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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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绵沉的铮铮之音,在寒殿青灯下孤寂地低荡迂回。

人杳消息迟。耳边听的虽是平安喜报,焉知他现下可是又奔往另一场杀伐?

这一时心意摇曳,直到入夜后回到丹房也未收敛起,只怔怔望着熊熊炉火出神,竟连蓝道行进来都未察觉,直引得来人一

声轻笑:“人远天涯近,夜短相思长。”

林迁乍一回神,待省过来对方语意,只能勉强笑道:“大真人取笑了。”“人之常情,贫道不敢取笑。”蓝道行只含笑望

着他:“不过景王爷此番旗开得胜,逸仙想是该放心了罢?”

林迁不觉脸色微变,蓝道行走近两步,低声道:“此番严嵩驳回圣命,正遭君心厌恶,严世蕃在雷州肆意招揽旧部,林润

正在搜证弹劾,景王爷立威东南,更足证剿倭也并非缺了胡宗宪不可……所谓锻铁趁热,时不我待。”林迁仍不说话,蓝

道行又道:“正月十五,帝君出关,必然要扶乩问政。”他定定望着林迁,幽深目光在炉火映照下彻如寒灯,洞勘得对面

人一切心意无处遁影:“十三省黎民之苦辛,二十年诤臣之碧血……成败一举,皆在林仙人一双幻化妙手。”

说罢他便一揖到地,沉沉道:“拜托了!”林迁不语,亦不扶,少顷却忽而问了句:“今夕何夕?”蓝道行一怔,起身道

:“初七。”林迁极是酸楚地一笑,转眼望着殿外凄冷夜色,低低自语道:“……竟又是正月初七了。”

横屿大捷之后,景王、戚继光等便一鼓作气,又率部开抵福清。这是倭寇在福建的又一处巢穴,数千倭寇据此与万余海盗

山贼相勾结,沿海修筑了一溜据点,如长蛇盘横。徐渭与戚继光、俞大猷等将在详勘地形、反复磋磨后,最终兵分三路,

将这一众星罗棋布的倭寇海盗截为数段,首尾夹击,一举肃清了牛田、上薛等地倭巢。前后斩首近七百级,烧杀淹死者无

算,救出被掳的百姓近千人。自此从福宁到永宁等数百里十余郡的乡民,终于摆脱了倭寇屠杀凌虐之苦。

此战告捷之后,明军便回到福州行辕,暂做休整。正是新年,福建巡抚衙门着人送来酒脯,犒赏三军。景王遂下令全军分

为数队,轮流换防酺会。军中最讲究同苦同乐,待营地上各处都是篝火欢声,景王与严绍庭、谭纶等一圈走将下来,已被

军士们强拉了敬下几大碗烈酒,不由得头晕气浮,忙辞了众人独自往寝帐里走。

孰知才走过营地热闹处,就瞥见暗角里燃着一方幽火,一个单薄的少年背影正跪伏地上,缓缓往火中递送黄纸。景王怔了

怔,忍不住走近前,问道:“……在祭拜你姐姐?”

少年肩头一动,回望见是他,忙擦了把脸上泪痕,低回道:“还有我爹娘——还有家里别的人。”说着眼底又有泪光泛起

,却强抑着不肯掉落,只哽咽道:“他们……都是被倭寇杀了。”

景王默了默,便在他身边蹲下,捡起黄纸也往火中递了两张,又问:“你叫什么?”少年道:“姓林,林志平。”景王不

觉手上顿了顿,须臾自失一笑:“是了,你也姓林,也是扬州人——扬州哪里的?”

林志平低声答道:“宝应安宜。”景王“唔”了声,又问道:“离江都宜陵不远罢?”林志平几分奇怪地望了他眼:“大

概隔了二百多里……大人去过?”景王却不再说话,只默默陪他往火中送纸,待到黄纸烧尽,便起身道:“夜里风大,回

罢——对了,我记得已教人安排你回乡,怎的他们还没送你走?”

“是我不愿回去。”林志平还跪在原地不动,只咬牙望着寒风里不断黯淡下去的火簇,忽而转过身又冲景王拜下,铮声道

:“求大人收下我罢!我,我要跟他们一样杀倭寇——给我爹娘,给我阿姐报仇!”

景王瞧着他一笑:“想打仗?——你多大了?”林志平愣了愣,一挺胸膛道:“十三……不,十四!”景王道:“国朝有

制度,男子年满十五,方可编入行伍。你还太小。”林志平急道:“可现下都在打仗剿倭!”景王瞥他一眼,淡淡道:“

打仗自有青壮。不过区区倭寇,还逼不得国朝穷兵黩武。”

说着转身便要走,林志平大声道:“那为何打了十几年仗了,还是到处都有倭寇!我们一家原本好好儿的……”说着已带

哭音。景王脚下一顿,转回身望着他道:“我答应你,两月之内,福建倭寇必然荡平。你若真不想走,就留在这里看着。

”说着走近两步,又缓缓道:“倭寇杀你一家,还有你姐姐……这已不是你一人私仇,而是国恨,自当由国家报之。”

林志平只怔怔看着他,景王给他瞧得一笑,道:“怎的,你不信我?”林志平急忙点头道:“我自然是信大人的!”说罢

脸色一红,低声道:“……你是好人。”

“好人?”景王不禁失笑道:“你还真是看走了眼——曾经也有个姓林的扬州人,他就从不曾当我是甚么好人。”他眼色

忽而一黯,转而望向远处,良久才失神一笑,喃喃道:“或者我待他……确也并不好。”

这一句低回似叹,似有无限悔恨遗憾,听得人心头不觉浮上一丝酸楚。但林志平看觑他眼底神色,却又不见感伤难过,只

有一点细微波影扑朔,在寒风夜色里若隐若现。

少年人不解情味,又哪能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情愫最为难忘难解,却非喜非愁,非怒非怨。

乃是情恨。

景王打发了林志平回去,自己独自回到寝帐时,已然交过子夜。他自袖中掏出瑾菡送来的密札,灯下打开看觑,见上头详

尽写着近来嘉靖帝言行、朝中百官动向,以及卢靖妃秘密入葬的一应事宜。越看心下越是萧索,待看到最后一句,却是辛

酸地忍不住要笑起来:“……许玉报,林迁与蓝道行过从甚密,或谋划大事,不可不防之。”

——“既知无可奈何,何不随遇而安?”

——“我怎的不想先放了你?可我……”

原来他竟是这个意思——原来他也未曾撒手,只听凭命运的摆布,或者内心执念的驱策,继续站在自己的对面,无悔相爱

,也无奈相碍。

而勘破冷酷真相的这刻,他竟也未感到任何愤怒或惊异,甚至连失落也未生出一分,好似早就料定了一般——若是真能轻

易为了他便转心易志,那人也不是林迁了,也不会教他这般鬼迷心窍,欲罢不能了。

一阵夜风透隙而入,竟挟着几缕隐约歌声,袅袅不散。原来从倭巢救出的女子中也有优倡,此时见军士们高聚篝火,便过

去唱曲助趣。风月绮曲,本是为解乡愁离恨,但在这异乡寒夜听来,反觉分外凄清哀婉,如泣如诉——

“……守不住假情虚意盼,勘不破翻云覆雨变。拆不散,剪不断,偏纠缠,空一场水月镜花叹。”

“呀!真个前生未偿风流念,今生难理冤孽案,来生不舍痴心愿。生生世世,世世生生,只作颠倒轮回转……”

他听至此竟是一笑,忽然想起那日戏语——“你我此生,怕不是善结,也不得善休”。想来竟是一语成谶:或者与他的这

场风流业冤,真个就是一杯河豚毒,至情极乐,却也销魂夺命。

这般念头一转,心间竟充满一股凉涩的安心满足:既是这场纷争还未分胜负,这场恶缘也必然还未止息,无论他被囚禁何

处,自己又奔波何方,这似多情又无情的命运依然会把他们推到一处,抵死纠缠。

惟愿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和那人颠倒轮回,不断不散。

他将那页纸凑到烛上,眼看着白纸黑字缓缓化作烟灰,方才轻轻道,“林迁,这一世,你我怕真要不死不休了。”

58.他生未卜此生休(上)

在行辕休整近十日后,正月十九日,景王、戚俞一行又赶赴莆田县南二十里的林墩。林墩一地四面临河,直通海港,易守

难攻,又便奔逃疏散。牛田之役中漏网的倭寇便聚集至此,严筑倭巢,妄图安营扎寨,据此反扑。依据徐渭“明松暗紧、

攻其不意”之策,明军先在江口安营,未几便又大张旗鼓开进莆田县城;景王等镇日宴乐三军,实则暗中筹战练阵,趁夜

整队开拔,突袭林墩。

这一番又是戚俞二将率了大部精锐正面冲袭,谭伦率了两千余精骑埋伏在宁海桥,以待呼应;景王、严绍庭则率剩下千余

人留守莆田,防备倭寇趁机偷袭后方大营。孰知还未等到前方消息,反接到京中飞寄而来的密件,却比任何前线军报更惊

心动魄:“……十六日,圣旨下,押严世蕃、赵文华进京待审;令严嵩归家避嫌,内阁由徐阶暂领。”

才看至此,字迹竟戛然而止,他心头一抽,登时全身被浇了桶冰雪水也似;急忙翻到下页,只见惨白纸笺上,凌厉陈着两

行数十字:“……此一变作俑者林迁。妹已代兄杀之,以绝后患。”

手上一颤,素笺悠悠落地,余下几字便未能收进眼底:“……自此手足之情断绝。望兄大业为念,善自珍重。”

“妹已代兄杀之,以绝后患”——他已死了?就在自己浑然不觉间,那个似乎要与自己纠缠一生的人,竟然已经死了?

原来根本没什么生生世世,永世不绝,他便这般决然了断,先自抽身而去,空抛了个“不散不休”的痴心念给自己——竟

连一声提醒也不给他!

他木然呆坐半晌,猛地自地上抓起那页纸,举到眼前用力看觑;白纸墨迹字字无误,利如刀剑,把噩耗历历凿进眼底——

他是真的死了。

一时整个人都成了白茫茫一片,雪后荒原般冰冷空彻,只定定看着这行字——“代兄杀之”。代他杀之!他到底是死在了

自己手上……固执握着不肯放手,却是一步步将他逼上绝路,可笑的是自己心里却还一直等着他回来——等着他再回来!

他合掌攥紧了那纸书,蓦地迸发出一声低促的笑,跟着惨厉笑声淋漓洒落,仿佛豁开的血脉般止歇不住;甫笑着胸窝便猛

然一记抽痛,登时憋闷欲窒,伏倒在案上剧烈咳呛起来。

仿佛一滴水从天而落,孤零零落上窗纸,初时只听得轻微昏懵的一声响;跟着却是狂风疾雨直击而下,悍然冲破了脆弱堤

防,无尽的悲哀洪水也似涌进来,铺天盖地,霎时席卷全身,这才觉得心底沉痛如火烧,寸寸欲裂;身体却寒似冰埋,全

无知觉。

也不知这般昏昏然过了多久,直到毕生精神都耗尽也似,渐渐连悲痛也无力再维持。待严绍庭疾然冲进帐中时,看到的便

是他僵然靠坐椅上,面如死灰,目光空荡无神。严绍庭不觉一怔,却来不及询问,上前直道:“殿下!前方急报,戚将军

所部为奸细所诱,误入倭寇埋伏,现被困在石板桥头——”景王面色一动,缓缓转眼看向他,僵涩的喉头抖了抖:“……

你道甚么?”严绍庭复述一遍,又疾道:“属下请命,即时领八百人驰往林墩倭巢,接应戚将军!”

景王长长吸了口气,涣散的目光终于重又聚拢起,只摇了摇头:“你不能去。”说着扶案站起身子,低声道:“你留守,

我去。”严绍庭急忙劝止道:“殿下怎能冒此大险!自该属下去!”

“你不能去。”景王只定定看着他,又重复道;说着将手中信笺递上:“……严阁老事败了。”

嘉靖四十一年伊始,春风尚未度京关,朝堂上已悍然掀起一场翻天覆地之变。而此番惊变的因由,却是恁般出人意料。

一切皆始自正月十五,闭门苦修半月的嘉靖帝终于出关,照多年惯例,头一桩事便是在四御殿开坛扶乩,卜问一年国事凶

吉。许是为表明敬天虔心,历来年初扶乩,嘉靖帝从不自家过问,只远远坐在精舍内,命蓝道行与许玉二人持乩,待请下

神谕后,再由吕芳呈送帝君。

今年亦是如此行事。只是道童云深告病,蓝道行便教林迁在旁录写法谕。待一炉檀香燃尽,嘉靖帝已将心中所思写在青藤

纸上,亲手密封起,教吕芳递了过去。蓝许二人正在焚香净手,林迁便接了过来,转身将其举到供案烛上,袅袅焚尽——

这便是将天子之问呈与九霄上仙了。

精舍内铜磬铮然一响。蓝道行与许玉便一人持上筲箕一端,阖起双目,口中祝祷有词。箕下玉笔游龙走蛇,盘中细沙掀起

层层细浪;一旁林迁瞧着沙盘,亦提笔在纸上录写。吕芳冷眼瞥了几霎,见录的无非是“明君临世”“贤臣辅佐”之类—

—这扶乩若想成文,非得二人同心协力不可;而蓝道行虽是徐阶一派,许玉却是严嵩所荐,两人既不同路,每临扶乩也只

能写出些敷衍淡话,于双方都无害无碍罢了。

终于诵念之声渐低,玉笔也缓缓停顿,两人却仍立在原处,闭目不视,想是在送那附体神明飞升云霄。这壁林迁也已录写

完毕,拈在指间拂了拂,似是无意间展给吕芳一看,便转手将纸笺折起封好,双手奉上。

孰知当吕芳将这纸神谕呈于帝君,只瞥见天颜蓦地晦暗下来,层层阴霾聚集眼底,似乎立时便化作雷霆暴雨;吕芳一惊,

忙垂下眼不敢再看,却听得嘉靖帝阴沉沉道:“再问上仙——苍天何不诛之?”

吕芳心底一沉,猛地一股不安袭满周身;未等他省过原委,那边厢扶乩声又起,这次的神谕却是直接由蓝道行念了出来,

落在耳中真如惊雷:“留待皇帝正法!”

嘉靖帝眼底寒芒一闪,起身疾步走到大殿门前,抬眼望着头顶苍穹,少顷便跪落地上,低沉道:“总理山河臣朱厚熜——

谨遵法旨。”

吕芳慌忙往精舍法座上看觑,只见那张纸笺静静躺在锦团旁,其上赫然写的是:“分宜父子,误国害民;权奸不除,天不

佑君!”

登时当头一个霹雳打下,他怔怔盯着那页纸,只疑心是看花了眼,然而那白纸黑字历历在目,哪容更改!可明明是自己亲

眼所见,亲手送来……一时间思绪如麻,忽而火石电光一闪,划过脑海的,却是一双修长苍白的手,分花拂柳也似将纸笺

折起封死,递到自己眼前……

果然是“谪仙”——等闲之间,竟已翻云覆雨,偷天换日。

他蓦地转眼盯死了林迁,目光沉如铸铁,仿佛要将他生生凿出个洞来;林迁却面如止水,只静静望着犹自拜伏在地的嘉靖

帝,竟似还微微笑了一笑。

注:

分宜父子,误国害民;权奸不除,天不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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