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坐了一会儿,道不相同,各自都觉得寥寥,于是告别。
告别时,苏平提出要送楚婕,楚婕自然拒绝。她拎起包,又小心翼翼捧起压在包下的一叠画稿。
苏平眼睛不动了。
他无意间瞄到那叠画稿,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楚婕对他的异样毫无所觉,直到错身而过时,胳膊被他猛地拉住。
苏平一把夺过那叠画。
绅士风度丢到了爪哇国。
他近乎贪婪又小心翼翼地盯着那画……的左下角。
左下角,有个“一”字,不了解的人看来,那更像个序号,仿佛下面还会有“二”、有“三”。
但是苏平了解,他知道,不会有二三四五了,只有一,唯有一,他的卓一……
他的卓一用左手画画,他习惯于把自己的名字标在每一幅作品的左下角。
不优雅不繁复的“一”,毫不起眼,孤零零躺在纸张的左下方,明明是掌控一切的创造者,却像个沉默无声的旁观者。
习惯真是种害人的东西。
卓一的习惯,已近似成为本能。即便他忘记了每个汉字的意义,这小小“一”字,还是被他固执地保留下来。
他还记得,自己是谁。
苏平却有些不清楚自己是谁了。他有些眩晕——在黑暗中挣扎失望时,光又骤然降临,他幸福得眩晕。
眩晕中,他抬头看向面目变得更加可爱的楚婕,“阿婕,这画,是哪儿来的?”
他的手覆在画稿上,手指正戳在画中孟元的胸口。
他根本来不及留意画上是何内容,只草草浏览过一遍,确信是卓一的画风无疑——虽然比起五年前,稍有变化。
楚婕视线随之落在画稿上,那恰好是一个面目冷肃的孟元,身上好几处伤口。画中他淌着血,形单影只,却骄傲倔强。楚婕只是这样看一眼,竟有些心疼。
心疼中,有一瞬,她脑海闪过毫不相干的念头:寥寥几笔,画出这样的孟元,卓一心里,一定更疼……
而卓一心里,孟元的模样又该多清晰多深邃,才能随手挥洒间,就仿佛把他的灵魂刻在纸上?
21、不要说话
苏平在楚婕眼里,一直是个镇定自若的人。
这种人往往是强大的,强大之处在于他们能够控制自己。
控制了自己的人,还有什么控制不了?
但苏平此刻显然控制不了自己了。
他不能镇定自若。这种美好品德在他看见画的那一刻便黯然退场,离他而去。
脱去这层外衣,苏平也不过是常人,甚至比常人更软弱。他望向楚婕的眼睛里饱含渴盼。
这种渴盼,已经很少出现在成人眼里了。它应该是孩子向往糖果时才产生的情绪。
苏平晃晃走神的楚婕,又问了一遍:“画画的人,他在哪儿?”
“是我的一个朋友,你认识?”
“是的。请你告诉我他在哪儿?”苏平声音中带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焦急。
楚婕有些惊讶。他竟然连卓一是谁都不问。
只凭看这几幅画,就能认出一个朋友?未免夸张了些。
“苏少,你会不会认错了?”卓一与苏平,怎会有交集?
苏平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画稿,“不会错。求你了,他在哪儿?”
傍晚的饺子街,再次迎来一位陌生闯入者。
这名闯入者昂首阔步,脸上带着意义不明的激动,心里满是意义不明的忐忑。
楚婕带着他,穿过饺子街麻木疲惫、形容沧桑的人流,敲响了卓一的门。
苏平设想过很多次重逢场景。有好的,也有坏的,有激动疯狂的,也有沉默含蓄的……
人们对所期待的事总能不厌其烦。何况,他反复想象,也因全凭这些想象来掩埋心中空虚。
他设想过那么多,却没一种是如今这样。
卓一闭门不见。
卓一看见苏平的那一瞬便“啪”的一声合上门,任楚婕和苏平怎么敲都不再开。
他的脸只闪现瞬间,苏平甚至来不及看清楚。
楚婕离得近,凑巧看见卓一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甚至是惊恐。
楚婕疑惑地望向苏平。
苏平也一样疑惑。
他的疑惑比楚婕更多更浓烈,他的疑惑带有点儿焦虑与躁动——他焦躁地敲着卓一的门,请求他出来见一面。
门被苏平敲得嘎吱作响,仿佛年老体弱,不堪骚扰,反复呻吟。
即便呻吟,这扇老门还是固执己见,拒不交出卓一。
它保护了卓一。只是不能阻隔苏平的声音。
一直以来,卓一憎恨人声。却不知道,其实他憎恨的不是人声,他憎恨的是这种声音将他无情抛弃。
只有现在,他庆幸自己被抛弃。
被抛弃的人生不一定是不幸的人生。人生的不幸有千万种,而清醒着总比糊涂着更痛。
卓一从门后一步步退到墙角,眼中神情变幻莫测。一时是悲伤痛苦,一时又仿佛思念缅怀,顷刻间,却又畏惧惊恐……
记忆争先恐后挤进来,苏平的不请自来,就像打开一个阀门。
洪水淹上堤坝。卓一在崩塌边缘徘徊挣扎。
苏平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他是被楚婕劝走的。
楚婕已经后悔了,她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
不管是卓一那昙花一现的惊恐,还是苏平大失常态的行为,都告诉她:事情不简单。
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记起那天孟元初见苏平时,有一瞬间神色极为异常。
苏平再问起卓一的事时,楚婕便守口如瓶。
她与苏平匆匆告别,之后立即拨出孟元电话。
孟元在电话那头的沉默让楚婕有些不安。
不要诧异,沉默也是有气场的。孟元的沉默尤其有。
楚婕总是不经意间就忘了,孟元才十七,还算得上是个孩子,文艺点儿,他正值青春年少。
却与青春年少不沾边。
孟元最后还是开口了:“谢谢你,楚医生。”
楚医生心情复杂地放下电话。
有一段过去,与她无关,却被她无意间介入了。
她既心怀愧疚,又感觉十分委屈。
这种委屈,孟元无暇感受——只有这种时刻,他才暴露出自己与年龄相衬的自私迟钝。
挂掉电话的孟元,有一刻感到一种茫然。
茫然到了深处,才是无助。
这无助不声不响,从天而降,孟元却发现它原来早就在自己心里。
像一粒灰色种子,鬼鬼祟祟发了芽,生了根。
卓一见到了苏平,苏平见到了卓一。
世界这么大,偏偏这么小。
孟元放眼四望,街头熙熙攘攘,他却孤立无援。
孟元就是怀着这样的孤立无援踏进家门。
彼时天色已晚,万家灯火纷纷亮起,他们家的灯,也亮着。那一片昏黄亮光多少给了孟元一丝安慰和信心。
干什么的信心?孟元不知道。
卓一抱膝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摊开着一本画集,他正看得入神。
画集旁边,是两碟菜,一碗汤,荤素搭配,颜色鲜亮,都是孟元平日爱吃的。
孟元看着还在冒热气的两菜一汤,有些回不过神来。
见他发呆,卓一有些宠溺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去洗手。
孟元自然听话,洗过手,走回桌前。卓一已收起画集,从电饭煲里盛起两碗米饭。
两人对坐用饭。
孟元眼睛不时便扫一眼卓一,卓一神态自然,没有丝毫异常。
孟元却不能安心。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了。
再见苏平,他会毫无感觉吗?
不可能。那么,他是什么感觉呢?
不管那感觉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掩饰得这么好?
是不想被自己发觉吗?
是吗?
不是吗?
……
这所有问题,孟元无法得到答案。
卓一的脸上什么都没写。
吃饭途中,他给孟元夹了几次菜,比以往更温和,像个十足好兄长。
孟元只好配合着,做个好弟弟。
不挑食、不多话,低头往嘴里扒饭。
扒完一碗饭,孟元才停下来,他抬头望向卓一:“哥,听说苏平回来了?”
卓一有些迷惑地看着孟元嘴巴张合。
他听不懂。孟元自然知道。
孟元只是想试探试探,“苏平”两个字,会不会对卓一还具有某种特别的意义——特别到,会让卓一有所反应。
卓一迷惑的表情让孟元松了一口气。
显然它们在卓一听来并不特殊。和以往一样,卓一能听到每个字,却无法明白这些字的意义。
那些价格不菲的语言康复课程,显然对他收效甚微。
孟元却不是很介怀。
卓一和他的交流,大多时候用眼神就够了。至于和别人如何沟通?孟元不觉得有沟通的需要。
反正哥哥以前就是个离群的人。
哥,你有我就够了。不需要听,也不要说话。
苏平天天来卓一门前点卯。
卓一置之不理。
苏平百思而不解,不解卓一为何如此狠心。
他不解的事情有很多,譬如卓一为何搬到如此破落的地方来住?譬如他为何退学了?譬如怎么不见他的家人?
这一堆疑问没有人来为苏公子解答。
于是他深皱着眉头。
他不明白,苏平或许还是那个苏平,卓一却不是那个卓一了。
苏平在门外苦等的时候,卓一在门内玩儿命画画。
他脸色苍白,唯有眼神很亮,仿佛全部神采都聚在那双眼睛里。
他身前的画布上,是扭曲的人体、红色的牢笼、张大的眼睛和畸形的嘴巴,它们像花一样开在画布上,却是狰狞丑陋的花……
最后落笔的时候,这些花争先恐后从画布中伸出手来,它们要与卓一拥抱。
卓一接连后退几步,脸色如见鬼一般惊恐。紧跟着,他腹内也一阵翻搅,终于忍不住,捂着嘴跌跌撞撞扑到洗手间呕吐起来。
这呕吐声门外的苏平自然听不见。苏平正在接电话,接完,再次敲了一遍卓一的门,见照旧没有回应,才讪讪走了。
苏平走的时候,天色就已经黑下来,照往常,孟元差不多也该回了。但一直到许多人家的灯再次熄掉,孟元的身影才出现在饺子街口。
他一路走,肩膀上的绷带一路渗血,到家时,已经渗开成浓艳的深红色。
卓一看到这一幕,本来平和带笑的神情立时坍塌下来。
孟元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坐在饭桌前。这么晚,饭菜竟然还没冷,不知卓一中途热过几次?孟元暗自想着,嘴角不由勾起个满足的笑容。
他抬手去拿筷子,动作间牵扯到伤口,不由轻哼了一声。
卓一毫不犹豫制止了他动作,自己端起饭碗,又夹好菜,一勺一勺递到他嘴边。
孟元吃的无比香甜。
好不容易将他喂饱,卓一又动手褪掉他上衣,查看那伤口。
伤在右肩,卓一不是验伤员,无法判断出这伤有多深,是什么利器所为,以何种角度刺入……
他眼里,伤只是伤。
是血腥味浓浓、会痛会虚弱的伤。
他看着那一片深红色,眼中划过痛苦之色,胃里面也一阵翻涌。
孟元感受着卓一微凉的手指在他伤口处摩挲徘徊。
多奇怪,受伤时,他的神经就像铁做的,几乎不觉得疼。如今被卓一碰触,那些沉睡的神经才纷纷苏醒过来,它们纤细敏感,它们争先恐后,它们在卓一手指下发出震颤的愉悦……
孟元感觉痒。
心里痒得难受。
他无比思念卓一。即使卓一天天都在他身边。
成年人都知道,思念和思念,也是不一样的。
22、一根手指
孟元在这思念中彷徨了。
他不知该顺从自己的身体,还是该顺从自己的心。彷徨片刻之后他恍然大悟——不管身体还是心,他都想要。
想要卓一。
卓一不知道自己成了猎物。他还在为猎人忧心忡忡。
他想洗去这猎人身上累累伤痕,叫他们永不再现。
突兀又自然地,他跪下了。
跪在孟元脚边。
他向弟弟下跪,把自己跪成一个无法回头的乞求者。
孟元惊慌失措。
他这个神明,无法看懂卓一这个子民的愿望。
看不懂,也就无从满足。
于是他从神座上跌落,落得比卓一还低。套用句时髦话,低到了尘埃里。
“哥,你怎么了?你什么意思?”孟元一边把卓一往起拉,一边焦急地问,“你要怎么样,我全都答应!”
他连说带比划,眼中全是翼翼小心。
卓一指了指他的伤口,摇摇头。
孟元有些明白过来。
其实他心里从来都明白。不明白,又怎么会利用得那么好?
但此时此刻,他后悔了。
他毫不犹疑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郑重的神色,叫卓一放心。
卓一果然欣慰一些。然后就有些难为情。他把孟元毛茸茸的脑袋抱进怀里,眼泪一滴滴落在孟元肩上。
那泪像滚油,烧得孟元有点痛。
他反手抱住卓一,卓一的腰很细,孟元用一只手,几乎可以环抱。
卓一的泪落了两滴就止了,孟元心口的痛却渐渐变成骚动,怎么也止不下去。他的手开始在卓一背上上下游移。
不同于孟元背上发达的三角肌,卓一的后背平滑细腻,两块肩胛骨微微外凸,孟元手一放在那里,卓一就微微发颤。
孟元眼神儿不由一深。
他像发现了新大陆,手放在那两块肩胛骨上,来回往复,盘桓不去。
卓一仿佛变成一根琴弦,被孟元一勾一抹一挑一拉,身子便不受控制地震颤发抖。
孟元微微仰头,他觉得鼻血要流出来了。
卓一的后颈好像敷上了一层浅粉,他咬了咬唇,从孟元胳膊底下挣出来,脸上神色半是窘迫半是羞愧。他站起来匆匆后退几步,脚还有些发软,手指尖麻麻颤颤。
怀中空了,孟元觉得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哪哪儿都不舒服。
不舒服,也只有忍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其实也没什么大谋,只是不敢。
他满脸委屈地看着卓一,卓一却不再与他对视。
隔几天,孟元傍晚回家时,拎着两只大塑料袋。
袋子里装满各种颜料、画笔和碳条——他今天领到了工资,确实很丰厚,于是扫荡了一家美工商店。
出乎意料,卓一见着这些东西,却并不如孟元预想的开心。
这些东西如果要用孟元流血来换,卓一如何开心?
他对世界别无所求,他只要一个平安。
孟元的平安。
何况,他最近越来越少画画了,画布里仿佛住着恶魔,总勾得他无端失去控制。
有些东西画出来,他毫无印象,像是另一个人借了他的手,在画布上肆意涂抹。
孟元见卓一心绪不高,自己心情也低落下来。
他最近借着在安全小组工作,一直在暗中调查苏家,苏平、苏景仁。
知道的越多,压力就越大。
苏景仁是庞然大物,而他孟元,只是微尘一颗。
这个比方有点夸张,不乏带有孟元的妄自菲薄,但本质上却一样,无法抗衡。
只是,孟元一定要抗衡。五年前的仇,他不能不报。
苏家实力雄厚,的确给他带来压力,但并不能让他绝望。
力量相差悬殊又如何,他不会去做蚍蜉撼树的傻事。他如今已不是初生牛犊,知道很多蛮力办不到的事,多动动脑,说不定便能办到。
让孟元绝望的,是另一件事。
是卓一手上拿的这几张纸。
卓一手上拿的,是一份教程。
他耗费了几天时间,精心绘制,务必要扭转孟元对这个世界某些方面错误的认识。
这份教程,它有个通俗的名字:春宫画。
卓一脸色有些红,举着几张纸的手微微发颤。但他强迫自己鼓起勇气,直视孟元。如果他都不能正视,又怎么教导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