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姐夫

“姐……姐夫？”李世民只是茫然地重复着这一个词，却似乎仍是完全没有明白这个词本来是那么容易理解的含义。

“是啊！”

一下子把这隐藏已久的真相当着李世民的面前吐露出来，柴绍忽然又生出此前暗暗发下要一生一世、无怨无悔地爱着眼前这少年、只对他好的誓言之时的那种释然之感，心头是一片宁静安祥之极的心绪，倒似比旁边那微微荡漾着的海池还更水波不兴。

“世民，你还记得吗？那次你不是收到了你姐姐写给你的一封信，说她要跟一名千牛备身成亲的吗？紧接着，我不就歇假了一个月之久，说是要回去办一件重要的家事吗？其实，你姐姐要嫁的那名千牛备身就是我，我要办的那件重要的家事就是跟你姐姐成亲。所以，我不是外人，我就是你的亲人，我是你的……姐夫！”

这时李世民已是大大地张着嘴，眼睛也是睁得前所未有的大，过了好一会儿仍是那一脸惊愕万分之色。

看着李世民这久久没有其它变化的神色，柴绍那平静安然的心境渐渐的暗生波涛了。

世民……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他不喜欢我是他的姐夫？还是说……他不高兴我隐瞒了他那么久？

“世民，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你很生气？你在……生我的气？”柴绍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慌像一只有形的爪子一样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

不！千万不要这样！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让世民对我的心情有所改变！

“不……不是的。”李世民那惊诧不已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如冬天的冰雪终于迎来初春的暖意而渐渐消融，“我只是……太吃惊了！我是知道姐姐嫁给了一名千牛备身，但是……这也太巧了吧？怎么恰好就会是……是柴队正你？”

听到李世民这么说，柴绍大大的放下心来，随即唇边溢出了丝丝的微笑，道：“是的，这不是巧合，这是……我特意要娶你姐姐为妻的。”

“什么？为什么啊？”那惊诧愕然之色又再泛上少年的脸庞。

“因为……”柴绍深深地望进李世民那乌黑的眼眸之内，看着他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那肃然起来的脸色，“……我想成为世民你的亲人！”

亲人……！

李世民猛的转过头去，不敢面对柴绍，也是不敢让柴绍看到他眼眶之内突如其来地涌出的热泪。

“为什么？为什么你想成为我这样身子肮脏的人的……亲人？”

“世民！你在说什么？你已经忘记了吗？我跟你说过的，我知道你的心是干净的——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干净！这就够了！”柴绍只觉得自己吐出那最后一句里的“够”字的时候，也有泣音夹杂了进来，“我想成为你的亲人，我想能够照顾得你更好，能够……一辈子都照顾你！”

一辈子……是一辈子吗？

李世民茫然的看着前方，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是泪水迷蒙了他的视线，还是……他已经不能再看到别的东西了吗？

他看不到别的东西，但耳边仍是那样清晰地响起他的队正——哦，不，是他的姐夫！——的声音：“世民，你明白了吗？不是你的所有亲人都像你那琮舅舅那样只顾着考虑他自己的颜面、那样自私之极地只是急于与你划清界线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洁身自好的人，我本来只是你口中的那种外人，但我知道了你在这宫里的情况之后，我反而渴望着能够成为你的亲人！”

“其实我早就想跟你姐姐成亲，但因为你母亲亡故不久，那婚事只好拖延了下来。我本来是打算哪怕是要等上三年——等到你姐姐的守孝之期过去——，也非娶你的姐姐不可。但今年元宵过后我回家看望母亲，她老人家长年卧病在床，那时显得更是危重。她担心活不到看见我成家立室的那一天，催着我赶紧找个女子成亲。可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考虑娶这世上的任何其他女子，所以就登门拜访你李家，向你父兄提亲，请求他们体谅我母亲焦急的心情，搁置那守孝三年的成规，将你姐姐嫁给我。你父兄答应了，所以我就在那一个月的歇假里一切从简地迎娶了你姐姐过门。”

柴绍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着李世民的背影——这时他仍是扭过头去背对着自己——，只见那两个肩头在剧烈地颤抖着，可以想象他正在那里无声地抽泣着。

“世民，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没有及时地把这事告诉你？其实我当时是想告诉你的。你还记得吗？你收了你姐姐的信之后，跑到承香殿去求见皇帝，在那寝殿门外跪候皇帝的传唤。那天晚上我不是当值着近侍班吗？我临交班离开前跟你说，想到这海池边上来和你说一件要事，其实那时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桩婚事。可是后来皇帝一直没传唤你进去，你被迫在那里跪了一天一夜，我也只能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一天。”

“到你从承香殿出来之后，虽然是直接就来这里见我了，但你说的正是皇帝要你拿那要紧之处去跟他交换，他才答应让你出宫看你姐姐出嫁，你不肯屈从，又把他打伤了，还抱着从此与皇帝彻底闹翻之心跑了出来。其实到了那时，我还是想跟你说我就是那个将要娶你姐姐的千牛备身，但你不知就里之下，拦着我，让我别再提这件事，于是……我就从此都再也说不出口了。”

柴绍述说完这往事，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仍然只是颤抖不已的背影，心中对于会否从此失去了李世民对他的信任的惊恐，渐渐积重成一种莫可言状的绝望，让他觉得整个心房像是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难受，忍不住便恳求了起来：“世民，你别恼我，好吗？我真的不是因为像你那琮舅舅那样以你为耻，才一直没跟你说这事，也没告诉队里的其他人！真的，是真的！我真的没那样想过！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不要这样……”

“姐夫！”

回应柴绍这一番越来越明显地溢出泣音的哀哀求恳的话的，是李世民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就像柴绍第一次在这海池边上的大树下看到他歪着身子靠在树干上打盹的他、轻轻地把他唤醒的那一瞬间那样，张开双臂，一把将柴绍紧紧地搂住，如此热情如沸的叫了出来。

也正如那晚一样，柴绍的身子立时僵住。然而，与那晚完全不同的是，李世民并没有因他的身子一下僵住就马上松开了对他的搂抱，而是仍然那样紧紧地、像是正在用尽他全身的气力似的搂着他，口里仍是那样热情如沸的叫唤着：“姐夫，姐夫，姐夫……”柴绍还能感到，他的脸庞就搁在自己的怀抱之内，那里很快就生出一股湿意，显然是他正泪如泉涌，泪水都打湿了自己的怀抱。

“世民，世民，世民……”在最初的惊骇过去之后，柴绍的脸面与身子都“呼”的一下腾热起来，刚才僵住的身子也像是被那股热潮烤软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大大地敞开，把李世民迎入进去。他的双臂也在不知不觉之间，紧紧地回抱着怀内的少年。口里更是同样地热情如沸的应和着他的每一声“姐夫”的叫唤而回叫着他的名字。

太好了，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这紧紧相拥在一起的两人，心头不约而同的都是盘旋着这样的感叹。

李世民想的是：太好了！这跟我以前抱着大哥时的感觉完完全全一模一样！怪不得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柴队正……呃，是姐夫……的那天晚上，我会把他误会成是我的大哥。原来他的确就像大哥那样关怀爱护着我。他是我李家的女婿，就是我父亲的半子，也就是我的半个大哥！真是太好了！以前我还曾经胡思乱想，希望他真的是大哥，要是大哥真的能在这个时候守护在我身边，那就好了。原来……上天是听到我这心里的希望的，早就把他这半个大哥一直地放在我身边守护着我……这真是太好了！

柴绍想的是：太好了！世民竟然会这样主动地抱着我，这……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呀！以前他再怎么信任我，再怎么把他跟皇帝之间最最私隐难堪之事也跟我说，可是除了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的那天晚上，他把我误会成是他的大哥而这样抱过来之外，从来没有与我有过如此亲密的身体接触——呃，还要除了上次我在立政殿的耳房里往他口里吐气、以助其呼吸之外。不过那次也是事急从权，更不是他主动亲我。要是被他知道那一刻我其实是迷乱了心志想亲他，他一定会对我大大地生气，再都不肯理我了吧？现在……现在却是他这样主动地抱着我……这真是太好了！

203.写信

二人就这样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良久良久……

终于，是李世民首先停下了那热情如沸的叫唤，略略回复神志，在柴绍的怀抱中轻轻地一挣。柴绍一感应到他这动作，连忙就松开了对他的搂抱，惟恐被他觉得自己对他是别有企图。

李世民从他怀抱里直起身，双眼凝定在柴绍的脸上，目光之中仍是充溢着欣喜若狂之色，口中更像是喃喃自语的说道：“这是真的吗？柴队正，你是我的姐夫，是我的姐夫！”

柴绍微笑着轻轻点头：“是真的，是真的！世民，我是你的姐夫，是你的姐夫！”

“姐夫，姐夫……我可以一直这样叫你吗？”李世民这话一出口，便看到柴绍的脸上霎时掠过一丝迟疑之色，连忙改口道，“姐夫，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这样叫你。如果有其他人在……像是在临湖殿那边，队里的其他人也在的时候，我不会那样叫你的。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叫你‘柴队正’。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的姐夫，这样行吗？”

柴绍也连忙道：“世民，你不用担心我误会你，其实是我在担心你会误会我，以为我像你那琮舅舅一样害怕被别人知道他和你的亲戚关系，害怕他的名声被你玷污了。其实……我是不想人家以为我是为着这层亲戚关系才那样的照顾你，不想人家误会了你靠的是裙带关系才受到特别的优待。”

其实柴绍这时心里想的是：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是世民的姐夫，这事情只怕迟早会传进皇帝耳朵里去。皇帝要是因此而怀疑我对世民特别好，或是世民对我特别好，他是如此嫉妒成性之人，只怕会害得世民又要受皇帝的折磨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皇帝确实是再也不会为了别的什么事要让世民感到痛苦难受，但嫉妒这回子事可就很难说了。就算皇帝真的再也舍不得狠心地对待世民，但如果他从此不让我和世民有亲密的往来，甚至不准我们再见一面，那就糟了！

却见李世民用力地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姐夫，我不会误会你的。在这世上，我不相信你，我还能相信谁？姐夫做的一切事情，当然肯定都是为了我好，我根本就不用想那么多，只需要完完全全地听姐夫的话，照姐夫的吩咐去做，那就对了！”

听着这少年如此依恋乖顺的话，柴绍只觉得一直以来对他所有默默的付出，全都得到了回报……还绰绰有余！

二人又相拥了好一会儿，李世民靠在柴绍那温暖宽厚的胸怀之内，心中各种思绪翻滚来去。忽然，他想起一事，问：“姐夫，我姐姐现在怎么样了？自从上次收到她的信之后，我就再也了解不到她的情况了。我好想念她啊！”

柴绍轻轻地抚弄着他的乌发，道：“她很好啊。说来真是惭愧，我跟她成亲没多久，就又要回来当班，十天一次的旬假也没怎么回去，她却对我没有任何的怨言，每天里勤勤恳恳地服侍我那长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就像是她亲生的女儿一样。我母亲可喜欢她了，有她这样的好媳妇陪伴，最近身体也好了很多。看来这一场亲事，还真的有‘冲喜’的效果呢。”

李世民歉然的道：“姐夫，都是我不好。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新婚没过多久就赶回宫来的；旬假之时都不离宫回家，也是为了陪我。对吧？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错！是我害姐姐新婚燕尔之期却多是独守空房。姐夫，你不用管我的，旬假的时候就多点回去陪着我姐姐吧。”

柴绍微微的笑道：“你不用担心你姐姐。虽然我是很少回去，但她经常都有写信给我，告诉我家里的事情，要不我怎么知道母亲喜欢她、因为有她的陪伴就身体变好了呢？她跟我母亲的婆媳关系相处得那么融洽，她也过得很开心的。她只是以为我在宫里真的是那么忙，连旬假都没空回去，就担心我的身体会累坏了。”

“什么？姐姐经常有写信来给你吗？就是说……姐夫你在这宫里，也经常跟姐姐有书信往来？”

柴绍看到怀中的少年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眸霎时一亮，已猜想到他心中所想，便点点头，道：“是啊。世民，不如你也写信给你姐姐吧！这样你不就可以了解她的情况了吗？她也可以了解你的情况，一定很开心的。”

李世民听着这话，果然兴奋得脸颊又泛起了红晕，那双眼睛更是晶亮晶亮的闪动着欣喜的神采：“我……我真的也能写信给她？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柴绍沉吟了一下，道：“你可以写了信之后跟我写给你姐姐的信放在同一个信封里送出去，这样别人就以为里面只是我写给妻子的信，那不就行了吗？”

“对对对！这个法子好！”

柴绍明显地能感觉到怀里抱着的那具躯体一下子热乎了起来，心中既是替他高兴，也是忍不住微微的心酸：这孩子……想要的只是那么简单的快乐，却……怎么总是那么的困难啊？！

于是，二人走出这海池边的隐蔽之地，回到临湖殿。这时刚好小队里的其他人都在外当值，柴绍便拉着李世民径直走进那左首平房之内，按他坐在自己书房里的案桌之后，给他铺开信笺，还磨好了浓浓的墨水，甚至毛笔都是亲手塞进他手里的。

可是，李世民握着那管狼毫，在砚台上饱醮了浓墨之后，望着眼前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信笺，那自他从海池边上回来的路上都兴奋得通红的脸庞之上，忽然两道长长的剑眉一敛，瞬息之间愁容又已取代了欢颜：“可是……可是我写什么给姐姐好呢？我在这宫里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好事，我怎么能告诉姐姐呢？”说到最后，泪珠又已从他眼眶之滚落下来，沿着脸颊滑下，一滴滴的落在那仍是一片空白的信笺上，打出一团团湿漉的水痕。

柴绍只听得心尖儿一颤，本来只是轻轻地按在他肩头的双手不觉一紧：“怎……怎么会呢？你在这宫里怎么会一件好事都没有？你……去年在千牛卫一年一度的大比试里不是获得了头名吗？还有……前些时候突厥王子突利带着他那些侍从来挑衅我们千牛备身和骁果禁卫，也是你以出神入化的箭术技压突利，为我们大家都挣了脸面……这些事情都是很好的事情嘛，你大可以挑些能告诉她的部分来写。她看了你写的这些事情，一定会很为你感到骄傲的，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