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直照到人心里。
罢了,还想这些个劳什子做甚。南宫逸自嘲的笑了,随手将书置于案上,一转身,却见景赫颇有意趣的逗弄着几根翠竹
。深灰的短袄,墨色的长衫,衬着黑色的披风,竟有了几分儒雅气。南宫逸缓步上前,跪道,“皇上怎的不让通报。”
景赫一笑,扶起南宫逸,道,“朕随处走走,便来了这儿。”
南宫逸只一笑,皇上有哪次不是随处走来的?只这话是断不能说的。
景赫见南宫逸偷笑,便道,“逸儿乐些什么,说出来让朕听听?”
南宫逸扶了景赫进去,又命了张宝儿奉茶,才道,“臣笑皇上,这一身打扮,倒有几分风流态度。”
景赫瞟向南宫逸,忽而低声道,“朕风流与否,逸儿还不清楚么?”
南宫逸扑哧一笑,接了茶,道,“臣驽钝,不懂皇上的意思。”
景赫便也笑了起来,半晌,忽而道,“逸儿可想出去走走?”
南宫逸只是一愣,道,“皇上的意思?”
景赫喝了半盏茶,道,“过几日是秋祭,朕打算去普华寺上香,逸儿也一道来吧。”
南宫逸只跪了谢恩。皇帝酬神,却带这么一个狐媚入骨的妖孽去,竟也不怕犯了天威,遭天谴么?也罢,能出去走走也
是好的,难不成还真呆出些佛性,离不了这四角天空?
景赫见南宫逸有些走神,便笑道,“那首幽兰,逸儿可琢磨透了?”
南宫逸不动声色的收了思虑,笑道,“有些进展。”
景赫颇闲适的倚了身后的垫子,道,“逸儿便弹来听听,可好?”
南宫逸一笑,便命了张宝儿取了瑶琴来,自己则敛了衣容跪坐在案前,往案边的香炉内加了些香料。
景赫瞥了那瑶琴一眼,忽而道,“逸儿怎的不抚那尾冰弦?”
南宫逸并未料到有此一问,只笑道,“早些日子命人收了,却不知收在了何处。”
景赫自看了南宫逸一眼,冷笑道,“如此珍贵的物件儿,倒叫那些奴才给糟蹋了。”
南宫逸也不答话,试了音色,便兀自抚了来。
琴音不甚激越,却隐隐含着破空之势。仿若自崖底仰望,只得一线天空。忽而跃起,仿佛仙鹤盘旋,傲立云端。后归于
平静,好似旭日喷薄,山谷宁远,无波无澜,无风无尘。
景赫便笑道,“逸儿的琴艺愈发进益了。”
南宫逸只是浅笑,将手浸入身侧的清水中,十指上尽是血痕,深入皮肉。
二十七
第二日圣旨便到了,南宫逸便命了张宝儿收拾,无非几件衣裳,一些平日里用的药。张宝儿却不打紧,夜里直拉着南宫
逸嘱咐这个,嘱咐那个,一时加件坎肩儿,一时又弄来好些个伤药,瓶瓶罐罐,甚是繁重。南宫逸只觉无奈,便笑道,
“不过两三天的光景,晃一圈就该回来了,带这么些个东西,给谁背呢。”
张宝儿撅着嘴,嘟嘟囔囔的道,“公子身子弱,那普华寺在岷风山上,夜里受了寒该怎么好。”
南宫逸笑道,“那也不用带这些个劳什子,两件衣裳便够了。药只需平日里用的那些,皇上出行少不了太医跟着,平常
的药都是有的。”
张宝儿虽不情愿,却也乖乖的将不需要的物什挑拣出来,又犹豫半晌,叫人直想笑。
出行那日,天色尚早,隐隐透着些鱼肚白。南宫逸随了景赫至正殿,龙辇已然备好,前头缚着几匹白马,明黄的缎子遮
身,该是千里良驹。后面一溜儿排着几架马车,气派自不能比,但也是上乘。景赫出来的时候,一干大臣皇子已然跪在
前面,三呼万岁。南宫逸略一打量,却见随行的除了太子,恭亲王,还有些朝中重臣。众人见了南宫逸,自少不得一番
窃窃私语。南宫逸也觉荒唐,为自家江山祈福,却带上自己,非是要他南宫逸一束清香,祈求豫国国祚昌盛不成?
景赫照例吩咐了几句,众人便上了各自车驾。南宫逸正欲往后面的车驾走去,却被景赫一把拉住,给塞上了龙辇。隔着
帘子,还能听见外间儿低声的咒骂。南宫逸也不甚在意,只靠了身后的软垫,听着车!辘吱呦吱呦的响声。
出了城,四周便静了下来,只闻得些鸟雀的叫声,偶尔一阵马蹄声经过,却是前队的探子回来报信儿。南宫逸便掀了车
帘,露了头出去打量外边的风景。马车走的官道,自然平坦,两旁种着白桦,笔直的树干向着天际延伸,迎着阳光,找
不着尽头。秋季的缘故,枝叶不甚繁茂,却别有风味。
“侯爷且安分些,莫叫下官为难。”南宫逸正觉有趣,却闻得后边传来暗哑的男声。转头一看,却是司马将军。
南宫逸只一笑,便拢了帘子,不再张望。刚一转头,却见景赫笑眯眯的望着自己。便索性垂首坐着,不再说话。
景赫眼见南宫逸易趣盎然,竟有几分孩子心性,心下只觉好笑。想平日里见他,莫不是规规矩矩,连笑都只是点到即止
,从未如此开怀。便道,“早知如此,便该早些带你出来。”
南宫逸暗笑,早些出来?早些时候,我在你豫国皇宫不在?
景赫只觉可惜,出来的匆忙,竟忘了捎上一尾瑶琴。眼下这态势,不知奏得一曲高山流水不能。
不多时,车仗便到了岷风山。岷风山漫山枫树,深秋时望去,一片火红景象,十分壮观。眼下正值秋季,阳光也好,树
影映上车帘,都带了几分红色。行至半山腰,车仗便上不去,随行的官员道是换软轿,景赫却一时兴起,命了众人徒步
上山。
南宫逸便跟在景赫身后,再远些是恭亲王景隳,太子景騂,和一干臣子。南宫逸举目四望,但见枫红似火,竟比那御花
园里的景致不知好上几倍,便随口道,“风起岷山赤霞波。”
景赫也难得清闲,眼下美景如虹,美人如玉,便命了众人接诗为趣,正以南宫逸那句起头。
景隳于文章诗词本是末流,只舔着脸道,“秋来邯城五谷丰。”这一句本接的甚是无趣,只因着其中暗含逢迎之意,众
人只得连连称好。景赫但笑不语,南宫逸只看了景隳一眼,面无血色。
景騂跟在后面,见南宫逸一袭米白的长袍,白色的披风连着帽子,越发衬得玉肌似雪,和那景致融成一处,恍若仙境。
将至山顶,便隐隐见着六角雕檐,便是普华寺了。寺庙不大,香火却极盛,只因了皇上亲临的缘故,遣散了香客,但正
殿内的香烛仍是旺极。南宫逸只知这普华寺与景赫父辈有些瓜葛,虽规模不大,却被钦定为国寺。想来佛家素劝人了断
红尘,眼前这寺庙却偏偏隐于一片猩红之中,南宫逸因笑道,莫不是六根清净,结庐红尘中,不问凡间事。
粗略游览了一番,景赫又与方丈攀谈了几句,便各自回了厢房休息,道是明天一早拜佛。因着庙里讲究,景赫只在自己
的厢房边上寻了一件房间安置南宫逸,南宫逸也乐得自在,欣然前往。
夜里,用过斋饭,南宫逸便出了房门,随处走动。
山间的气息泛着清灵,恰若清泉涤荡,身心俱静。南宫逸寻了一方石桌前坐了,寺内没有枫树,地上却落了不少枫叶,
想是山间的风吹进来的。南宫逸随手拾起一片,月光下,那枫叶红的极静,不似白日里那般喧嚣。叶脉如骨,叶肉透着
银辉,带着几分透明,甚是动人。
“山间风大,公子怎的不进屋去?”景騂刚听完晚课,回来时望见不远处的南宫逸,想起日间光景,便忍不住走了过去
。
南宫逸知是景騂,便离了座,跪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景騂眼神一闪,扶了南宫逸起身,道,“公子见外了。”
你我本就是外人,又何来见外一说,南宫逸只一笑,转身欲辞。
景騂见南宫逸闪躲,心下一急,握了南宫逸的手道,“公子还在怪罪景騂。”
南宫逸看了景騂一眼,抽出手,道,“臣不敢。”
景騂看着南宫逸,忽而道,“公子,当真惜字如金。”眼角一抹凄然神色。
南宫逸亦是一笑,辞道,“臣何等身份,岂敢高攀太子殿下。”
景騂一咬牙,将南宫逸抵在石桌前,扣住南宫逸的双肩,怒道,“景騂的心思,公子难道不知?公子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作践景騂的一片真心!”
腰部磕在石桌上,南宫逸吃痛,却强忍着笑道,“臣何德何能。”若是没这份真心,该怎么还是怎么,只此话一出,日
后如何自处。景騂,你一向隐忍,怎的今日尽没了分寸。
景騂依旧扣住南宫逸,摇晃道,“我知你的心思,我只问你一句,他日面北而坐,君临天下,你可愿跟了我!”
南宫逸勉力挣扎,猛地推开景騂,扶着石桌,咯咯笑道,“跟了你?怎么跟?以禁脔之身伺候两代君王?”忽而面色一
沈,道,“太子定要天下人骂南宫逸背祖忘宗,败坏伦理纲常么!”
景騂也是一愣,坐在石凳上,掩面叹道,“你究竟要我,如何是好。”
南宫逸只觉全身乏力,瘫坐在景騂脚边,缓缓道,“南宫逸所求,不过自由之身。”
景騂身子一震,望着南宫逸,不再说话。
南宫逸却只是微微笑着,景騂,只怕,你唯一不能给南宫逸的,就是自由二字吧。
良久,景騂方才扶起南宫逸。南宫逸只觉面颊便有些湿意,景騂,这是你的泪吗?够了,日后便是万劫不复,南宫逸亦
无怨言。今生得你如此相待,便是天公垂怜,再无遗憾。
南宫逸略稳了心神,自敛衣衫,便辞去了。只留了景騂独自一人,对着那满眼枫红,却没了那份坐爱枫林晚的心境。
二十八
南宫逸起身的时候,外边儿还无甚动静,料想着时候还早。因着昨晚的事儿,一夜无眠,神情甚是困倦。洗漱完毕,略
微收拾了,便就着灯火随意翻着些经文,等着皇上传召。
巳时未到,便有了内侍传旨,南宫逸便敛了衣容,至门前等候。不多时,景赫便走了出来,一身龙袍龙冠,敛首而立,
甚是庄严。南宫逸四下打量着,便见那些个皇亲大臣也是朝服打扮,只得自己,一身淡灰的袍子,身上既无龙凤,亦无
祥瑞,摆明一御用闲人。再一看外边垂手而立的和尚僧侣,倒觉得自己更似俗家弟子,灰袍素面。景赫出了门,跟着便
是景騂和恭亲王,南宫逸跟在景騂身后,后边是一些宫人,将自己和大臣们隔开来。景赫与那方丈客套了几句,合手一
拜,南宫逸只觉有人盯着自己,回过头时,却已无迹可寻,便只当自己昨夜休息不好,头脑昏乱。
和尚们先入了正殿,各自在蒲团上坐好,开始念经,依依呀呀和着木鱼响成一片。景赫敛了衣容,恭身进去,连带着景
騂,景隳和南宫逸,大臣们则跪在门外。景赫自跪了,闭目合掌,一脸的虔诚。南宫逸便也跟着跪下,闭目养神。良久
,景赫起了身,接过方丈手中的清香,三拜之后递了过去。而后便是景騂,景隳,都照着景赫的样子上了香。景赫瞄了
一眼最后的南宫逸,道,“逸儿,你也上柱香吧。”南宫逸一惊,只得照办。大臣们碍着天威,不敢妄言,心下却早已
将南宫逸祖宗十八代招呼了个遍。
上完香,景赫照例和方丈聊了几句佛语,一干人便向殿外走去。南宫逸本于一旁候着,只待景騂出去了再走,却忽见寒
光一闪,身边一小和尚叫道,“南宫逸!你背祖忘宗!辗转敌人膝下求欢!我今日便代南国死去的将士们取你的狗命!
”说罢,猛地冲上前,手中匕首顺势一递,没入南宫逸胸膛。
变故来得突然,南宫逸只觉得胸口一凉,一阵剧痛袭来。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子便向后倒去,却堪堪被景騂接住。众人
一时慌了神,护驾的护驾,拿人的拿人,南宫逸捂着伤口,黏腻的液体不断从体内渗出,带着温热,却很快凉了。手指
隐隐触到匕首柄上,一个小小的“睿”字,南宫逸只一笑,原来如此。背祖忘宗,以色事人,天下之大,原来早无自己
容身之处。景騂痛惜担忧的脸只在南宫逸眼前晃了一下,便消失在黑暗里。
景騂抱着南宫逸发沈的身子,眼看着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裳,想要挡,却怎么也挡不住。四周的声音很多,很嘈杂,景騂
却听不甚清,只心里的声音在叫嚣,越来越尖利,仿佛要刺穿耳膜。南宫逸,你要自由,我愿意给你!什么江山帝位,
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南宫逸,你醒来,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南宫逸!
待到景騂回过神来,已在自己厢房内了,太医奉旨来请了脉,只道是受了惊吓,无甚大碍,留了些宁神的药物,便要退
下。景騂唤住太医,打听南宫逸的情况。太医便道那匕首虽刺得深,所幸未伤及心脉,只伤了肺部。现下太医正想着办
法止血,若是能止住,便可逢凶化吉。景騂便打了赏,命人退下。
景騂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脑子里却只有一片血红,隐隐记得侍卫拿下了小和尚,又记得景赫雷霆大怒,剩下的,便再
不清楚。身上的衣裳早已换下,景騂却仍能闻出些血腥味,手脚止不住的发抖。隐隐记得景赫将南宫逸安置在自己房内
,亲自看护,景騂便敛了衣容,往景赫房内去了。
行至门口,便见宫人进进出出,一脸慌乱。一看之下,景騂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端出来的水盆几乎呈血红色,未及多想
,景騂撩开帘子,一脚跨了进去。
房内有些暗,檀香缓缓燃着,静谧中夹杂着几丝血腥味道,与这佛家清静之地,甚是不符。景赫坐在榻边,脸沉着,仿
佛能滴出水来。随行的几个太医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的诊脉,生怕一个行差踏错,成了刀下亡魂,岂不冤枉。景騂便跪
道,“儿臣给皇上请安。”
景赫只挥了手示意景騂起来,眼角有几分疲惫,一双眸子却亮的让人发怵。
景騂望向榻上,却见那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上衣被褪了去,伤口还往外渗着血。嫋嫋烟幕中,仿若乘风而去,于人
世再无半分留恋。景騂发狠握住双手,缓缓道,“皇上龙体可好?”
景赫点点头,道,“无碍。”半晌,又道,“騂儿没甚事吧?”
景騂心乱如麻,只答道,“谢皇上挂念,儿臣一切安好。”
景赫略一点头,颜色稍缓,皱眉不再答话。
片刻后,诊脉的太医回禀道,“皇上,臣等虽已用药止血,但侯爷伤及肺叶,失血过多,甚是凶险。唯今之计,只有尽
快回宫,延医治疗。”
景騂不及多想,怒道,“天杀的奴才,侯爷的身体,可经得起路途颠簸?”
景赫虽不喜景騂莽撞,却是事实,便未加阻拦。
太医顿时面无血色,叩首道,“太子教训的是。是以臣等认为,若过了今晚,侯爷伤势稳定,不再渗血,便应急速回宫
,再加诊治。”
景赫略一沉吟,道,“便依了你们。”半晌,补充道,“只是若风清候有半点闪失,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太医忙磕头,道,“臣,遵旨。”一时抖如筛糠。
景騂略一掂量,揖道,“皇上受了惊吓,不如早些歇息,风清候这儿由儿臣看着,不会有什么闪失。”
景赫犹疑半晌,叹道,“也好。朕还有些事务处理。这儿便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