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这些日子,他时常梦见自己的儿子,兄弟,甚至爱将,满身鲜血,满目疮痍。如果说初遇那人令他重新活了过来,那
么此刻,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老了,承认自己老了。
景赫摒退了宫人,一个人向昭和殿去了。这个习惯有多久了,他不甚清楚。他想他是害怕了,害怕看见那人奄奄一息的
样子,更害怕,自己一个转身,那人便化了青烟,随风去了,了无痕迹。步入昭和殿的时候,南宫逸依旧躺在榻上,毫
无生气。景赫叹了口气,行至榻前坐下,轻声道,“今个儿身子可爽利些?”
南宫逸微微睁开眼,有些迷茫的望着景赫。乱花渐欲迷人眼,世事纷杂,一叶障目。这些日子,人倦了,心也静了。太
多事太多人,看不清或是不愿看清的,而今却都清晰了,不想看清,却不得不看清。轻叹一声,罢了,南宫逸缓缓道,
“皇上。”
景赫一惊,不觉笑了出来,淡淡道,“逸儿神色好多了。”
南宫逸望着景赫眼底的愉悦,满心酸涩,轻一闭眼,将一腔凄苦尽收心底。
景赫见了,并不生气,只是轻轻扶起南宫逸,试探道,“想吃些什么,便吩咐他们做了来。”
南宫逸咳嗽了几声,微微点头,道,“弄些清粥来罢。”
景赫忙吩咐了外间的宫人准备,轻轻将外袍披在南宫逸身上,景赫笑道,“再过些日子,就该入春了。待得天气暖和了
,朕便同你下一趟江南,可好?”
南宫逸身子一僵,苦笑道,“这是何必……”
未等南宫逸说完,景赫插话道,“朕也难得出去逛逛,正好去江南巡视一番,考察民情。”
南宫逸只觉得喉中一热,只抓紧了身侧的被褥,垂首不语。景赫理了理那人散乱的发丝,病中的缘故,眸子透着些许水
雾,景赫有些出神,喃喃道,“原是朕不懂,不明白……”现下,只望为时未晚吧。
南宫逸扯出一抹孱弱的笑,景赫,你也疯了不成!半晌,南宫逸缓声道,“皇上,臣……想回云清阁……”
景赫微微一愣,道,“那边儿有些偏僻,朕……”
南宫逸打断景赫的话,咳嗽了一阵,道,“臣,长居皇上寝宫。朝廷上下,定不少微词。臣只愿清清静静,便是死了,
也……”
景赫喝道,“胡诌!”不知为何,只是听那人口中一个死字,竟让他乱了方寸,顿了顿,景赫接道,“朕说过,若朕不
允,阎王老子亦不敢造次。”
南宫逸轻轻喘息着,无力的靠在景赫的身上。南宫逸,你究竟做了什么,你究竟,该做什么!南国,父亲,是自己无法
跨越的鸿沟。但爱呢,景騂的情,景赫的意,若是能够,他宁愿不去拥有这些。数不清的爱恨纠缠,仿佛一张收紧的网
,令他窒息,沉沦。这炙热如火的情于他是一种难言的煎熬,忘不了别人一点儿好,也忘不了……
“等你病好了,朕便送你回云清阁,如何?”景赫感受着怀中人的轻微的颤抖,只得认命道。
南宫逸这才回过神,笑着点点头。
内侍奉了清粥入殿,置于床榻边的矮几上。待人退下,景赫便端起粥碗,试了试温度,道,“不烫了。”
南宫逸撑起身子,正欲接过,却被景赫拦下,轻声道,“朕来。”南宫逸便不再多言,由了景赫将一勺粥轻轻送入口中
。
“禀报皇上,边关八百里急报!”外间儿响起宫人有些仓促的声音。
景赫手下一滞,对着南宫逸一笑,沈声道,“进来罢。”
一个兵士模样的人入了殿,三跪九叩之后,颤声道,“皇……皇上,潼关……潼关……失守了。”
景赫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具体情形如何?”
兵士一边叩头,一边道,“五日前守将墨逊大人巡视完毕,小的们便同往常一样歇下了。谁知,到了晚上,拼杀之声四
起,待小的们出了营帐,只见火光冲天,四周一片呼喊声。小的拼死突破重围,但墨大人他,去向不明。”
景赫微微皱眉,正欲说话,却听外间道边关八百里急报。景赫一惊,忙道,“进来!”
又一兵士上了殿,跪道,“禀皇上,阴山关遭外敌入侵,宇大人不敌,已经……”
景赫挥手打断,沈声道,“潼关,阴山关,莫非……”正说着,外间儿又响起奏报,景赫宣了进来,那人道,“皇上,
临山关,临山关失守……”景赫暗自握紧双手,沈声道,“你们且退下罢。”待得几人退下,景赫踱步道,“潼关,阴
山关,临山关互为犄角,易守难攻。谁竟能在一夜之间尽数拿下?”
景赫望了望倚在榻上的南宫逸,咬牙道,“逸儿且歇息着,朕去去就来。”说罢,便举步往外殿去了。南宫逸紧紧拽住
身侧的床褥,轻声道,“终于,开始了么?”
三十七
入夜,景赫方才回了昭和殿,眼角眉梢隐隐有些疲态。连日来,因着南宫逸的病,景赫本就有些疲累,只仗着平日不动
声色,总也能稍作掩饰。现今突然逢着外敌入侵,边关三郡一日之内尽皆落了他人囊中,而豫国那些训练有素的将士竟
连对方是什么来头都未可知便几乎全军覆没。景赫隐隐觉着此事并不简单,若无内应,断不至如此霹雳手段。只景赫自
认识人用人谨慎,岂有平白被人出卖的道理。
景赫这般思忖着,便入了内殿,抬眼便看见南宫逸皱眉望着自己,如墨的眸子里流动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景赫微
微敛了神色,行至榻前坐了,轻声道,“时辰不早了,逸儿怎的不歇着?”
自景赫进来,南宫逸便注意到那人不太寻常的神色,这神情并不陌生。还记得豫国初入侵时,父亲便是这般神色,忧虑
,又有些困惑的。只待得那抹困惑尽去了,已是无力回天之际。南宫逸避开景赫的眼睛,淡淡道,“睡不着。”
景赫只是一笑,轻轻拥了南宫逸入怀,道,“早些歇着罢,朕也乏了。”说罢,便解了外袍,钻入被中睡下。伺候的宫
人们见状,便落了帷帐,熄了宫灯,退至外殿去了。
南宫逸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淡淡体温,将脸埋入枕中,轻声道,“很棘手么?”
景赫紧了紧环住南宫逸的手臂,苦笑道,“逸儿,你盼着这一天,多久了?”感受到怀中人轻轻的颤抖,景赫接道,“
许是朕欠了南王一场光明正大的较量罢。”
南宫逸一愣,哼笑道,“皇上既然知道了,该如何处置罪臣?”
景赫叹道,“既然已经举事,朕便杀了你,又能如何?这些年,为了做这枚棋子,你吞了多少苦。”轻轻摩挲着南宫逸
的肩,景赫道,“过去,朕只知帝王心术,行霹雳手腕。知道騂儿为什么叫朕皇上,而不是父皇么?因为他恨朕,更惧
怕朕,十三岁的孩子,亲眼看着朕一碗断肠草,赐死了他的二哥。”声音空灵,景赫仿佛又回到那日,二儿子满含着质
问与震惊的目光,而屏风后,十三岁的景騂满含着恐惧的眼眸。“直至遇见了你,朕才活了过来,可笑的是,朕竟不知
,那就是所谓的爱。到你跟着騂儿离开,朕发了疯的嫉妒,嫉妒騂儿,堂堂一国之君,竟会嫉妒自己的儿子……”
“皇上!”南宫逸插话道,“别说了。”
景赫却只是一笑,道,“那日你晕在雪地里,朕抱你回来的时候,你一丝气息都无。朕第一次觉得恐惧,朕害怕,害怕
你离开。朕贵为天子,却头一次觉得力不从心。”说着,景赫将头埋入南宫逸的脖颈,轻声道,“逸儿,朕爱你。”
南宫逸猛地挣开景赫的双臂,退至床榻角落,嘶声道,“为什么……你……景騂……放过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放过我!”
景赫一惊,忙扣住南宫逸的手腕,柔声道,“逸儿,没事了,静一静。”
南宫逸却不理会,眼神涣散,喃喃道,“为什么……”
景赫只是苦笑,轻轻将退至角落的身子环入臂中,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
良久,南宫逸攀住景赫的手臂,道,“皇上,杀了我罢。”声色喑哑。
景赫只是苦笑,轻声道,“逸儿,你没有错,于情于理,你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罢了。”
南宫逸摇摇头,黯然道,“于理,南宫逸愧对宗庙社稷;于情,又何尝不是罪孽深重。”只无论哪一种,都只能用血洗
清。
景赫捧起南宫逸的脸颊,道,“你是玲珑剔透的心思,本应看的通透些,何苦为俗物所累。”
南宫逸只是一笑,道,“世人如蝼蚁,当日过不了这关,我便已料到日后的结果。”
景赫叹道,“逸儿,若朕和豫国能度过此次难关,朕便退位给騂儿。你若愿意同他一处,便留在宫中;你若不愿,朕,
便送你出宫。只愿你给自己一个机会,放了自己。”
南宫逸微微一愣,道,“皇上。臣……”
景赫笑道,“不过,逸儿先得养好身子,朕才能放心。”
南宫逸不再答话,只是静静地靠在景赫怀中。两年筹谋,景赫,你真能这般自信么?
南宫逸自倚了床榻,帐顶明黄色的流苏缠着月色,多了几分清冷。自三关失守,景赫便没日没夜的耗在勤政殿,只夜里
总也要回昭和殿,如今晚这般却也是极少的。至于战况如何,景赫并不曾提及,南宫逸亦是无心。能做的,该做的,他
早已做了,现今,他不过是一枚弃子,无力亦无心。只是上头压制,终管不住人心。那些个宫人内侍惶惶不可终日,人
心惴惴,便免不了流言蜚语。南宫逸冷眼瞧着,却仿佛回到了当初南国将倾的那段日子。朝代更替,新人换旧人,许是
谁,都无法淡然处之。
午夜梦回,气息未定,南宫逸抚着胸口,艰难的喘息着。连日来,南宫逸时常被噩梦侵扰,父亲临终前那段未完的话,
原来竟是早有安排。南宫逸扶住额,有些自嘲的笑了。他究竟是什么,究竟算得了什么。父亲,大哥,这些于他而言最
珍贵的存在,竟都将他当做一枚棋子,而他,没有选择,也不能选择。亲情是真,爱护是真,只是终抵不过绵延河山,
帝位社稷。有些微凉的空气令南宫逸不由得有些发抖,景赫的温言抚慰如犹在耳,南宫逸下意识的裹紧了锦被,颓然倒
在床榻上。苦涩不堪。
天微亮,南宫逸便在内侍的服侍下起身梳洗,宫人奉来几样精致小点,和一碗补身子的汤药,南宫逸皱了皱眉,却依言
坐了用膳。外间儿忽而响起些喧哗,南宫逸询问道,“何事喧哗?”
近侍跪道,“回侯爷,司马将军在殿外求见。”
南宫逸沈声道,“告诉司马将军,皇上在勤政殿。”
“不必了。”司马晋踏入内殿,甲胄相击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在殿堂之内。
南宫逸瞥了司马晋一眼,端起茶水,笑道,“司马将军这是何意?”说罢,目光时有时无的落在司马晋身后的两位兵士
上。
司马晋哼笑一声,厉声道,“你这妖人,蛊惑圣上!皇上容得你,我司马晋却不能看着豫国百年根基葬送在你的手上!
”
南宫逸冷笑道,“哦?司马将军带武器入内殿,已是大不敬之罪。若是让南宫逸的血污了内殿,怕是司马将军全族都要
陪葬了。”
司马晋恨声道,“司马晋是粗人,却不鲁莽。南宫瑾的军队现已至邯城,你不想见见你的兄长么?”
南宫逸一愣,忙稳了心神,道,“你说什么?”
司马晋挑眉道,“难道南宫瑾竟没告知你这个亲弟弟么?”
南宫逸苦笑一声,放落手中的杯盏,垂首道,“罢了,我跟你去便是。”说罢,便自起身,冲着周遭的宫人问道,“你
们,看见什么了?”
宫人们忙跪了一地,叩首道,“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司马晋一惊,怒道,“你……”
南宫逸只当未闻,打断道,“还请司马将军带路。”说罢,便做了个请的姿势。
司马晋略一迟疑,朝身后的士兵一挥手,便转身走出内殿。
三十八
一路颠簸,车驾终于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南宫逸被身后的士兵推出马车,触目所及,整装肃穆的兵士皆是一脸惊惶,却
未见疲态。南宫逸轻笑一声,这一切,太过熟悉了。上得城楼,南宫逸望着面前一片沙场,有些出神。远离故土的日子
,南宫逸时常想起那一片柳绿花红,眼见北国肃杀不比南方,却第一次有了这般深刻的体会。放眼望去,净是黄沙蔽天
,低矮的灌木在劲风中招摇,左支右绌。风哨仿若洞箫,奏着悲悯的调子,风萧萧,易水寒,却不知这些人,能有几人
得返。
远远望见猩红的帅旗随风舞动,仿佛能听见那猎猎作响的丝帛之声。南宫逸定了神瞧去,那帅旗上赫然是一个“李”字
。早闻李钰将军之子少年英才,熟读兵书,更兼一身非凡武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而今,那未及弱冠的少年竟也上
得真正的沙场,斩敌于马下了么。
“李毅小儿,看看这是谁!”未及回神,南宫逸便被身后的力道擒住双臂,司马晋略显沙哑的声音仿若悲歌,草木为之
潸然。
李毅凝神望向城楼,却见一男子,身着素袍,面色略显病态,只一双眸子若有时无的淌着光华。李毅一惊,“是他!”
李毅是李钰的独子,少年得志,加之南王宠爱,出入宫闱如邻家小院,自然与南宫逸,南宫瑾甚是熟稔。国破之时,父
亲拼死护城,却强令家奴护了自己出城,而后,便遇见了南宫瑾。
望见李毅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异,司马晋笑道,“不错,这就是你们的二皇子,南宫逸!”
南宫逸只觉心下翻涌,并不去看李毅,只是别过脸去,闭眼不提。哢的一声,手腕处传来锥心的疼痛,接着是小臂,而
后,肩部。疼痛让南宫逸有些站立不稳,若不是身后的士兵稳着,他已然瘫倒在地。冷汗自额上渗出,南宫逸咬着嘴唇
,一丝嫣红蜿蜒而下。南宫逸微微睁开眼,断续道,“司马……将军,好……计策。”
司马晋并不答话,只冲着身后点点头。南宫逸眼见着一个士兵拿出一指多粗的麻绳,身后的士兵则将自己无力垂下的双
手举起,南宫逸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身子亦是一震。一指多粗的麻绳缚上自己的手腕,雪白的腕子上立刻出现两道紫红
的痕迹。身子被临空抬起的时候,南宫逸便已明白司马晋心中计策,只可惜,自己并没有他人想象的那般举足轻重。
身子被猛地抛出城墙外,下落的速度忽而被手腕上的麻绳止住,脱臼的关节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南宫逸只觉得眼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