“你给我闭嘴！”皇帝终于再度爆发了出来。

然而，李世民听到他这样的怒喝，虽然是慢慢地转过头来望向他，看着他那被怒火扭曲成凶神恶煞之色的脸庞，却仍是那样悠悠、而又幽幽的说：“陛下，放过我吧，好吗？我想回家去，我想跟长孙小姐成亲，我想让她给我生小孩，我想她生下的孩子叫我爹、叫她娘……我只想要这些——和长孙小姐一起过着平淡、普通……但正常的日子！我什么都不求，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真的只想要这些？”杨广恶狠狠的从口中一字一顿的吐出这问话，“我看你在我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的说这些话，其实是想我派人去把那长孙家的丫头宰了才对吧？”

听着皇帝如此赤裸裸的威胁之言，李世民却又淡淡的笑了：“陛下，任何一个我喜欢的人，你都要对她们用这一招的吗？还是说，你也就只能是用这一招了？陛下，你去杀她吧！——如果你觉得这样做了之后没有了我这个人，没有了我这颗心，也永远不可能让我对你再有一丝半分的爱，你也无所谓的话，那就去杀吧！”

他真的……爱她！

杨广似乎再次品尝到了那名为“嫉妒”的苦涩汁液如何像毒蛇的信舌一般卷入他心窝的最深处，伴随着那尖利的蛇齿刺入而汹涌注入他的血液之中，片刻之间已行遍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由内至外的剧烈颤抖。

上一次这样的念头涌上脑际的时候，他嫉妒的对象是那个掖庭宫内面有菜色、骨瘦如柴、十岁不到的自己的女儿。虽然当时他嫉恨如狂，威胁李世民不准再在自己面前表现出还想着她，否则自己就要强暴了他，其后也确实是哪怕在与这少年彻底和解了之后还容不得他重提此事，可是经过那一夜的疯狂之后，他的深心之处其实已不是太过担心李世民真的爱上了阿杨。在他看来，如此毫无姿色可言的小丫头，根本不可能真的诱惑得了李世民的心，多半其实只是这滥好心的傻孩子禁不住为着她的悲惨不幸的遭遇而同情怜悯她而已。

然而这一次，杨广不得不正视这迫近眉睫的事实——那长孙家的女儿不但长得仪容秀丽，而且举止大方得体，谈吐优雅博学，也肯定不可能是因为有着什么悲惨不幸的遭遇而可博得李世民的同情怜悯。

他……真的……爱她！

也一如上次那样，杨广抬起头，向着前方的虚空深深吸气，再深深吐气。他似乎能看到一团无形的火焰从自己口中喷出，带着无可言喻的怨毒与腥臭的气味，一如毒蛇喷出的毒雾。

“好！好！好！”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慢，但也一声比一声更充满了怨毒愤恨之情。

“那丫头酿造的菊花酒很好喝，是吗？你很爱喝，是吗？你喝过了她的酒之后就再都不怕喝酒了，是吗？”这三个“是吗”，却是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响亮，到了最后一个，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扯着喉咙叫喊出来的，声音大得像要把这房顶都震破了。

皇帝霍然回头，向着外面叫道：“来人！给朕将这龙舟里最烈的酒拿到这里来！”

257.变天

“陛……陛下……陛下息怒！”角落里的魏忠竭尽了全力才能从喉咙深处挤出这颤抖得几不成言的话语，“李侍卫……他……他是今天喝酒喝多了，他还醉着呢，头脑不清醒的，他说的话不能作数的……陛下，陛下，您别把他的话当真了！”

魏忠是情急之下胡乱想到什么说辞就都硬挤出来，试图劝解这盛怒难平的皇帝，可是他也不晓得，其实他这话是说对了！

直到这个时候，李世民还是处于醉酒的状态之中。那菊花酒原来有着极厉害的后劲，而且他今天喝的也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对于他这种平日本来是那样不擅饮酒之人而言。刚才与长孙顺德一起走在洛阳外廓城的街道上兴奋莫名得指手划脚、滔滔不绝，固然是因为酒意上头的缘故。而现在即使是经过了被杨广在轿舆上折磨凌虐一场之后，那酒意在刚才也只是被暂时抑压了下去。如今他仰躺在地上，回想起刚才与长孙兄妹把酒言欢的情景，一时抑下的酒意便再次涌起。要不然，纵使他平日并非胆怯敬畏皇帝的权威之人，但怎么也不至于是那样粗疏癫狂之辈，如此直白地坦陈对长孙无双这才认识了还不到一天的女子的爱意，还要是向着如此嫉妒成性的皇帝，那岂不是有心公然挑衅么？

杨广这时却哪里听得进这样“荒唐无稽”的劝解？——就算是再理据十足的劝解，在这怒火遮蔽了双目的时候，他也不可能听得进去的。因此，魏忠这番话只招来他的喝骂如雷霆劈下：“你这阉孽干什么还会在这里的？朕不是勒令了你这几天要呆在房间里寸步不得出来的吗？你还敢多嘴嚼舌，是不是不信朕会把你整条舌头都勾出来？”

魏忠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用力叩头于地：“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

皇帝却只是转头冲着门外大喊：“陈福！你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快把魏忠给朕赶回他房间去？！”

本来只能是守候在门外的陈福刚才听了皇帝的命令之后派遣人手去龙舟的酒库里取酒过来，忽然听见皇帝这样叫喊，既是突如其来的喜从天降，却也暗暗的越发觉得心惊胆颤，赶紧爬了进来，叩首道：“是，小人奉敕！”然后跪行到魏忠身边，一副故作好心的样子道：“魏公公，你还是快回房间去吧，圣上的皇命可是违逆不得的呀！”

魏忠心中暗暗气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朝着皇帝的方向又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小人告退，请陛下保重！”说完便退倒着出了房门。

魏忠才走过一条回廊，便已看到几个宫人合力抬着一个大酒坛往杨广和李世民所在那个房间的方向搬运过去。饶是他并非像李世民那样酒量奇差的人，看见那么硕大的一个酒坛子，也不由得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他怔立当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宫人“嗨哟嗨哟”的喊着号子、协调着步子抬着那酒坛子走到那房间门外，往内躬身报了一声到，又把那酒坛子一直抬进了房门……

魏忠长叹一声，心知这一劫李世民只怕是很难熬得过去。然而，事到如今，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是摇摇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入自己的房间。

尽管这一天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他的身体其实是感到极其疲倦的，可是他躺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他一个翻身，看着对面一扇向船外打开的窗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然而然的便往七斗顶端那一颗紫微望去，却见这颗被世人誉为“帝星”的，在夜空之中仍是闪闪生辉——过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之夜，今晚这十三的月亮也算是相当的又大又圆又亮，其它星星在那明月清晖的映衬之下都显得黯然无光，可这紫微星却似乎丝毫未受影响。但是，当他的目光从这帝星略略扫向旁边的天穹之时，却忽然注意到天边正有一团团乌云如涨潮时的海浪一般滚滚而来，所到之处星宿失色，尽数化作一片墨黑，来势汹汹，甚是险恶。

这是……要变天了吗？

魏忠的心头才刚刚掠过这么一句，那一团团乌云竟迅捷得像是只在一眨眼间便已涌向了北斗七星，也在瞬息之间就把那紫微星遮蔽得完全看不见了。与此同时，突然平白地卷起一股透着邪气的狂风，在这开阔的四野之上掠过，发出“呜呜”的鸣叫，说不出的惊心可怖。各处的物事都被这狂风吹得哗啦啦的一阵乱响，连这如此庞大沉重的龙舟也跟着左摇右晃起来，竟是大有被吹翻倾侧之势，只吓得魏忠双腿一阵发软，心儿也悬起在半空。

这一阵狂风也刮得天顶上那一团团遮蔽得星月无光的乌云像是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胡乱地撕扯一般，一时变得太过稀薄、甚至是穿了一个大洞而让那颗熠熠生辉的紫微星又重现于世人的眼前，一时却再次变厚又把紫微星给遮挡住了。就是这样，那紫微星忽隐忽现，像是在跟那一团团的乌云作着艰难的争持，时而进，时而退。

魏忠也不晓得为什么，这寻常的天象变化，他却看得两眼不能稍瞬，目不转睛的一直盯视着那紫微星所在的位置，每一次见到它重现就忍不住暗暗的松一口气，每一次见到它又被乌云遮蔽就心急如焚地期待、甚至是祈求着它能再次出现。这样争持了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那股狂风仍是刮个没停，天边更是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犹如一条活过来的飞龙掠过整个漆黑如墨的天空，照耀得四下里光如白昼。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一阵焦雷从远处滚来，声音之大直似要将人的耳朵都炸开了。雷声尚未完全止歇，“哗”的一声，大雨已倾盆而下，雨势之劲急有如万箭齐发，从天上直射人间。

秋天时分本该是所谓的“秋高气爽”，很少雨水，更不要说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魏忠看着这一场来得险恶、声势也极是惊人的狂风暴雨，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悸忧惧之情又在心头泛溢起来：如此大异寻常的天象变化，莫非是要预示着人间将有什么不测之祸发生？

就在这时，他猛的转头朝向皇帝与李世民所在的那个房间的方向——因为，在那天雷滚滚、雨声哗哗之中，从那个方向似乎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的心儿又在砰砰的狂跳：那边……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按理说，他这房间离那边很远，应该不可能听到那儿传来的声音。而且在那一声尖叫之后，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但再也听不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于是他又不禁要怀疑刚才那一声尖叫会否只是他的幻听。

他在床上辗转不安，终于还是爬了起来，又再穿上衣服，推门而出。但是，他并不是向着皇帝和李世民所在的房间走去，而是沿着楼梯走到下一层，来到一个房间外面，用力敲了几下。

里面有人应门：“是谁？”

魏忠沉默不作声，只是又敲了几下门。

“吱嘎”一声，房门打开了，柴绍的脸容出现在魏忠眼前：“魏……魏公公？怎么是你？”忽然见到这身居殿内监高位的魏忠在这深夜之际“大驾光临”，柴绍的脸上分明地现出惊愕之色。

“柴队正……”魏忠仰首看着比他高了足有一个头的柴绍，“你……愿意为了救李侍卫一命而冒犯圣驾么？”

“你……说什么？世民……他怎么了？他发生什么事了？”

“你先回答我：你……愿意吗？”魏忠沉静如水的执着地再问一次。

“这还需要问吗？我当然愿意！”

258.灌酒

几个宫人把那硕大的酒坛子抬进了皇帝和李世民所在的房间。坛盖一打开，浓烈的酒味便霎时充斥了整个房间，醺人欲醉。

李世民这酒量不好的人，对酒气最是敏感，一直仰躺在地张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望向天顶、像是在做着什么梦的他，猛的浑身打了个激灵，双手一撑，支起上半身，向那酒坛子看去。

一名宫人以托盘盛着一个白玉酒杯，跪坐在那酒坛子旁边，等着另一名宫人拿起一个大勺子从那里舀出酒水斟进去。谁知一直只是冷眼旁观的杨广这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手抓起那杯子往地上狠狠的一摔，“哗啦”一声，直摔得那杯子粉身碎骨。皇帝的怒喝之声随即劈头盖脸的落下：“混账东西！谁叫你拿这种小杯子给世民喝酒的？拿酒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