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恢复了平静,说:“其实并无理由。”
顿时苏景气得想把他扔下去,“连师傅都敢诓,平安你作死!”
“往后我保证不会再犯,请师傅原谅徒弟这一次。”
苏景轻声微叹,心中揣测,或许正是因为两小孩太过情深,平安才会以如此狠心的方式分别。
直到很久以后,苏景才知道,平安的话,真是一个字都信不得。
苏景此刻勒紧了马绳缓缓停下,对平安道:“下车。”
“师傅……”平安的唇抿成一条线,眉头紧锁,“我不是故意诓你,只不过我不得不走,别无他法。”
苏景不说话。
“你若是生气,怎么责罚我都成,只要别赶我走。”
“下车。”
“师傅……”
“下车。”
平安默默地抓着车栏,一副誓死不从的架势。
苏景没好气地说:“现只有我和你两人,直接骑马匹比较快。”
平安不明所以,苏景也懒得解释,直接将他拽上马背,说:“抓紧了,我们上路。”马儿在苏景的鞭策下驰骋飞奔,剧
烈的颠簸使平安环紧了苏景的腰,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一阵一阵,不一会就吹红了耳朵,视线里的画面接连不断地后
退、变换,一瞬间仿佛天地都变成了幼时玩过的万花筒,影影绰绰,眼花缭乱。平安贴着苏景的背,害怕地闭上眼睛。
临别时阮钦之受伤的神色倏然浮现。
平安晃了晃头,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途中视线所及的景色陌生而荒凉,这会儿苏景说道:“今晚我们需露宿。”
平安并不介意,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问:“师傅,我们今后要去哪?”
“天灵山。”苏景道,“找一种花。”
“花?”
“一种独在盛夏季节开放的奇花,到了夜间会发出似萤火一般的光,所以叫夏萤花。”
“找这个做什么?”
“做药引,治病救人。”
“谁病了?”
苏景摆出架子,徐徐道:“现在师傅就教你第一件事,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第9章:习武
多了根小尾巴赶了几天的路,倒全无想象中的那般麻烦。
关键平安沉得住性子,不像其他小孩那么闹腾,安静听话,够聪明,懂得看人脸色,跟在身边很省心省事。
就是沉稳到过头,接近惹人厌了。
起先苏景还会对平安稍加照应,譬如时不时留意他有没有累了或乏了,担心他会不会吃不惯干粮,露宿在外的晚上是不
是睡好了觉等等,最后这些身为人师的热忱无一例外地被他冷冰冰的一句“多谢师傅关心,徒儿一切安好”给狠狠地拒
绝了。
说他难伺候吧,平安可是吃苦得很,说他好养吧,又着实太过违心。处久了些,苏景摸出一个结论——对于平安,压根
不用管他死活,扔在一旁自生自灭就最好不过。
任苏景如何好脾气,这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愿多干,人何必和自己犯贱?
去天灵山的路途不近,至少得个把月,其实苏景不需如此赶紧,早到了还没到夏萤花开的时辰,去了也白去,乐晟的行
踪依旧没着落,在山上干候着荒废时间估计能把人急死。但因为吃不准具体的时候,一面又希望早点赶到,这样等花一
开摘了就走,可以腾出些时间来专心找人。
平安不声不响,如鬼魅一样飘在苏景身侧,也算是形影不离。苏景教了他几句简单的武功心法,让他先试着把口诀背熟
。可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平安竟迫不及待照着心法上的步骤练了起来!
当晚苏景睡下不多时便察觉身旁没了气息,生怕一个孩子大晚上的乱跑出事,压着倦意起身寻了一圈,居然看见平安独
自在林子里比划着招式。
苏景问:“你这是干甚?”
平安不紧不慢地答:“练武。”
苏景真想一巴掌拍醒他,“三更半夜练什么武?抓鬼还差不多!”
“我按你教我的口诀练。”
“你都背下来了?”
“全背下了。”
“背熟了?”
“是。”
“……背给我听听。”
平安微低了头,借着皎洁的月光,苏景意外地在他脸上见到了一丝波动,“师傅不信我,我背给你听就是了。”
平安背诵得相当纯熟。
苏景随口揶揄道:“这么繁琐冗长的口诀,你一天就能倒背如流,记性如此之好,若是拿去用在学堂上,估摸早就是个
状元了。”
平安默然,头向右一转,整张脸淹没在月光照不到的夜色中。
苏景本来不知说错,正觉奇怪,忽然想到阮钦之。
夜风似乎又加凉了几分,苏景扶着平安的肩,说:“练武需要日积月累,尤忌速成。除此之外,方法、时机也同样要紧
,即便你每晚不睡练到天亮,并不见得有多少用处。更何况你这般毫无头绪地瞎练,仔细走火入魔了!”苏景说得语重
心长,“以后不要一声不吭跑出来,口诀记准在心里,真正背得熟了,自会领悟其中的道理。”
平安垂着头不语。
苏景猜到他在想什么,“我不是不教你,练武必须心无杂念,全神贯注,万万急躁不得。你一向稳得住,怎么就这会儿
就等不及了?”
“我……”
“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一定会教。真正不信的人,是你。”
“对不起。”平安的声音融进这孤寂的夜晚,“我,我只是想早点回去……”
苏景一愣,说:“傻孩子,我就说你会后悔罢?那时你那样狠心,我倒真以为你放得下。”说着,平安吸气抬了头,眼
珠子湿润晶莹,月色下闪出珍珠样的光泽,他望了苏景一眼,立即神伤地转开,甚是楚楚可怜,苏景退一步讲和道,“
你才刚开始习武,练偏了容易伤着身体,先不忙,把我教你的心诀认真过几遍,等悟得差不多了,我只要稍微指点一下
,凭你的资质,定会大有长进。”
讲完这通话,苏景命令平安马上回去睡觉。
一转身,平安眼中微弱的泪光已消失了干净,陡然多了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第10章:困林
苏景果真开始教平安练功了。
按原本的计划,练武之事不可操之过急,需要从修养身心起一步步来,只有当心性和身体达到完美的契合,真气才会被
习武者游刃有余地控制和掌握。
体恤到平安急切想回到阮钦之的心情,苏景把两部分内容合到一处,虽然这样练起来会复杂困难得多,但苏景晓得平安
更愿意接受这种方式。
心法要领是途中休息时苏景抽空教的,至于平安高兴在什么时候练、练多久,苏景都不打算过问。只要这小孩的身体能
扛得住,何必非要去管这档闲事?再说,如果平安真累倒了,苏景倒还轻松些。有时候苏景极度怀疑这小孩是不是不用
睡觉,每次他刚指点了几句,当天晚上平安铁定通宵练到天亮。这孩子勤奋得不可思议,进度也快得令人咋舌,以至于
苏景不得不几次三番提前传授新的口诀。
练武有一部分原因是养生,到了平安那种不要命的份上,根本就是嫌活得太长了。苏景说是不管,毕竟是亲自收的徒弟
,担心还是有的。但苏景拗不过平安的固执,所以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他早点病倒累倒,栽个跟头,好明白循序渐进的
道理。
最终苏景的祈祷没能实现,平安日复一日地坚持了下来,没有出任何的状况。
苏景在忧心的同时,又不禁暗自欢喜起来,近来这孩子进步神速,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功力已可以抵得上普通人半年的
习练了。这样看来,平安真是天生的练武奇才,苏景相信,假以时日,他定能有所作为。
“照这样的进程,平安,以后你若是想在江湖上闯出番成就,并不是大问题。”
平安正吃着手中的食物,淡然地回道:“我不需成就。”
苏景错愕,“难道你练武单就为了将来能保护阮钦之?”
“嗯。”
苏景咬了口干粮,“哟,可惜了。”
之后这个话题没再被提起,大约又过去半个多月,天灵山到了。
夏萤花只开在此山顶的湖泊边上,苏景按着羊皮卷上给出的标记很容易就找到了目的地。
从远处望去,湖面上雾气缭绕,颇有几分仙境的味道。周围安静得出奇,每走一步,都可以听见自己脚底踩在杂草上沙
沙的声响。
平安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感觉像闯进了仙人的禁地,又好奇又警惕地跟在苏景身后。
越接近湖泊,吸入鼻中的气体就越来越浓郁湿润,走着走着,苏景猛然停了步子。
平安越过苏景向前望去,一个黑影竟凭空悬在氤氲的水汽之中!
这里的树木极其茂密繁盛,遮天蔽日,只有几束光线凌乱地射下来,却根本穿不透那层厚重的水雾。
平安已经吓得面无血色,死攥着苏景的衣角,困难地吐出一个字:“鬼……”
苏景俯身捡起一块碎石,注了真气一转手扔过去。
不出所料,黑影避开了苏景的攻击,不过经由这么一躲,影子双脚着了地,看起来不再那么渗人。苏景轻笑一声,对平
安说:“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看好了,这可是个大活人。”
黑影发了话,“你来晚了。”
“闫和?”听得熟悉的声音,苏景瞬时收了笑容,走到近处,“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
平安心有余悸,这才看清,原来那人方才只是站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只因雾气太大,所以隔远了一时间没能发现。
闫和的声音低沉飘渺,凭这点倒的确可以和鬼有得一拼,“你徒弟好像吓得不轻。”
“你这种出场方式,确实吓着小孩子了……嗯?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徒弟?”
闫和毫不避讳地说:“我派了人跟踪你。”
派人跟踪?苏景立刻警惕地问:“为何?”
闫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夏萤花没了。”
“没了?”
“有人故意放的火,湖边的夏萤花现无一株幸免。”
“放火?”
“是四皇子。”闫和又说出一个惊人的事实,“只有他知道,皇上根治心疾需要这味药引。”
说到乐晟,苏景有些按捺不住,“那四皇子他……”
“他越过这座山,应该是出了国境。”
国境……那是不是表示他已经逃出了乐祁的势力范围?苏景刚松一口气,闫和慢道:“所以你也不必再费心思去寻找他
的下落,四皇子这一遭逃得凶险,出去了不可能会冒然回来。虽说皇上派的探子跟着潜了过去,但是一出国境,这搜捕
也就等同于海底捞针了。”
苏景故作无知,否认道:“闫和,你同我开什么玩笑,我找四皇子做什么?”
闫和低不可闻地笑了笑,“苏景,我道你傻,可不知傻到这个地步。事到如今,你以为你和四皇子的关系,还只是个秘
密?”
苏景退后一步,手下意识移上剑鞘。
闫和看在眼里,但却毫不上心,“你杀了我也没用,皇上早就知道了。”停了停,“皇上喜欢的人你也敢抢,苏景你的
胆量真是不小啊。”
“其实皇上是派我出来找药引的,你可知为什么又会重新委任于你?”
“当你主动请命的时候,皇上就猜到你一定会借此机会找寻四皇子。凭你与四皇子的关系,指不定他会留一点暗号与你
联络,所以皇上将计就计遂了你的愿,可惜啊……你让皇上失望了。看来这次,四皇子连你都信不过了。”
“你的任何一举一动都有人向我汇报,倒不曾料到你还会有这份闲心,收了个徒弟。”
听到这,苏景哑然。
“不过我也失了算,没能提前赶到。咦……”闫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怎么,苏景,你在害怕?”
苏景确实在害怕,这种时候,说错一句话,就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今早我刚收到宫中传来的密函,你想不想知道皇上是什么个意思?”
“你怕什么呢?皇上若是下旨杀你,我早会和你动手了。”
苏景这才接道:“要我死也不是不可以,只求皇上能放过我的家人。”
“苏景,你过虑了。你父亲可是朝中功劳显赫的大将军,皇上怎么敢乱动?”
苏景没有蠢到去相信乐祁会大发善心,但清楚闫和话里有回转的余地,道:“条件。”
闫和转过身,“皇上的病调养好了其实在平日并无大碍。”遥指湖边,“夏萤花虽被大火烧光了,但没那么轻易完全死
掉,等到下一轮,它就会重生。你的任务,就是留此看守,防止再有突变。七年之后,花开之时,摘下回宫,皇上便既
往不咎。”
苏景一颗心蓦然沉了下去,“七年?”
“夏萤花每隔七年才开一次。”
开什么玩笑,他要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林等上七年?苏景不由感到绝望,这简直比肉体上的酷刑更加难熬。
闫和吃吃地笑着,“这回可要仔细看好了,若是再烧上一次,你可要再等上一个轮回。”
苏景满腔的不甘无法抒发,猝然拔了剑,指向闫和,“你可以滚了。”
“这可是你自己请命的任务,现在派你完成到底也不算过分吧?”闫和悠哉地避开,“忘了提醒你,别擅自离开这片湖
泊,玩忽职守的罪名……说起来可大可小,你明白的。”
苏景血气上涌,恨不得把闫和劈成两半。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你的四皇子放了这么巧的一把火呢?”闫和弯下腰,对平安笑盈盈地挥了挥手,说:“小徒
弟,你就在这陪你的师傅呆上七年吧,但愿后会有期。”说完,使出轻功,一下子消失在苍茫的雾气之中。
紧握着剑的手松开,苏景化身成一头困境中的野兽,无助到悲哀。唇边泛起一抹冷笑,这一招,乐祁实在做得够狠。
乐祁的登位在坊间非议众多,撇开先皇的暴毙不说,光是先前太子的离奇溺水就值得大做文章了,随后六皇子胎死腹中
,接着翻出的投毒一案又直接导致了乐晟的出逃……五皇子年纪尚小,母亲又没什么地位,这皇位就顺理成章地留给了
乐祁。
因为这一系列的事故,朝中私底下对四皇子出逃的内情揣测了众多版本,俗话说三人成虎,流言的力量实在不容忽视,
乐祁想要坐稳这个位子,就不得不拉拢民心。
偏偏苏氏一家与四皇子母后丽妃的本家交情甚好,丽妃薨,介怀不可避免,所以苏景的父亲在朝中并不十分拥立乐祁。
而现在,乐祁开始在肃清对自己不利的势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