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逸进去的时候,众臣已到了个七七八八,随处捡了个位置坐了,便见着一身红袍的景騂,四处应酬,风光无限。南
宫逸穿着淡紫色的袍子,是景赫特地吩咐人新做的,内里是件纯白的袍子,外边儿轻纱一般的紫衣罩了,外裳上绣着流
云,绣工极好,行云流水般衬着,腰间系着暗紫色的玉带,清丽脱俗。
郁白迟了些才到,四处一望,却在南宫逸身边坐下。南宫逸压着笑意,这阵势,同是天涯沦落人么。
景赫过了些时候才来,褪了白日里的袍子,换上了平时的衣裳,眼角眉梢,喜气洋洋。
酒过三巡,景赫便命了景騂一一敬酒。南宫逸同郁白坐在末席,自然轮不到这儿,却也舒心了些。景赫应付着大臣,眼
睛在人群里扫了一圈,笑道,“今个儿是大喜的日子,谁来弹上一曲,聊以助兴。”
南宫逸正细细的剃着橘瓣,闻言一震,离了席,跪道,“臣愿为一曲凤求凰,恭祝太子殿下缔结良缘。”
景赫很是满意,笑道,“好!逸儿便弹上一曲。”
南宫逸用清水净了手,便行至瑶琴前跪了。中指一挑,乐声如流水潺潺。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一曲毕了,南宫逸起身一揖,景赫遂笑道,“此曲甚好,騂儿,还不敬侯爷一杯。”
景騂恭身领旨,行至南宫逸身侧,端起近侍奉上的酒樽,道,“谢侯爷美意。”
南宫逸亦执杯,恭身道,“臣借花献佛,愿太子与太子妃结百年之好。”说罢,一仰头,酒水悉数咽下。南宫逸皱了皱
眉,真辣。
南宫逸拜了拜,便回了座,却见郁白拉了自己,示意离席。南宫逸瞟了一眼景赫,觥筹玉箸,想是注意不到自己。便同
了郁白出去,闷得慌死了。
两人便这么走着,一路无言。
南宫逸有些乏,寻了回廊拐角处坐下,郁白便倚了廊柱站着,浅灰的袍子泛着银色的光,甚是孤清。
“你恨我么?”郁白轻叹道,声音有些颤抖。
南宫逸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幽幽道,“郁大人何出此言。”
郁白凄然一笑,缓缓道,“我是嫉妒得疯了,才……”
南宫逸一摆手,插话道,“南宫逸自知插翅难飞,只是时候未到。大人为太子计,何罪之有。”
郁白转过身,叹道,“郁白,可将真相告知太子。”
南宫逸忽而笑道,“何必多此一举。”顿了顿,接道,“郁大人情知现下是最好的结果,偏生说出这样的话,有意思么
?”
郁白一愣,颓然道,“南宫逸,我不如你。”
南宫逸却只是笑,不再回答。郁白,你洒脱率性,一身一心系于一人,应是南宫逸不如你才是。
“恭亲王之事,侯爷可有耳闻?”话锋急转,遍布冷冽之气。郁白一反初时情态,周身光华暗淌。
南宫逸心下暗道,不愧为太子伴读,若是稍逊一分,怕是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漫不经心道,“不曾听闻。”
郁白暗自思忖,沈声道,“此人不除,终是祸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皇上于此事并无深究,虽是顾念恭亲王党
羽甚众,又潜藏极深,妄动只会招致朝野动荡,然卧榻之侧,岂有容他人酣睡之理。
南宫逸一声轻笑打断了郁白的思虑,见郁白眉目深锁,笑道,“郁大人聪明一世,却关心则乱。南宫逸只问一句,当日
茅屋外,皇上本已胜券在握,为何冒下打草惊蛇的危险偷梁换柱?”
郁白一愣,遂道,“侯爷的意思……”
南宫逸起了身,轻拍了郁白的肩,缓缓道,“皇上年迈,身子愈发不济了。”
郁白恭身长揖道,“谢侯爷指点,郁白,糊涂了。”
南宫逸转过身去,沈声道,“郁大人心系一人,然世事如浮云蔽日,大人若不能洞明先机,如何护得那人周全。还望大
人三思!”说罢,轻拢了衣衫,便自回去。
郁白浅浅一笑,饶是南宫逸平日无悲无喜,不怒不哀,方才的一番话,却是七分愤怒三分惶恐。南宫逸,你既无逐鹿之
心,又何苦在这是非之地煎熬辗转,你所求者,究竟为何物!
三十四
几经寒暑,转眼又是冬季,人事往往如此,初时的度日如年,而今却已麻木。日子过得久了,便连最初的模样也淡漠了
。北雁南飞的季节,偶尔瞥见那些孤鸿的影子,寥落却坚定。天高任鸟飞的日子终是远了,记忆亦在这高墙软枕中磨折
,自己的天空终不过四角雕檐,那些少年时的心性,记来亦是徒增烦恼,索性忘了,还能寻来几分解脱,乐得逍遥自在
。
昨夜落了一场雪,有些稀松,三三两两的缀在松枝上,凝成晶莹的冰挂,透着墨绿的枝叶,是这北国独有的生机,少了
温婉,却是难得的坚韧。南宫逸倚着廊柱,凝视着自冰雪中透出的璀璨颜色,若有所思。
“侯爷,时辰不早了。”身后的近侍轻声提醒着。
南宫逸并不回头,只淡淡一笑,道,“知道了。”自打住在昭和殿,无论进出,身边总跟着这么些奴才,指指点点。南
宫逸只道当差不易,却并不计较。
刚行了几步,便见迎面走来的宫人,正待擦身。南宫逸身后的近侍喝道,“哪家的奴才!见了主子也不行礼!瞎了你的
狗眼么!”
那人闻言一惊,忙跪道,“奴才给主子请安!是小的唐突,请主子恕罪!”
南宫逸本不欲计较,只无奈身后这些人跟着景赫久了,在宫中地位不一般,脾气难免大些,便笑道,“不必了,退下吧
。”
那人身子一直,战战兢兢的抬起头,道,“公子?”
南宫逸亦是一惊,仔细打量起面前跪着的人,良久,才道,“小六子?”原来这人竟是云清阁的宫人,昔日与张宝儿过
从较密,南宫逸自然也不陌生。
小六子忙叩首道,“正是奴才!”说着,眼圈已然微微泛红。
南宫逸心下暗叹,缓缓道,“这些日子,可还好么?”也不知自己当日随了景騂出走,皇上是否为难了他们。
小六子微微皱了眉,一咬牙,道,“公子可还记得张宝儿?”
南宫逸忙扶起小六子,道,“出了什么事?”t
小六子闻言,一抹脸,哽咽道,“那日之后,皇上震怒,宝儿哥他,他被打了五十板子,当天晚上就……”言尽于此,
已是泣不成声。
南宫逸只觉眼前一黑,咬紧下唇,良久,幽幽道,“我知道了,你且退下罢。”原是自己的罪过,竟累得旁人如此,南
宫逸此罪,万死难恕了。
小六子偷偷瞟了南宫逸一眼,道,“奴才告辞。公子,还请自个儿保重。”说罢,袖子抹了脸,匆匆而去。
南宫逸微微闭了眼,沈声道,“若是他有什么好歹,且看本候究竟收拾不收拾得了你!”
近侍一愣,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道,“奴才记下了。”
南宫逸便不再多说,径自往勤政殿去了。
入得殿内,景赫已然下了朝,兀自埋首在一堆文书中,面色不善。南宫逸上前跪道,“参见皇上。”
景赫微微抬眼,漫不经心道,“起来罢。”便不再理会,只专注于面前的文书。
南宫逸却不起身,仍旧敛首跪着。
半晌,景赫抬起头,神色有些不耐,却依旧放落手中的朱笔,缓声道,“逸儿有甚事么?”
南宫逸一揖,道,“臣想向皇上讨个人。”
景赫一愣,随即有些玩味的笑道,“何人?”
南宫逸低着头,轻声道,“张宝儿。”
景赫微皱着眉,沈声道,“你都知道了。”
南宫逸只是冷笑,九五之尊处罚一个奴才,竟也怕人知道不成?景赫顿了顿,道,“逸儿若是使唤不便,朕便拨两个云
清阁的奴才过来便是。”
南宫逸冷哼一声,道,“不敢劳烦皇上。南宫逸福薄,莫要误了人才好。”
景赫面色一沈,挑眉道,“如此说来,逸儿是要为那奴才讨个说法咯?”
南宫逸缓缓抬头,看着景赫,笑道,“原就是臣的不是,敢问皇上,臣如何讨要说法。”说罢,侧过脸去,不再看景赫
。
景赫自案前起身,行至南宫逸身前,微眯着眼,道,“想不到逸儿竟血性至此,”蹲下身,捏住南宫逸的下颔,接道,
“你既有心受罚,朕便成全你。只是,那人终究因你而死,逸儿莫不是以为如此便能恕罪吧?”
南宫逸望着景赫喑暗的眸子,笑道,“臣的罪过,早就万死难恕。”
景赫微微笑道,“好!”说罢,便自起身,拂袖道,“风清候既愿意跪着,便跪到殿外去,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进来
罢。”
天本就极冷的,入了夜,飘起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南宫逸跪于玉阶之下,身上的单衣早被雪水湿透,
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景赫见南宫逸无意认错,便自回了昭和殿。偌大的勤政殿前,只余了南宫逸独自跪着,单薄的背影
仿佛被无边无际的大雪淹没。
三十五
大雪仿佛无止境一般,纷纷杂杂,没边没沿儿的铺了一地。两膝埋在雪地里,竟连酸痛都不觉,南宫逸不禁自嘲。夜半
的寒风利刃一般肆虐,南宫逸捂着有些发痛的胸口,咳出几口血来,点点殷红散落在雪地里,若佳人含笑,绛唇皓齿。
景騂面窗而立,良久,一声轻叹。既是无情,何苦让自己看见那眸中的悲戚。一曲凤求凰,为何竟能听出山野闲居的意
境。半晌,景騂随手拿了一件外袍,趁着四周无人,步出内殿。
北风呼啸,景騂不由拢了衣襟,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行至近处,方才看清那人身上只一件单袍,景騂只觉心下一疼,
倒抽了一口气。慌忙用手中的外袍将南宫逸拥在怀里,景騂握起南宫逸冰冷的有些麻木的手,缓缓搓揉起来。
南宫逸本有些恍惚,背后传来淡淡的温度,熟悉却揪心。南宫逸不着痕迹的挣脱景騂的手,道,“臣惶恐。”声音暗哑
。
景騂一愣,神色黯然地收回手,缓缓道,“你这又是何苦。”
南宫逸只是一笑,微闭了眼,道,“夜深了,太子也该歇着了,若是被皇上发现,便是臣的不是了。”
景騂身子一震,叹道,“我去就是,”说罢,便自起身,接道,“你我无缘,我亦不再强求。只愿你善待自己,他日只
要有景騂在,定还一片清明自由,以慰你我情义。”
南宫逸仲愣片刻,失神道,“景騂,南宫逸不值得你如此。”
景騂只是一笑,垂首轻声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待我如何,我待你,便是如何。”说罢,便咬了咬牙,径自离
去。
“景騂!”南宫逸低唤一声,慌忙伸出手去,一片冰凉的衣角一纵即逝。南宫逸只觉浑身的气力被抽干了一般,瘫坐在
一片白茫之中,长发遮住脸颊,不辨神色,喃喃道,“父王,逸儿好累,放过逸儿罢!”
待得景騂回了东宫,却见那人倒在雪地里,景騂死命握住窗棂,吩咐道,“去禀报皇上,就说风清候晕倒在勤政殿前。
”
宫人领了命,也不敢耽搁,便往昭和殿去了。
“逸儿,还记得你如何答应孤王的么!”
“王爷,此去难免忍辱负重……”
“南宫逸,你身为男子辗转他人膝下求欢,枉为人子,愧为人臣!”
景赫轻轻拭去南宫逸额上的薄汗,有些灼热的体温透过巾子烙在景赫手上。榻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淡淡的眉轻皱着,
唇色灰败,气息亦透着混乱。景赫轻轻搓揉着南宫逸紧握的双手,缓声道,“逸儿发恶梦了,快些醒醒。”
双手传来粗糙的触感,含着淡淡的体温,南宫逸一个战栗,便欲挣脱。“逸儿,醒醒。”耳边的声音变得清晰,南宫逸
有些艰难的睁了眼,入眼却是昭和殿龙榻上的黄幔帐子。
景赫见南宫逸醒了,只是一笑,便吩咐身边的宫人将药熬了端来。
南宫逸正欲起身,却被景赫扶起,拥入怀中靠着。南宫逸还欲挣脱,无奈连抬起手臂都嫌困难,便只由了景赫抱着,双
眼微闭。
景赫理了理南宫逸额前汗湿的乱发,轻声道,“罢了,往后朕不会罚你,你也别费着心思惹朕生气了。”
南宫逸轻笑一声,还欲开口,胸口却有些闷气,南宫逸有气无力的咳出一口血,雪白的里衣一片嫣红。
景赫一边擦拭着南宫逸唇边的血迹,一边沈声道,“太医说你这是寒气入了肺腑,引得旧患加深的缘故。”景赫拢了拢
被角,接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子,不过一个奴才……”
南宫逸微微别过脸去,轻声道,“在皇上眼中,天下人,有哪个不是奴才。”说罢,轻轻喘着气。
景赫身子一僵,却不答话。只接了宫人奉上的汤药,试了试温度,道,“吃药罢。”
南宫逸却不理会,只是闭目假寐。
景赫有些不耐,沈声道,“逸儿这是何意?”
南宫逸淡淡一笑,凄然道,“臣,只求速死。”
景赫哼笑道,“这些年风风浪浪的,也没见逸儿如此。怎的这会儿竟学起清高文士,以死明志起来。”
南宫逸只当未闻,缓缓道,“好累,放过我……”意识渐渐涣散,南宫逸再次沈进黑暗中。
景赫略微搂紧了怀中软瘫的身子,叹道,“你以为,你又有多少日子好活。”说罢,便含了一口汤药,哺给南宫逸。
三十六
南宫逸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终日昏昏沉沉的睡着,偶尔醒来,亦是望着床帐出神,神情恍惚。宫人奉来些汤药清粥之
类,南宫逸只是摇头,一派颓然。景赫也曾命人将那些药强灌进那人口中,只一转身,却被那人悉数吐了出来,心肝肠
子都要呕出来一般。景赫无法,只得趁着那人昏睡的时候,将些许汤药,参汤哺入那人口中。只无论如何,南宫逸的身
子终究在这样的磨折中日益消耗,仿若秋红,在瑟缩的寒风中摇摇欲坠。
景赫不甚明了,这么些年,他早已见惯了生死。血染沙场的时候,赐死自己二儿子的时候,甚至查办景隳的时候,他从
不曾有丝毫动摇。儿时所受的教育历历在耳,为君者,不以一生一命为义,当胸怀天下,俯仰万物众生。所以,哪怕明
知自己的足印交缠着多少冤魂鲜血,他仍旧不以为忤。只是面对南宫逸,他却无法那般淡漠。他能清晰地忆起当初的心
情,想要征服,想要那人的臣服,想要那冰雪一般的人儿在自己手中融化,化成炙热的酒水,蚀骨销魂。好似一盘棋,
他看似掌控一切,却往往力不从心。他亲手造就了一个沼泽,亲眼看着自己一步步陷入,沉沦,不可自拔。南宫逸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