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騂暗自庆幸,忙命了宫人扶了景赫去自己房内歇息。景赫却只道还有些事儿,带了侍卫,往寺庙后面的柴房走去。
打发了众人,屋子里只留下几个太医和近侍,景騂稳了心神,缓步行至榻前坐下。南宫逸安然躺在榻上,无喜无悲。景
騂握了南宫逸的手,冷到自己心里,强忍着心中翻涌的酸楚,景騂喝道,“速去准备几个火盆来!”
宫人们第一次见太子殿下阴沉着脸,一时大气都不敢出。只连滚带爬的出去准备,心下不知念了多少遍菩萨保佑。景騂
也觉失态,但心中万千情绪,无从发泄,更不敢表露半分,手都要掐出血来,却丝毫不觉疼痛。见太医还跪在面前,便
道,“你们且退下吧,有事儿再来伺候。”声音暗哑,连景騂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众太医早在心内求神拜佛,眼下仿佛得了特赦令,谢了恩,慌不择路的奔向门外。
房内一时空下来,静的让景騂发疯,不远处传来些木鱼声,想是方丈知道在劫难逃,只得求菩萨保佑那位施主平安。景
騂静静望着南宫逸,平日里,这张脸让他看见最多的,就是笑。苦笑,冷笑,应付的笑,却不是记忆里,那个紫衣少年
,笑靥拂面,若春风,若旭日,新鲜跳脱。隐隐见那黑发下有着几根银丝,韶华流光,少年华发。南宫逸,你可知性坚
易折,心坚易碎。景騂懦弱了一辈子,也是时候了。南宫逸,景騂答应你,待你好了,便一叶扁舟,伴你放逐天涯,抚
琴弄诗,调酒烹茶。公子逸何等风流倜傥,不该在这泥沼里磨折。你没了翅膀,我带你飞。纵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与
你只得一日,于愿足矣。南宫逸,景騂字字肺腑,你若能听见,便快些醒来。
景騂只觉酸楚,心都要呕出来,便转了身去,稳定心神。却不见南宫逸缓缓落下一滴清泪,映着烛光,灿若星辰。
二十九
入夜,太医请过脉,又检查了伤势,见血止了,轻轻松了口气。因着随身药物不够,只弄了些镇痛补血的丸子喂南宫逸
服了,道是明日回宫之后再做调理。景赫来过一趟,询问一阵,便自出去,走前吩咐了景騂几句,景騂一一应下。送走
了景赫,屋内只剩下几个宫人,近侍劝景騂去休息,景騂却不理会,只是坐在榻前,看着那檀香青烟徐徐,生怕一个疏
忽,那人不见了,化了烟,飘走了。
宫人送来些斋菜,被景騂退了,只要了一碗白粥,囫囵吞下。又吩咐底下熬了参汤,喂南宫逸服下。只南宫逸神智昏迷
,一碗参汤倒有一大半撒了出来,景騂无法,只得命人掰开嘴往里灌,末了,看着南宫逸毫无生气的脸,又觉心疼,想
把那人拥在怀里,却不得。如此反复,五内如焚。
约莫到了亥时,南宫逸却发起高烧来,景騂命人将随行的太医全唤了来,诊脉,用药,折腾了大半夜,也不见起色。宫
人打来凉水,蘸湿巾子,给南宫逸擦拭。景騂拿过巾子,命了宫人一边伺候,自己轻轻的蘸了水,敷着南宫逸滚烫的额
。景赫也遣了内侍前来,问了些情况,回禀去了。景騂只觉浑噩,脑子似乎被一团乱麻塞住,没有头绪,不得呼吸,闷
生生的直叫人想吐。快天亮的时候,景騂吩咐宫人伺候洗漱,对着镜子一看,不觉一惊。一夜光景,自己却仿佛老了十
年,眼前只剩下躯壳,靠了骨骼撑着,没了灵魂。未免景赫质疑,只得强作了精神,全力应付。
待天色大亮了,便有宫人前来传旨,道是软轿备好,即刻启程回宫。景騂自不必打点什么,只放不下南宫逸,眼见着几
个宫人将他扶了起来,七手八脚的穿好衣裳,又用了貂绒袍子裹了,抱上软轿。软轿内也垫了厚厚的锦被,密不透风。
帘子落下,那面容消失在视野内,景騂不由一阵心慌。所幸景赫急着回宫,并未察觉,只匆匆上了轿,一行人兴致索然
的下了山。景騂的轿子跟在南宫逸后边,轿帘被风卷起,景騂便不由自主的望了前面,除了暗蓝色的轿厢,一无所获。
行至半山,龙辇已然备好。景赫亲自抱了南宫逸,一头钻进龙辇,景赫被人搀着上了自己的车驾,车帘落下,隔断了大
臣的窃窃私语。
一路过来,十分安静。景赫拥着怀里发烫的身子,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记得来时,南宫逸饶有兴致的模样,
此刻,却静得让人不安。昨夜,景赫亲自审问了那个刺客,这些年,他少有雷霆大怒的时候,因着幼时父亲每每告诫他
,君王之怒,流血漂橹。因而景赫虽不假辞色,也不至于大动肝火。昨日却不知怎的,景赫直想把那人凌迟车裂,几番
问询下来,那人却倔得紧,不吐露一分一毫。景赫虽恼怒,却不至在寺院里大动干戈,只命司马晋将那人押解回宫,慢
慢伺候。而今唯一的线索,便是那把匕首,景赫仔细端详过,那匕首柄的末端,有一个小小的“睿”字。而这南宫逸的
哥哥南宫瑾,在南国的封号便是睿王。若不是南国余孽未净,便是自己,有些失察之处。思及此处,景赫不由看了一眼
怀内的南宫逸,目光所及,苍白一片。景赫暗自叹了口气,抱着南宫逸的双臂紧了紧,将自己杂乱的思绪抛诸脑后。
车驾行至宫门,便见一干大臣跪了等候。景赫只隔着车帘道了免礼,便命了车驾直奔昭和殿而去。有得了消息的大臣瘪
了瘪嘴,却不敢有什么言语。行至昭和殿,景赫抱着南宫逸下了龙辇,径直往内里去了,群臣侧目。将南宫逸安置在龙
榻上,景赫便宣了太医,又命人将这些天的文书搬到昭和殿,又召见了几位大臣,这才闲了下来。
景騂神色困顿,混沌中只是跟了那抹影子走,却被人一把拉住,转身一看,却是郁白神色严峻的面容,景騂一愣,才发
觉自己竟朝着昭和殿走去。
待到众大臣散去,郁白便拖着景騂回了东宫。
进了内殿,景騂不言不语,只坐在案前,看着昭和殿的檐角,和远处进进出出的宫人太医,心如刀绞。
良久,景騂喃喃道,“我要去看他。”便起身朝着外边儿去。
郁白又急又气,挡在景騂面前,道,“太子镇定些,侯爷吉人天相……”
景騂猛地推开郁白,嘶声道,“我要陪着他!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郁白心如刀绞,一咬牙,扬手一掌,怒道,“景騂!你疯了吗?你若一死了之,我的一片苦心,他的一片苦心,便都白
费了!”
景騂眼前一花,跌坐在地上,仿佛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不住地发抖,呜咽道,“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帮不了他…
…救不了他……甚至,甚至连照顾他……都不可以……瞻前顾后……都是为了什么……这些年……这些年我究竟做了什
么……”说着,便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郁白叹了口气,抱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人,苦笑道,“太子累了,歇息吧,那边我会派人关照着。”说罢,便欲起身。
景騂猛地拉住郁白的手腕,喃喃道,“不要,走。”
郁白一个趔趄,险些跌在景騂身上,还未及反应,便被堵住了双唇。景騂的唇冷冷的,带着泪水的咸涩味道,郁白心中
酸楚万分,却只由了景騂霸道的吻着。景騂猛地扯开郁白的衣衫,一口咬在郁白凝润的肩头,顿时,血流如注。郁白吃
痛,用力咬着唇,双臂环住景騂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抱至榻上,面颊有些湿,竟是两行清泪。景騂顾不得许多,仿佛
要将这些天所有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发狠地扣住郁白的手腕,扶住腰身,任由情绪和欲望的肆虐。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袭来,身体若海边的岩礁,巨浪拍打,粉身碎骨。紧紧抓住身下的褥子,带着水雾的眸子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那带
着悲戚的眸子遮光蔽日,夺走了四周所有的温度。疼痛让郁白的身子有些发抖,汗水混着泪水浸湿了身下的枕席,渐渐
连咬住嘴唇的气力都没有,郁白近乎痴迷的看着眼前的人,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醒来时,景騂已然坐在榻前的太师椅上,眼神变幻不定。郁白忍着疼痛坐起身子,却被景騂一把扶住,垫高了身后的
锦被,景騂轻轻让郁白靠在榻上。良久,轻轻拥住郁白的肩。
郁白皱着眉,凄然一笑,将头埋进景騂的颈窝里。
景騂揉着郁白的长发,缓缓道,“我……”
郁白没有抬头,闷声道,“我明白。”
景騂不再说话,只是任由郁白靠着。灯影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映着大理石的地面,窗外,是浓如墨色的夜。
三十
再次看见昭和殿的烛火时,南宫逸只是一笑。普度众生的佛爷,血色,寒冷,这些景物在他眼前不停晃着。竟污了佛爷
的眼,如此罪孽,该是永世不得超生才好。隐隐听见张宝儿唤着自己,还有景赫,只是终不真切。
又过了几日,身子渐渐恢复了,也能下得床来。便禀了景赫,回了云清阁静养。
日子忽而清闲了,景赫只教南宫逸好生调养,便也不用日日去勤政殿伺候。夜里倒是来过几次,只陪着南宫逸说会儿话
,也不行房事,许是顾及南宫逸的身子。如此,太医便成了常客了。伤势没了大碍,却因伤了肺叶,落下嗽疾。平日里
只是咳嗽,逢着阴雨天,还能咳出血来。张宝儿自是紧张,只南宫逸看得淡,仿佛难过的不是自己的身子。景騂也曾来
过一次,眼角的疲倦还未去净,眼睛里也有着血丝,只神色不同以往,多了份坚定。南宫逸有些疑虑,却终没有说出口
。
这日,阳光极好,南宫逸便捡了平日里那些书,拿出来晒晒,顺带着活动筋骨。张宝儿一边跟前跟后的帮忙,一边唠叨
道,“公子刚好些,这些琐事交给奴才就行,何苦自己来。”
南宫逸将手中的书摊开在石桌上,笑道,“我看起来就那么柔弱么?跟个瓷娃娃一般。”
张宝儿搬着书,嗔怪道,“奴才伺候您不到一年,大大小小的病犯了多少。这次能缓过来,便是菩萨保佑了。”歪头一
想,接道,“还落下病根。”
南宫逸愣了半晌,缓缓道,“许是我罪孽未净,菩萨让我继续赎罪罢。”
张宝儿忙道,“公子这是什么话。公子吃的苦,奴才看在眼里。那些人,那些人也太狠了。他们,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
道!”说着,竟红了眼睛。
南宫逸抚着张宝儿的背,浅笑道,“罢了。有你说我好,也够了。”南宫逸看着张宝儿,又思及景騂,郁白,只觉得上
天待自己也不薄了。
张宝儿还欲说什么,却听外面儿宫人传道,“太子殿下驾到。”
南宫逸略一迟疑,放下手中的书本,跪道,“参见太子殿下。”
景騂快步上前,扶起南宫逸,道,“公子不必多礼。”四周看了一眼,对张宝儿道,“这等活计怎的让公子亲自动手?
”
南宫逸笑道,“是臣的主意,因着今日太阳好,顺便活动身子。”
景騂便不追究,只扶了南宫逸入内殿,连张宝儿都被留在外间。
入了内殿,景騂扶了南宫逸坐下,忽而半跪在南宫逸面前,握了南宫逸的手,道,“我带你走。”
南宫逸本欲跪下,却被景騂止住,四字如同惊雷,一时竟缓不过神。
景騂接道,“景騂无意江山,只愿伴着公子天涯海角。景騂之心,日月可鉴,却不知公子是何心意?”
南宫逸看着景騂的眼睛,一咬牙,道,“南宫逸,愿往!”君既能如此,南宫逸又怎能徘徊不前。便是粉身碎骨,南宫
逸也当伴君左右。
景騂未料南宫逸如此果断,一把拥住南宫逸。南宫逸也不抗拒,只由着景騂抱着。景騂摩挲着那人的长发,带着些许淡
香,萦绕指间。若是能够,景騂恨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只眼下时候未到,只得松开南宫逸,扶着他的肩,道,“一切已
经安排妥当,三日后皇上会去太庙,我便来接你。”
南宫逸点了点头,道了句小心,便送了景騂出去。心下暗流汹涌,说不清是何感受。
恍若春梦,缀着浓墨般的夜,泛着银白的月,还有星星点点的光。南宫逸靠在景騂怀里,听着车驾出了宫门,而后出了
邯城。记忆在倒退,战火,父亲,大哥,南国,景赫,景隳,这些平日里围绕着他的全部,消失在这样的夜里,锁在了
高耸的朱漆大门内。他不再是南宫逸,那些纷乱的过往于他没有任何意义,他逃了出来,终于逃了出来。他不甚清楚,
对于景騂,究竟是爱,抑或是感激,却也不重要了。若是梦,便不要醒来;若要醒来,便不要再记得今日种种。
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景騂紧了紧手臂。指尖缠绕着南宫逸的发,耳边充斥着南宫逸轻柔的呼吸,怀中,还有着南宫逸
淡淡的体温。这一方车驾仿佛承载者他的全部,向着不知名的位置去了。附在南宫逸的耳边,景騂轻轻道,“我们出来
了。”
南宫逸并不答话,只紧紧环住景騂,将头埋进那人的胸前。
走了多少日子,南宫逸不甚清楚。没有逢着追兵,想是景赫不敢大肆宣扬,只命了人暗中查访,毕竟,丢了太子,传出
去,皇家的颜面也就没了。走走停停,终于在一处依山傍水的村子停了下来。景騂在山脚处置了一间屋子,又圈起了篱
笆,脱了光彩照人的锦袍玉带,只穿着一件粗布衣裳,袖管卷着,一手拿到镰刀,冲南宫逸笑道,“这儿便是咱们的家
了。”
南宫逸坐在不远处的青石上,打量着景騂,打量着他口中的家,眼睛有些酸,笑道,“你竟有这份儿功夫。”
景騂略微收拾了,寻了南宫逸边上坐下,笑道,“我的本事可多呢,改明儿去市集买个叉戟,上山打猎去。”
南宫逸只看着景騂,微微一笑,将头靠在他肩上,哼起小调。
景騂只是听着,过了半晌,夜色压了下来,便道,“进屋去吧,别着了凉。”
南宫逸一笑,正要从青石上下来,却被景騂一把抱了往屋里去。南宫逸一惊,拍打着景騂的背,笑骂道,“登徒子!放
了我下来。”
景騂笑道,“公子便认了罢,今个儿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却是戏言。
景騂隔几日便上山打猎,打回来的猎物留一些,剩的便拿去换些日用品,偶然也换些茶叶和烧酒回来。南宫逸便只在家
中看书,临字,多数时候却是缠绵病榻。待得大雪封山,景騂便整日在家中,陪着南宫逸煮茶,论诗。景騂的文才自不
会差,比南宫逸却总无胜算。明明是景騂有理,每每被南宫逸一顿诡辩,有理也成了没理的,只得认罚。只天寒地冻,
南宫逸便咳嗽的厉害,肺叶仿佛被刀割着,咳血也渐渐多了。景騂便用了一些兽皮做成褥子,门帘,将屋子里倒腾的暖
暖的,倒也舒适。
夜里,景騂搂着南宫逸,试探性的吻着。南宫逸却有些发抖,双臂环住景騂的脖颈。景騂一路落下细碎的吻,喃喃道,
“对不起,我太心急了。”
南宫逸只摇摇头,景騂,是南宫逸太情怯了。
景騂温柔的吻遍南宫逸的身子,带着安抚,和敬畏,如同对待少女的初夜般,虔诚而渴求。南宫逸顺从的将身子交给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