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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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籍贯山西分宜,因此又称严分宜。

59.他生未卜此生休(中)

仿佛是为纵横朝堂二十载的严阁老送行,勒令卸职回家的圣旨一下,放晴数日的京城竟又飘下袅袅霰雪,正如火烬后的烟

尘般随风弥散,未几便委落尘埃,不响不甘地化为乌有。

雪才降下时,北镇抚司后的那进僻静小院中,前兵部尚书、浙直总督胡宗宪正倚坐在暖阁轩窗下,透窗掠上脸颊的风雪是

冷的,拈在手中的酒却是暖的。待到窗外那团迷蒙雪雾中慢慢走出个单薄身影,他静默而从容地笑了——堂皇荣华,金戈

铁马间捱过了整二十年,想不到临近那一日,他的世界最终凝聚成了这般宁和静谧的一小方天地——风雪、新醅、她。

他起身走到阁门口,对来人微笑道:“……来了。”瑾菡默默望了他一眼,便把手中包裹递过来,垂目低声道:“天又转

寒了……这是替换的衣裘。”胡宗宪笑了笑,接过来时便合掌捂住了她手,拉到自己胸前:“这一路冷不冷?”瑾菡下意

识回臂一挣,急慌下竟扯开了风褛襟口,露出了里着的素色水田衣。

他登时怔住,忽而伸手掀开她头上风帽,只见昔日丰盈青丝只余一緺,簪钗尽卸,换做顶镂金道冠。

“公主……”他握着她手的力度更紧了分,轻声问道:“是他们逼你的罢?——是我拖累的你?”瑾菡轻轻摇了摇头,抬

眼望着他,双眸渐渐浮上一层泪:“不,是我……我误了部堂……”

“一个时辰前,父皇已下旨,抄没严家,严世蕃、赵文华皆斩首,严阁老削籍为民,即刻回乡……”

他整个人铜铸铁打也似,纹丝不动,一脸平静地听着这噩讯;一行清泪自她眼底泠泠坠下,正落在他手上,又深深渗进两

人交缠的指缝间:“妾无能——已保不得部堂平安……是我害得你到今日……”

他默了少顷,伸手给她拂去泪痕:“说的甚么傻话?宪能苟活至今,公主已尽心竭力了……我是严阁老用的人,自然也要

和恩相同归。一路种的甚么因,到头来自然收甚么果——这和你有何相干?”

“何况即便恩相此番无恙,胡宗宪也未必能有好收场。莫忘了‘功高不赏、位极难封’这话……自古强臣勇将,总难免—

—”他低叹口气,苦笑道:“难免‘忍歌满江红,怕见夺门变’!”

瑾菡只是垂泪不语。胡宗宪却是一笑,温声道:“莫哭了,怎的每次见我都要这般?我最不愿见你哭。我落到这步都是命

里注定,有你没你结果都一样;可只因这中间有了你,却又大不一样了。”

“有了你,我虽明知前头是绝路,却半点不难过,一步步都走得甘心情愿,知足安乐——你竟教我半点都不后悔。”他伸

手轻轻一捏她下颚,低笑戏道:“……真个活冤家。”

瑾菡眼泪已扑簌簌落下,良久才略收住,凝目看着他半晌,才哽咽道:“部堂此见,也生出白发了。”胡宗宪含笑道:“

又过了一载,快到不惑年纪了,鬓发见霜又有什么稀罕?”他眼色忽而一黯,低声道:“‘一生自恨妾薄命,不是与君白

头人’。那年我督战龙湾,她抱病在家……到最后,就只留给我这句话。”

他极是苦涩地一笑,将握在掌中的她的手贴上鬓边:“只想不到,此生见我白头的人,竟会是你。”瑾菡摇了摇头,颤声

道:“妾……不配。”

“若是你不配,天下哪个女子还配得胡宗宪?”说着拉着她手走到窗前,眼望着窗外茫茫风雪:“苍天后土为证,白雪春

风为媒……”说着转眼看定她:“绩溪胡氏宗宪愿娶朱氏女为妻,此生永不相负——你愿不愿意?”

瑾菡只是默默望着他,却不说话;胡宗宪目光沉了沉,少顷涩然道:“怎的,你还是不愿?”

——我是要你……情愿跟我。

今生已矣,有情还是无情,皆已无暇思量追究;来世未卜,缘会无期,又谈何报偿?这一生他愿为她“不悔不负”,一心

想换回的,却无非是她的一句“情愿”。

真难得此生还有一人肯这般对她,真难得世间还有一人这般在乎她的“情愿”!

她从他掌中抽回了手,跪落在地,低回道:“蒙君垂爱,妾愿相许。”胡宗宪拉她起身,默然看了她半晌,便缓缓将她拥

进怀里。

天色渐昏,一室幽暗。窗外风雪愈大,一眼望去天地苍茫。她静静伏在他肩头,耳边只听得他沉实的心跳,笃定宛如更漏

,似乎在细数此生能够相守的时光,仿佛还有天长地久,岁岁年年。

待到沉郁夜色终于将漫天风雪也淹没,她才自他肩上抬起头,含泪笑道:“妾该走了。”胡宗宪伸手抚上她脸颊,忽而又

将她紧紧抱住,贴在她耳边低沉道:“你既已许我为妻,就该一切都听我的。”

“你听着,严阁老去后,徐阶一党独大,站稳脚跟后必要强挟圣上清算异己;裕王更决计放不过你和景王,到时你万事都

只管推到我身上,推到景王身上——我已是必死了,而圣上是断不会杀子的,裕王为了将来继位,也不能担‘屠弟’的罪

名……你懂了么?”

瑾菡把头埋进他胸口,默然不响;他轻轻抚着她肩膀,极低微又极笃定道:“我虽无救,但你得活着!你要好好儿活着…

…给我活着。”说罢拥着她走到案旁,自屉格中抽出两束卷宗:“这里头一个是浙直军中总长以上部将的名册,有可信的

,有要提防的,有可重用的……我都已详尽标出,你交与景王,万一不测,用以自保。”

“剩下一个,却是胡某‘辩诬疏’。”他手握卷册,眼底寒芒跃动,冷然笑道:“陆凤仪劾我‘奸欺贪淫’十大罪,要将

胡某永世钉死在奸臣邪逆的罪名柱上;这名利场上从来成王败寇,胡某既然一败涂地,今生死而无怨;但千秋史书上,胡

某决不能蒙此诬辱,玷污门楣!因此这道疏不是要呈与今上,乞免今日之罪;而是要流传后世,昭雪千古之冤。”

“胡宗宪一生是非功罪,自留与后来人公道评说!”

他将两束卷册递到瑾菡手上,看定她缓缓道:“如今我这身后声名便托付给你……因此你要好好活着,守得云开月明,为

你夫雪耻正名。”

瑾菡接过卷册,紧紧抱着胸前,低声道:“……妾从命。”

二十年间峥嵘荣辱路,一笔笔落到纸上,洋洋万言;然而总写得情这场是非功罪,又如何能诉尽此生悲辛意难平?

此心报国本忠赤,又怎甘,身后是非从人说。

吕芳默默看毕,掩卷叹道:“胡宗宪真也痴心。到这地步,纵倾尽东海水,也洗不尽今日冤了!”瑾菡接回卷册,低声道

:“是,他太痴心……君心似铁,史笔如刀,只怕无论现下还是以后,任凭再辩白甚么,也再不会有人信的了。”

吕芳默默看她一眼,忽而道:“却也未必。殿下,严世蕃之子严绍庆已纠结御史,联名上疏弹劾蓝道行‘假天欺君,构陷

忠良’,主子爷看过后未置可否,过了半日却教锦衣卫去人看牢朝天观——或者圣心亦有所动?”瑾菡眸光一闪,吕芳续

道:“若是主子爷真起了疑心,严审蓝道行,未必不能水落石出。但严阁老大势已去,就算有日真相大白,最多徐阶也相

陪着落个败场……”他轻叹一声,道:“可是严嵩一党,到底是覆水难收了!”

以嘉靖帝之刚愎惜名,绝不肯承认自己被人愚弄,诛杀大臣;因此即便蓝道行的把戏被揭穿,嘉靖帝多半暗中羞恼,寻机

整治徐阶等主使,却断不会为严嵩、胡宗宪等人“平反昭雪”。瑾菡沉默须臾,便道:“只要能教徐阶陪葬,也尽够了。

”她一咬下唇,断然道:“君父不是还将信将疑?我便将这疑心落了实。”

“教锦衣卫的人趁夜去做——火烧朝天观,把祸引子扯到蓝大真人身上!”

吕芳大惊失色,愕然望着她;瑾菡却转身走到案前,拿出已写好的书信,展开看了看,眉间一蹙,又拿出张纸提笔写下几

行字,复又和原信封到一处:“教北镇抚司快送与我王兄。”

说罢却拿起那两束卷册,用软锦细细包起:“这些也要送去,却不能和书信一起……要教专人去送。”她凝神一思,便道

:“教程子瑭去——给他张司礼监印信,教他日夜兼程,越快越好!”

吕芳见她这一连串安排,心思数转已猜知用意,登时又惊又痛,更兼以深深不安;瑾菡手持卷册递到吕芳面前,却见他僵

如木雕,只眼睁睁看着自己,便苦涩一笑道:“怎的,到这关口,公公也不肯帮我兄妹了?”

吕芳颤声道:“公主……老奴不是不肯,是不忍……”瑾菡凝目望着他,少顷,却轻呼一声:“阿大。”

阿大,这原是孩提时候戏称。吕芳祖籍陕西,乡音中便将父亲唤作“阿大”。当年方后行权,曹妃冤死,孱弱幼女每到晚

间便缩在他怀里,哭泣着不肯入睡。他无奈讲起小时听来的故事,一边哄她,一边安慰着大概永远也回不去故乡的自己。

却不料,终有一晚那张挂着泪花的小脸抬起来,蹭在他襟上稚声唤道:“……阿大。”

他慌忙掩着她口,惊骇过后便是无尽伤情辛酸——这辈子已是只剩半条身子的人,哪还有福分听人唤一声“阿大”?又何

论怀中抱的是帝女凤孙……他眼底酸热,手上力道却柔柔化了,最终抚着那张小脸极低道:“往后这‘阿大’,可只敢在

心里叫。”

谁知到今天,这声“阿大”还是叫出了口,是教花甲老人甘愿把命交出去……仆或可不事主,父岂能不顾女?

吕芳深深俯下了腰,一行老泪洒落脚下:“老奴……听凭殿下吩咐。”

“多谢公公。”瑾菡扶起他,眼底神色是温和的,口中话语却冷硬如刀:“那便说今夜的事——教他们放把火,烧死许玉

这些人,只留蓝道行一个……要把事情都引到他身上!”吕芳迟疑道:“可那个林迁……此番蓝道行伎俩,他才是关键。

瑾菡略一沉思,便道:“当日诏狱酷刑,他都不肯招出徐阶,现下也绝不会说的。更何况王兄那般待他,可换得一点忠忱

?留下徒然祸害!”她眼底寒芒一闪,咬牙道:“一并杀了他!”

注:

此心报国本忠赤,又怎甘,身后是非从人说。

——

此一句化自严嵩绝命诗:平生报国惟忠赤,身后从人说是非。

60.他生未卜此生休(下)

入夜后的朝天观总是分外寂静。一阵夜风拂过,檐下灯火飘忽,几树松影错落荡过廊间,仿佛暗处有人一掠而过。林迁自

丹房回来,甫一踏进屋里,就看见窗边静静立着个高瘦人影;登时心头猛地一跳,几乎就以为是那人回来,等举灯过去看

清这不速客的脸,却失笑道:“还说什么禁绝清净地,如今连你程瀚佑也能摸进来了!”

程子瑭闻言瞥了他一眼:“哦?听你这口气,进来的还不止我一个?”林迁脸上微赧,忙点上案头烛火,一壁道:“你怎

的来了?”程子瑭道:“我自然是来瞧你——瞧你这弹指间便能倾国倾城的‘谪仙人’!”说罢低促一笑,瞧着林迁道:

“你我相识也有十来年了罢?可到今日我才知,你林逸仙到底是何方神圣!”

林迁默了默,便道:“瀚佑,有些事我并非有意相瞒……只是你若知道徒然无益,我也不想害你。”程子瑭一挥手道:“

你莫说了——现下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若是一开始你教我知道,我或者劝止你,或者帮你,可是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

?”

林迁一怔,道:“瀚佑……你当真不怪我?”程子瑭苦笑道:“怪你?如今天下有的是人要怪你,只怕怎么也轮不到程某

人!”他低叹一声,续道:“逸仙,你可知自己此番做下多大事?严阁老当政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素有‘严半朝’

之称。你一纸神谕诛了分宜父子,后头又牵带了多少人?你真是跳进三千祸水中了!”林迁转身坐到对面椅上,对他一笑

道:“怎的,你当我在乎这个?——‘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若这般死了,倒真是我的好收场了。”程子瑭转眼望定他

:“那么他若怪你,你也不在乎?”

林迁神色蓦地一动,默了少顷,才道:“……你有他的消息?”程子瑭道:“从京城到福建至少十余天路程,消息哪传得

这么快?可一旦他知道……”他微一摇头,续道:“逸仙,景王爷此番带兵,为的就是登上太子宝座;你却在他身后绊倒

了严嵩,一旦徐阶执掌内阁,裕王爷必然得势——你此番也坏了他大业,怎能教他不恨你?”

这些虽自己原也想过,但真待别人清楚说了出来,心里还是不觉阵阵刺痛。林迁酸楚一笑,喃喃道:“他是该恨我,就教

他恨我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程子瑭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所以你要走——远远离开这是非地,躲开那些人

,也躲开他。”林迁抬眼看着他,怔然道:“走?怎么走,又走到哪里去?”

程子瑭扯下大氅披到他身上,低声道:“现在就走……只有眼下这个机会。你听着,现下锦衣卫守了朝天观,蓝道行自顾

不暇,管不得你了。守在观外的锦衣卫总长与我交好,就是他放我进来,你只管穿了我衣服径直走,他断不会拦你。观外

就是我备下的快马,盘缠印信也已预备,你等到天亮就快出城去——记下了?”

林迁道:“我走了,你怎么办?”程子瑭眼色微一黯,转眼却强笑道:“你莫管我,我既然能进来,就自有法子混出去。

你只管自己走好,从此天涯海角,隐姓埋名,永远别回来了!”林迁默默看他半晌,忽而摇头道:“瀚佑,你若教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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