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年轻过?多历练,将来才可堪大任。”
楚铎义正言辞,斩钉截铁。
郑天没话说了,转身去通知孟元。反正楚铎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二十多年都是这么下来,今后也还是这么下去,他郑天的命,总和大哥绑在一起。
哪怕他不了解大哥的想法。
楚铎的想法其实不难理解。还是因为楚婕。
楚婕去参加苏平舞会,把孟元带上作男伴的事儿,他知道了。
他很不爽。
不爽于女儿对孟元的过分亲热,也不爽于孟元的没眼力。
楚大佬于是决定把孟元丢到火坑里,烤一烤。
郑天一定要误会自己是要重用孟元,那也没办法,就让他误会吧。毕竟,这也算是种重点照顾——比孟元早投进来的小弟,现在还各自在底层挣扎呢。
况且,负责这摊子事的老黄已经不太中用了,孟元若真做得好,未尝不能让他接手。
孟元的潜力,楚铎其实看得很清楚,比起当年的自己来,丝毫不差,某些方面,犹有过之。
但就是因为他潜力太好了,楚铎潜意识里便有些忌惮。
不怪他气量狭窄,潜龙勿用,这个道理楚铎很懂。
何况,如今他不是给这孩子机会了么?做安全组的工作,会让他快速成长,楚铎想及此,恍然发觉自己很伟大……
老黄本名叫黄立坤,但多年来,一直被人叫做老黄,渐渐大多数人已经忘了他完整的名字。
老黄不算老,只四十多岁,但他习惯伛偻着身体,又自少白头,顶了一头花白头发,被旁人叫一声“老黄”,也就情有可原了。
他听了许多年“老黄”,今天却头一回听见有人叫他“黄叔”。
别说,还挺新鲜。
他不由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空降兵孟元。
孟元穿着球鞋、牛仔裤,一头短发,露出额头,很精神。老黄看得有些乐——这孩子再背个包,不就跟大学新生报到似的吗?
“知道这是哪儿吗?”老黄笑眯眯问了句。
“知道,安全部门。”
“了解咱们这儿吗?”
孟元摇摇头,沉吟了几秒钟,又开口道:“听说待遇不错,每月可以拿到一大笔基本工资?”
老黄笑了。
他觉得很多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拍拍孟元肩膀,“冲你叫我声‘叔’,我得提醒你一句,工资是高,你得留着命拿……”
听了这话,孟元脸上立时露出些恰到好处的惊诧:“黄叔,咱们都做什么?”
老黄嘿嘿一笑:“咱们做的,是帮派里头最核心最机要的事儿,只有真正的精英,才能做……”
一个月内受第三次伤的时候,孟元终于切身了解黑帮的核心与机要之处了。
不只他了解,卓一也了解了。现在每天孟元出门,卓一都战战兢兢,怕他带一身伤回来,甚至,怕他回不来。
孟元若有哪天回来晚了,便会见到卓一等在门外。夜色黑浓浓,浓不过卓一眼里的担忧。
这担忧让孟元意识到自己有些变态。
因为他竟然很喜欢,喜欢卓一为他担惊受怕。
甚至每次受伤后,看到卓一既心疼又无助的眼神,他心里都会生起隐秘的快感。
——若不是如此,凭他的身手,还不至于次次都受伤。
孟元再次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回家。
伤口不深,只不足一厘米,就是血流的有点多,有些吓人。
卓一果然被吓到了。怎么能不被吓到呢?他的珍宝每天都有可能支离破碎,在他所不能见之处、不能预料之时。
孟元怀着隐秘的快乐打量卓一苍白的神色。
卓一白着脸,扶他躺下,转身去拿药箱。如今各种包扎手段,卓一已经相当熟练。
孟元的伤口有三四厘米长,已经不往外流血了,但皮肉外翻,瞧着仍十分狰狞。帮派内有专人处理伤口,孟元虽是小伤,也完全可以缝两针再回来,但他没有。
他十七岁。一个任性而叛逆的十七岁少年,有你想象不到的残忍。
卓一正是这残忍的唯一受众。
他几乎是心甘情愿地配合着弟弟,那残忍每降临一次,卓一所表露的心痛就加重一分,孟元的快感,也就猛烈一成。
这样的循环,卓一无知无觉,而孟元乐此不疲。
乐此不疲的孟元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哥哥正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忧郁。
消瘦而忧郁的卓一,此时刚刚拿热毛巾将孟元的伤口擦干净。
毛巾丢在脸盆里,晕开一团红色,然后在卓一眼前不断放大,再放大,那鲜艳的颜色追逐着他、挤压着他,渗进他的毛孔、掺进他的血液,他整个人,也被染成了赤红赤红……
“哥?”孟元的声音让卓一激灵灵清醒过来。
他一抬头,孟元正望着他,眼睛洁净明亮,却带点委屈。
几乎是下意识地,卓一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顶。
那样久违的温柔,让孟元刹那红了眼眶。
他红了眼眶,还逼出几滴眼泪打着转儿不落下,一双眼仍直直望着卓一。
那委屈模样让卓一一下子想到他小时候,每次做错事挨了打骂,都是这幅模样躲进自己怀里。
卓一忽然一阵不忍,再次伸手,轻轻抱住他。
他此时已比自己高了,胸膛比自己更强壮有力,皮肤干燥温暖,散发着他专属的味道,那味道不香不甜,但卓一不知不觉习惯了,一天闻不到,便不能自在。
孟元手臂轻轻搭在卓一背上,然后慢慢勒紧。
“哥,就一直这样,该多好?”
孟元声音低沉,近似喃喃自语。已经多久了,他终于又能将卓一抱在怀里。
他感觉像抱住了全世界。
然而世界挣扎着要脱离他——卓一不知是否担心压到孟元伤口,正试图抬起身来。
伤口原来也会误事。
孟元有些沮丧地想。
他不想放,不想放开卓一,放开了他,不知几时能再拥到他,下一次受伤吗?孟元不想等。
于是卓一挣扎。孟元禁锢。
彼此角力一会儿,卓一忽然不动了。
他不敢动,孟元下身支起了帐篷,正顶在他的大腿根。
孟元正涨得难受。卓一对他有多大的魔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欲望一波强似一波,他勉强咬牙忍着,他怕,一旦忍不住,再伤害卓一。
再将他推远。
为一时欢愉,失一世幸福,多么不值!
于是,他咬了下嘴唇,松开环抱着卓一的手臂。
卓一竟犹豫了一下,才直身起来。
他起来后,就打算先走开回避,但孟元拉住了他一只手。
孟元眼里依旧充满那种孩子似的委屈,他拉住卓一的手,小心翼翼,试探一般放在自己身下那处,神色半是羞愧半是哀求,“哥,帮帮我……”
卓一脸一下子红了。
孟元那宝贝在他手底下一跳一跳,热得烫手。卓一想要松开,却被孟元脸上浓烈的哀求之色阻止了。
孟元已快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卓一凉丝丝的手一触到他那里,他就舒服得忍不住想叫出声来。
卓一修长的手指颤了颤,终于还是拗不过孟元,羞红了脸帮他纾解起来……
他想,弟弟这些年跟着他长大,什么都不懂,自己如此,也算教导他。
此时,就连上次被孟元粗暴对待的事卓一也有些释然,只怪自己疏忽教导在先,主动引诱在后,才让他走上歧路……
这错误,无论如何要扭转过来才好。
他又想到了楚婕……
楚婕不知自己正被一个男人视为挽救另一个男人的关键。
她正烦恼着自己的烦恼。
烦恼总是与我们的生活相伴相随。你愿或不愿,它都在那里。
习惯了就好。
但楚婕此时的烦恼,有点儿大——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这庸人自扰、无病呻吟的感觉是在孟元离开之后突然产生的。
没有了孟元护送,每天上下班路上,她都沉默无言。她觉得自己在孤独呼吸,孤独活着。
人生寂寞如雪。
偏偏还有人要雪上加霜。
楚铎打来电话,催促她与苏平出去约会。
楚婕在寂寂黑夜里挑起嘴角无声一笑,看,她也不是一无所有,她即将有一场恋爱甚至是婚姻了!
父亲,你对女儿真好……
20、画稿
楚铎不是个好人。
这个命题的正确性毋庸置疑。
但不是好人,照理说并不妨碍他做个好爸爸。
很多年来,楚铎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楚婕用她的行动,一次次告诉楚铎:这个想法很天真。
想做楚婕的好爸爸,得先做个好人。
楚铎做个好爸爸的人生理想,三番五次遭到楚婕无情践踏。
终于,他悟了。
他不该去追求小公主楚婕的认同感,因为那是追求不到的。
——楚婕的认同,与他多年的人生现实相悖,他这么大岁数了,不可能洗牌重新来过。
楚铎的逻辑里,当你追求的目标无论如何达不到,那不是因为你不够好,那是因为目标太高了。
人有时候,就得适当放松点对自己的要求。
楚铎决定了,只要按自己的标准做个好爸爸就好。
文雅点儿的说法,楚铎现在只求问心无愧。
他认为,能把女儿嫁给苏平,他就很大程度上问心无愧了。
楚婕不是厌恶黑道、从小就觉得自己这个爸爸给她丢人吗?嫁入高官豪门,总算补偿吧。
自然,楚婕如果嫁入苏家,自己也能得不少好处——坦白说,是很大好处、是楚铎迫不及待想得到的好处——苏景仁手握经济大权,随便批给他几个项目,他就能顺利洗白一部分帮派的生意。
这是个打破目前僵局的突破口。
梁青对他的生意上的打压,让他迫切需要这个突破口。
当然,女儿的幸福还是首要的。如果既能带给女儿幸福,又附送一点好处,也算锦上添花,自己也不该拒绝不是?
有时一个人的强大,在于他能战胜自我。
他能战胜自己的心,能指着黑色告诉自己:那不是黑,那是白。
自欺欺人这种手段哪怕不入流,有效就好。
楚铎现在只有点不放心,他摸不清苏景仁的想法。
他不明白,苏景仁这灵感是怎么来的——把苏平和楚婕凑成一对的灵感。
诚然,联姻可以促成最稳固的合作关系。问题是,苏景仁他不需要啊,自己明明是送到他眼前,任由他提条件的。
何况,楚铎表面上是个商人,但明眼人谁不知道他的家底。和黑帮头子联姻,多少有些风险。
苏景仁为何甘冒风险?
楚铎想来想去,只剩一个怀疑:莫非苏平早就对自家女儿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若是这样……楚铎下意识松了口气,若是这样,他连自欺欺人都不需要了。
苏景仁要是知道楚铎的想法,大概要苦笑。如果苏平真能喜欢楚婕,那他恐怕要弄点鞭炮来放上一放。
但苏平不能。
苏平此时在一个老区茫然地转悠。
他茫然是因为物是人非。
因为他要找的那人找不到了。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知所踪了呢?他问遍了老师同学和街坊邻居,竟然没一个知道。
有一个邻居似乎知道些情况,他再问时,却又支支吾吾不说,甚至关门上锁,把他晾在外头。
他兴致勃勃、满心欢喜而来,没想到,现实是直直竖起的一面墙,等着他狠狠撞上来。
他果然便撞了。
撞得心慌意乱,黯然神伤。
正神伤的时候,苏平接到楚婕的电话,楚婕约他出去,谈一谈。
楚婕打电话的时候,刚从孟元家里出来。
孟元不在家,只有卓一在。她受孟元邀请,每周末都来给卓一上语言康复课。
这方面,楚婕虽然是外行,总比孟元要强。
孟元不想楚婕过多入侵他与哥哥的生活,但是他也没办法,谁让卓一那么畏惧出门上课呢。卓一对生人的畏惧,最近越来越严重了。
就连对楚婕,也没什么眼神交流。楚婕很怀疑自己的所谓“课程”,对他有没有效果。
因为卓一一点都不配合。
他只顾着画画。
楚婕同卓一告别出来,心情十分复杂。她手上拿着一叠画稿。
还是卓一那种简略灵动的画风。
画里面张张都是孟元,偶尔也有楚婕。
和人打架的孟元、负伤流血的孟元、孤独寂寥的孟元。这些被卓一打了叉。
另外几幅,有神情天真平和的孟元、西装革履手夹公文包的孟元、和楚婕手挽手站在一起的孟元。
这些孟元被卓一珍而重之放在楚婕手上。
卓一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楚婕也心领神会。
却做不到。
她脸上浮起一抹羞红,心里生出一股怅惘。
她不是不想将孟元珍而重之。
她对孟元不知何时产生的朦胧好感已愈演愈烈,但单方面的好感,只能称其为暗恋。
暗恋不能挽救孟元于他刀光血影的黑道生涯。哪怕这个暗恋孟元的人是楚婕。
就算孟元回应她的心意,楚铎恐怕也不会允许。
卓一似乎看出楚婕的回避与为难。
他有些急,也恨自己无能。
他双手在胸前合十,向楚婕连连哀求,像一个虔诚信徒对着他的天神祈祷。
他本来美得叫人心慌的脸,因为这狼狈祈求,也卑微黯淡起来。
楚婕眼中划过浓浓不忍。
她忽然有些嫉妒,父母为何没给自己生一个兄弟姐妹,可以像这样彼此关爱呵护。
楚婕于是将画稿仔细接过,按在胸前。不管结果如何,她愿意努力一次,为自己,也为卓一。
取得长远胜利的第一步,往往是扫清眼前障碍。
目前这个障碍的名字,叫苏平。
四点零五分,苏平赶到楚婕定下的咖啡店,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
楚婕已经坐在窗前等待。
他们两个早前就认识,在国外还算谈得来的朋友,只是没想到,会有一天以这种关系坐在一起,楚婕到现在还有点不自在。
因为熟识,楚婕决定开门见山:“苏少,我们俩的事,你怎么看?”
“什么事?”苏平心事重重,仿佛有些走神。
单这一句话,楚婕就确信了苏平对自己和自己对苏平一样——三个字,没感觉。
想到这里,楚婕胸中胜算,又大了几分。
苏平这时也反应过来,先向楚婕道歉,又道:“阿婕,我以前就很欣赏你,但在国外,漂泊无定,所以不敢展开追求。现在大家都回来了,能不能给我个表现机会?”
这番话温和顺耳,有理有据,楚婕听完,不由勾起嘴角一笑。
而苏平神情认真,目光灼灼,望定了楚婕。
楚婕心内大呼侥幸——若是年轻几岁,说不得自己便要信了。
女人一老了,天真不再,其实也少了许多乐趣。
楚婕回视苏平,眼中带笑,口下却毫不客气:“虚伪。”
苏平丝毫不为所动,没辩解,也没承认,还是带着浅笑,“阿婕,我会慢慢让你看到诚意。”
他确实有诚意。
虽然不知道父亲出于什么目的,一定要把楚铎牢牢绑住,但他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个承诺。
他只想免除后顾之忧,大步投奔自己在脑海中设想过千万遍的幸福生活。
无论如何,不能让楚婕拖了后腿儿。
只是,他原以为那幸福生活触手可及,只等他回首顾盼,没想到,那人会消散在人海中了无踪迹。
楚婕有些无奈。
她可以看透苏平的虚伪,却不能将他怎么样。
苏平誓将虚伪进行到底。
他主意已定,油盐不浸,楚婕感觉自己像叼着一只刺猬,无处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