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爷哪见过这阵仗,颤抖着说道:“不会遇上了……山贼吧……”
昏睡中的平安被车外兵器相击的声音惊醒,茫茫然然,不知何事发生,随手拉开了窗户的帘子,阮钦之忙制止道:“平
安,不要往外看!”
为时已晚。
平安看见一个随从的人头被斩落在地,顿时鲜血四溅,染红了银光闪闪的剑身。那人头一骨碌滚落到车轮边,一对未阖
上的眼睛直勾着平安。平安只觉得那血简直就跟流进了喉咙一样,舌根处泛起一阵阵作呕的腥苦。
那是种从没感受过的恐惧。
阮钦之也是看得一清二楚,牙齿咯咯地打颤,抱紧了平安,迅速把帘布放下。
虽然镖局的队伍在外头奋力抵抗,但他们或多或少吸入了那奇异的香味,逐渐体力不支,手上的力道一分分减弱,到最
后,竟是连兵器都拿不稳了。
黑衣人看准时机刺剑,穿心,抽出,换下个目标。一连串动作行如流水熟练至极,接近秒杀。
阮夫人冷汗涔涔,心跳得厉害,知晓此刻正在生死边缘挣扎,有没有活路就全靠造化。兀自镇了镇心神,她说:“把车
上的贵重东西都丢给他们,我们冲出去,绝不能坐以待毙了。”说着,把梳妆盒里的名贵珠饰和装银票的匣子通通毫不
犹豫向窗外扔。阮老爷虽不会赶马,现下也已别无选择,拾了马鞭狠下劲一甩,受惊的马匹立刻朝前方狂奔。只不过几
匹马先前也吸入了那股异香,冲出一段路后便徐徐慢了下来。阮老爷用尽全力,又在马背上抽出数条血痕,速度却始终
不见加快。生死攸关,阮老爷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转头欲看黑衣人追上与否,一把利剑凭借着一股气流在
空中迎风袭来,准确无误地射入阮老爷的左胸腔。
阮老爷知道自己决计逃不过了。
平安刚才就已被吓怔,这会儿看见阮老爷趴在马上大口吐血,依然没有太大反应,神色淡漠地盯着阮老爷,深色的瞳孔
印出一滩触目的血迹。
阮钦之只觉天昏地暗,整个天空都变成了殷红色的一片,压在头顶令人窒息。
阮老爷趁着最后一口气,咬牙,拔剑,然后将剑身全数没入马背。他本想再留给阮夫人和孩子一个笑容,却再没半点力
气,直直地从马上摔下去。这一剑使马儿受到严重的刺激,开始发了狂似的奔跑。阮夫人一头颠倒在了车里,勉勉强强
爬起来,回头望了一眼阮老爷的尸体,再说不出话语。
车身骤然停下,阮夫人涣散的神智还没恢复,黑衣人已经追上,将他们三人从车里拖了出来。
踉跄跌倒在地面,猛烈的疼痛感让阮夫人醒了些神,目光转向马车的正前,居然是陡峭的斜崖。
天命如此。
瞬间阮夫人心灰意冷,五指紧紧掐入泥土,凝望着两个孩子,泪珠如流水般滑落脸庞。黑衣人刚提起剑,一阵马蹄声由
远而近,少年清亮的嗓音随即入耳,“住手!”
黑衣人放下剑,恭敬地向来人下跪。
阮夫人木然抬起头,看着骑马而来的那名少年。
少年清秀的面容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快,眼睛扫过阮夫人和两小孩,对两位黑衣人缓缓道:“我没让你们杀人。”
其中一个低头禀告说:“属下只是担心他们会泄露殿下的行踪。”
少年瞥了眼阮夫人,“劫些财物罢了,何必赶尽杀绝。”
阮夫人心思缜密,立即捕捉到对话中的关键,放眼天下,有哪几个人物可以被尊称为殿下?
传闻先帝暴毙,有证据指出是四皇子乐晟及其母后丽妃合谋投毒所致,现丽妃已在宫中伏罪自尽,而四皇子潜逃在外,
不知去向。
如不出差错,那么,马上的这位就是……
阮夫人的嘴角微微一动,堂堂一国的皇子,竟会沦落到做出同山贼一样的行当!
黑衣人听出乐晟言语中的责备之意,两人均把剑收入了鞘中,待到起身离开时,乐晟正视阮夫人片刻,轻声说道:“杀
了她。”
黑衣侍卫对乐晟态度的逆转有些莫名。
乐晟重复道:“她太聪明,杀了她。”
“那……”黑衣侍卫小心谨慎地询问道:“这两个孩子……”
乐晟稍许侧过身,恰好对上阮钦之仰头注视着他的视线,须臾,说:“小孩子不懂事,放了也不打紧。”
可乐晟的话还只说了一半,“我不喜欢这孩子看我的眼神,一起杀了吧。”
“遵命。”
眼看在劫难逃,阮夫人猝然起身,双手抄起两个孩子,按在怀中,从斜崖上跳了下去。
乐晟向斜崖下方望了望,喃喃道:“她定活不久。”抿了抿唇,“聪明的女人必然薄命。”
两名黑衣侍卫没有听清乐晟的自言自语,只见他调转了马头,说:“不用管了,我们走。”
乐晟在宫里经历过那样多险恶的暗杀,这场因为逃亡敛财而无意中展开的杀戮真是再普通不过,如同阮家,一夜之间消
失在这个世界上,没人会在意。
第5章:失忆
苏景是得到了他的行踪才会赶来这一带的。
但真正到了这里,却再寻不到进一步的线索。不过当前的局面,毫无音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那至少代表乐晟目前仍然
安全。
苏景稍许放下心,把手探到瓷碗边缘试了试热度,递给蜷缩在床边的一个孩子,“药可以喝了。”
那孩子懵懂地接过,并没马上喝,而是看了看床里头正处于昏迷中的同伴,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苏景答:“我不知道。”
苏景初见这两孩子的那个场景着实惨烈,抱着他们的一个少妇已经摔得血肉模糊,即便断了气还死死地把孩子箍在怀里
,用身体保护着这两个小孩。苏景救起他们的时候一个脑袋磕出了个大窟窿,一个后背被山石划开了长长的一条口子,
都是血流不止,只剩了半条命在。
那醒着的孩子倒是乖巧听话,头顶着一大团纱布,忍着苦把药全部灌下,又问:“今天他能醒吗?”
苏景的回答没变,“我不知道。”
那孩子双手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团,眨也不眨地盯着床上的同伴。
苏景出去一圈回来时那孩子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见到苏景,脸上的表情总算起了些变化,指着床上的孩子说道:“他、
他刚才动了。”
苏景走到床前仔细察看,手刚搭上他的脉搏,昏睡中的孩子睫毛微微抖了抖,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滑入浓密的乌发中。
“他怎么哭了?”
苏景无声地摇摇头,伸手替他拭去泪痕,指尖触及到温热的液体,怜悯之意顿生,苏景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庞,正欲感
叹一番,小孩缓缓睁开眼睛,醒了。
一旁的孩子满心欢喜地喊道:“哥哥,他醒了!”
这孩子从前天醒来起到现在一直出神发愣,这会儿笑起来增添了不少生气,让苏景也忍不住跟着浅浅一笑。
床上的孩子怔怔地望着苏景,视线一转,见到苏景旁边的小孩,顷刻间泪水满溢。
“你别哭啊。”被凝望的小孩主动去握住同伴的手,“我看了会难过。”
可那孩子依然止不住,持续不断地低泣,哭着哭着便哑了嗓子。
苏景从桌上倒了杯温水给他,柔声问道:“好些了?”
小孩呜咽着没回答。
苏景指着那个头上绕着纱布的孩子,询问道:“你和他是从斜崖上掉了下来吧?”
眼波一闪,小孩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苏景等了会儿,见他神情恍惚,便自己说了下去,“我把你们带回来的
时候,和你们一起掉下来的那位——想必是你们的娘亲罢,她已经……不行了。”
墨玉般的眼珠渐渐蒙上一层水汽,但这次小孩硬是憋了回去,苏景看得不忍,轻抚着孩子的背,像是对待受伤的小动物
一般温柔,“你还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孩用手捂着眼睛,极力压抑着悲伤。
“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小孩颤抖着唇,声音也是颤抖的,仿佛还未从噩梦中逃脱,“我……”
没等他答完,头顶着纱布的那个孩子早已熬不住,抢先发问:“你是我亲人吗?”
被提问的孩子完全愣住了,“你……不记得我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苏景代为答道,“他知道汤药是苦的,也知道看病要付银子。”顿了顿,“惟独不知道有关于
自己的一切。”
“这是什么意思?”
“算是失忆,庆幸没有撞傻。”
坐在床上的孩子张大了眼睛无法置信,抓紧了另一个孩子的手,急促地问:“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一点点也想不起来?
”
那小孩抿了抿唇,回答得可怜又无辜:“我真的记不得了……我试过了,但每次一用力去想,脑袋就疼得厉害,哥哥说
我兴许是脑子撞伤了,让我不要多想。”
苏景眼看刚醒不久的小孩又要掉泪,赶忙补救道:“他只是伤得不巧,若是你把以前的事情耐心告诉他,应该可以记起
一些来的。”
小孩没听见似的,眼睛失去了焦距,灰蒙蒙毫无神采。
接着这孩子三天没有再开口说话。
就在苏景以为他准备哑一辈子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怎么样才能恢复记忆?”
“一般来说若是无缘故,重新记起来的可能性不大。”苏景说,“你只需带他回到曾经住的地方,或者是同他做一些以
前常会做的事情,虽然效果甚微,可说不准哪天,他自然而然就会想起些东西。”
“……不需要。”
这话说得极其无力,苏景没听清,“什么?”
苏景猜测他们是遭遇了不测,这段回忆必然不堪回首,斟酌再三,又试探着问道:“你们如何会掉下来的?”
“是两个黑衣人……”那小孩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似是陷入了梦呓,“他们抢劫了我们的财物,把所有人都,都杀了…
…我们逃到一半,他们追了上来……然后……然后……”
话至此,苏景有了数脉,见他越来越语无伦次,马上掉了话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忽然沉默下来。
苏景以为他又不愿说话了,这次他却缓缓说道:“平安,我叫平安。”
“平安,那我呢?我叫什么?”另一个孩子急切地问道。
平安脸上展露出的笑容清清浅浅,可苏景却感到了这笑容里的凄凉,耳边听得他说:“少爷,你叫阮钦之,钦点的钦,
这是老爷给你取的名字。”
阮钦之茫茫然,“少爷?”
“没错,少爷,我是你的书童。”
“阮钦之……”阮钦之念着自己的名字,“我原来是叫阮钦之。”
“这名字是老爷对你的心愿,他希望你成为御赐钦点的状元。”不等阮钦之有所反应,平安说:“这是老爷生前的遗憾
。”
阮钦之非常无措,“可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平安说:“少爷,想起来未必是好事,别多想了。”
第6章:平安
阮钦之头上纱布包得结结实实,剩得几簇乱发翘在外面,这时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望上去倒有几分滑稽可笑。
平安垂眼,把阮钦之的家世来历大致讲了遍。
阮钦之如霜打了的茄子,“平安,你说的这些……我,我全数不知,就连我娘亲长什么样,我都想不起来……”
平安淡淡地说:“少爷,没关系,有什么疑问日后我可以细细讲述与你听。”
阮钦之难以想象那些事情曾经都发生在自己身上,面对平安也不晓得该怎么回应,只得说:“平安,你直接唤我名字即
可,我听不惯……”
平安的表情惨淡而虚弱,勉强又笑了笑,低低地喊了声:“钦之。”视线交错的一瞬间,阮钦之从平安眼底捕得一束光
芒,稍纵即逝。咬着下唇,阮钦之把交缠在一起的手握得更紧,企图借此驱赶走那股强大的不安。
没错,他很不安,十分不安。
阮钦之害怕唯一在身边的平安会丢下自己。
今日所得知的一切,宛若是旁人编造的故事,阮钦之听后只觉胆颤和惆怅,而当中包含的仇或恨,却全然无法感受。而
平安他是完完整整记得的,怎么样的惊心动魄,如何劫难余生,其中滋味,铁定永远也忘却不了。一场荒诞的经历蓦然
变成空白,那段遗失了的过去会不会一同被抹消?
听闻此番遭遇,苏景同情心更甚,“时运不佳,些许是碰上山贼,可惜了你们。”缓了缓,苏景又问:“平安,你记不
记得阮钦之还有什么亲人在世的?我送你们去。”
平安黯然,“没有了。”
苏景对如何安置这两小孩犯起了难。
好在平安即时想起来,说:“钦之的爷爷奶奶就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此次搬迁正是为了回老家探访他们,不过还未曾
见面就是了。”
“不要紧,把你们家老爷的姓名报于我听,我替你们寻。”
平安面无表情地说:“谢谢。”
“不用。”苏景揉揉平安的脑袋,“你伤口还未痊愈,好好休息,钦之的爷爷奶奶我当尽力去找。”
平安说:“应当该谢的。”
死气沉沉。
这是苏景暗自给的评价。比起柔软可爱的阮钦之,平安要阴沉得多,小小年纪说话老气横秋,还不苟言笑。记起平安所
述,苏景明白那场浩劫算是给这孩子留下了一生的阴影。
接下去几天苏景亲自走访了几处村落,终于把两小孩今后的落脚之处寻到了。
这天阮钦之正在询问平安一些琐事,苏景回到客栈的房间外,刚好听见平安对阮钦之说:“这些你别再过问,索性都忘
了吧。”
苏景推门而入,说:“找到了。”
“哥哥。”阮钦之喊道,“你找着我爷爷奶奶了?”
苏景点头,“离这不远,等伤养好了就送你们过去。”
阮钦之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伤口埋没在头发里倒也看不出端倪,只是平安的伤在后背,结痂脱落后粗长的一条疤痕更
显触目惊心,苏景特地为他捎了些生肌祛疤的软膏,平安照旧无多大表情,应了声:“谢谢。”
苏景给他仔细涂抹上了,阮钦之在旁边看着,苏景每涂一处他就鼓着腮帮吹气,嘴里还念着,“平安不疼不疼。”
苏景笑他:“小笨蛋,放心,这个不会疼的。”
阮钦之眨眨眼睛,知会地哦了一声。涂抹完毕,苏景嘱咐道:“可能会有些痒,千万别用手抓。”
平安说:“我忍得住。”
苏景顿时觉得这小孩真的太不可爱了。望一眼天真无邪的阮钦之,心想果真是忘了较好,纯真无知的小孩往往容易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