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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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眼往帐幕后望了一眼,神色间流过些许温存:“他曾对我说,我所求的清平世不过是帝王的英名功业,容不得黎民的

安身立命,因此不配为君。我当日还宣扬,不怕换天改地,再造一个朝堂天下。可当我到了东南,真见了人间疾苦,经过

鏖兵血战,才知这天下盛的是谁,这清平为的是谁——”

“国朝虽是朱氏基业,天下却是万民家国!戚家军奋死血战,不止为保我朱明江山,更是为了天下生民……因此清平二字

,并非是英主名臣的千秋功业,而是英雄骨埋黄沙,生民安乐天下。”

“因此朱载圳,不敢以天下亿万人之清平,独奉一人之英名。”

丁铎颤声道:“可是殿下!翻遍二十一史,但凡争位未成的皇子,又有几个是善终的?”景王只是一笑,低声喃喃道:“

善终,还要甚么善终?也无非成王败寇罢了。”丁铎痛声道:“即便殿下大彻大悟,甘心自居败寇,也要念及他人托付!

为解巫蛊案之危,王妃自戕;为殿下督师东南,靖妃娘娘草葬;如今还有宁安公主……”他握起案上卷册,低沉道:“公

主先是私报靖妃噩讯,又不惜火烧朝天观,教殿下割肌肤之爱,绝手足之情;更是要逼得徐阶与之对决,这便将一切事体

都兜揽到自家身上了!公主这般成全殿下,殿下又何忍辜负!”

“我何尝不知她这心意?我不忍辜负,可我又怎忍受落!”景王眼底一黯,低声道:“她是决计斗不过徐阶的……他们必

然置她于死地。”丁铎就势道:“因此更不能教公主白白地——”景王摇头道:“我自不会教她白白去死——我不会教她

死。”

他缓缓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回京去。”丁铎愕然道:“不奉诏命,擅自离军回京,乃是大罪——殿下这不是落人口实么

?”景王道:“就是为了‘落人口实’——只要我离了中军,他们便放心了,还为难她作甚?”说着凉凉一笑,又道:“

三王兄素来看重他那‘仁孝友悌’的声名,只要我不能再妨着他,他必定头一个上疏为我和瑾菡求情请命,未必不放我一

条生路。”

说罢走到案旁,提笔写下几行手令,又取出总督大印盖了,便将手令与关防一并递到丁铎手中:“福建倭寇指日可清,我

去后全军听从戚继光节制,还令徐渭参赞。师傅掌好总督关防,稳住他们,勿乱了阵脚。”

丁铎哪里肯接,只扯住景王衣袖,眼睁睁看着他,颤声道:“殿下……殿下!即便真不愿从老夫之策,只要安然等待福建

倭平再回京,也有个功劳做遮挡!又何须现下自投罗网……”景王道:“可我不能眼看着瑾菡去死,教她替我领罪——我

又不是林志平般稚弱年少,堂堂男子,怎堪教姊妹女流舍身回护!”

他将印信硬塞到丁铎手上,眼看着丁铎声容俱变,一双手寒冰也似,扯住他手不断打颤;他不觉心底一恻,便撩袍拜倒在

地,叩首道:“弟子无能,到底辜负了老师一世心血。”丁铎已是老泪纵横,身子一矮也跪落地上,手也颤颤地抚上他肩

头,默默抚摩良久才怆然道:“老夫身死何惜?只是不忍殿下……只是舍不得殿下!”

景王抬头看着他,轻声一笑道:“此去不知可否再见,只愿老师珍重。倘有来世,愿再与老师约为师徒父子。”说罢默了

默,又俯身叩了个头,极是低微道:“弟子去后,还请老师顾看那个人。”

说罢便决然起身,出了大帐亲去提点随行亲卫,整车备马,待一切齐备才重又回到寝帐。孰知林迁却已不在帐中。他心头

一空,登时就要去找寻,转念又想:“可见了他,又要如何说起?”略一迟疑便狠下心来,走到案旁,提笔才要写下点甚

么;孰知这一坐下伤处不慎重重撞上案角,登时剧痛刺骨,眼前也阵阵发黑。他阖上眼,咬牙想强忍过这一霎;正在昏天

暗地的时候,却觉得一双手抚上来,抽出他掌心紧攥的笔:“……这就要走了?”

景王睁眼看着他,强笑道:“你怎的知道了?”林迁道:“方才丁师傅告诉我的。”说罢便目色沉沉望着他,景王心知丁

铎定是又教林迁来劝阻,便低声道:“事情本都是我做的,我能推到她身上去?非但辜负手足情分,也不是男儿作为。”

林迁迟疑道:“可你回去后……”景王略一苦笑,竟温声道:“可不是卿说过的,刻毒事做多了,总没个好了局,现下就

是我领自己下场的时候了。”

林迁一句话也说不出,握着他的手却越发收紧。景王默了一刻,便又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可她到底是我妹子……当日

她曾嗔我为你甚么也不顾念,我说若换了是她,我一样会舍身相护——我不能食言。”顿了顿,又道:“她便是想害你,

却也是为了我。”

林迁低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伸手抚上他肩头,叹息道:“她虽最终害了翰佑,在你却还是骨肉至亲……我愿不愿

,又如何能劝得你?何况我若也有姊妹兄弟,不管他做了甚么,我也只能护着。”景王再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他手

;林迁低叹一声道:“好了,我们就走罢——只是你现下这身子,怎能撑着回去?”

景王脸色微变,握着他手的手掌一松,跟着却又蓦地收紧:“不是我们走,而是我一个人回去。”他缓缓站起身来,脸色

还痛得煞白,望向林迁的眼光却铜浇铁铸般坚实:“程子瑭既然替你死了,世间就再没林迁这个人了。我去后你只管离了

此处,隐姓埋名,去哪里都好——再不须管我了。”

林迁目光骤变,又是惊伤又是愤懑,愣了一霎才冷笑道:“原来方才你想写给我的,就是这个话!”景王点头道:“就是

这个话。你我相好一场,到此为止,我不连累你,你也从此都忘了罢。”说罢深深看了他一眼,便一把放脱了手,转身决

然往帐外走去。

林迁怔在当地,见他要走,便脱口喝道:“你站住!”景王却停也不停,几步便出了大帐。帐外已等着十几个侍卫,皆立

在马下,整装以待。他咬了咬牙,忍着伤痛才勉力翻身上马,却见林迁已自帐中奔了出来,径直到了自己马前,猛地伸手

勒住缰绳,抬目死死盯着他。

景王低沉道:“放手。”林迁此时五官都扭曲了,眼底迸射着白亮炽光,大声道:“朱载圳!你还说甚么有你一日,就有

我一日!你还说甚么从此后无论你残了、废了、疯了,都不许我离开你一步!——你到底是在哄骗我,还是在轻贱我!”

景王全身钉死了也似,笔直挺坐在马上,只攥着马缰的手不可察觉地悸动,轻微地就连持着缰绳另一端的林迁也未能感知

。他一言不发,只听得林迁又极低缓道:“你还说过,你许我的,必然做到。”

这话就如符咒,竟教景王一时恍惚失神,喃喃道:“是,我许你的,我必然做到。”他翻落马背,紧贴着林迁站定,低问

道:“你是真想跟我走?”林迁凝目注视着他,不语也不动,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景王苦笑一声:“——真个痴子!”

便伸臂把他拥进怀里。

他衣袍浸透海风夜露,触肤生寒,然而此刻浑身炽烈如焚的林迁贴上去,却只觉一股难言的踏实安慰。他才想说“这样便

好”,就觉得脑后猛地一痛,眼前乍黑,整个人便软软滑落在他肩臂上。

景王默然搂了他片刻,便合臂将他抱起,一步步往帐里走去。左臂伤处又绽出血来,他却毫不觉得疼痛,只目不转睛望着

怀中人的脸,直走到帐中卧榻上才将他轻轻放落,低声道:“我许你的,自然都做到。可有一句我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当时以为你真死了,心里痛悔,只想着若是重来一回,我一定趁早防脱你,决不再拖着你和我一道毁了。”

他俯低身子,脸颊几乎贴上林迁颜面,近似贪婪地看着他:“我此去自身难保,他们要是作践你,我又能怎么办?我不能

教瑾菡受累,又怎会再拖上你——那般我真连程子瑭也不如了。”

这份绝情的深情,负心的痴心,委实不是这三言两语诉说得尽;何况那人此时昏沉沉一无所知,再醒来却要面对人去誓空

的冰冷绝望。他再也说不下去,只低头在他微蹙的眉间吻落,无比地沉绵温存,似要将他眉头就此展平,也将他余生所有

因自己而起的思念伤痛都吮尽一般。

注:

师傅激励我效仿成祖,安知却不是做了宸濠?

——

成祖即永乐大帝朱棣。朱棣是朱元璋第四子,受封燕王,他在朱元璋驾崩,侄子朱允炆登基后,发动靖难之役,夺取皇位

。宸濠指的是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他曾在江西起兵造反,未几便被王守仁平定,本人废爵赐死,成一时笑柄。

63.何事同往不同归(下)

玉熙宫偏居于西苑最东北角上,原是一处无人居住的空殿。永寿宫被焚之后,嘉靖帝不肯驾幸南宫,又不愿回去曾历经壬

寅宫变的大内,便只得屈就在此,真也艰难。因此这日宁安公主奉召面圣,初次踏进这所偏宫时,一打眼瞄过殿阁窄迫,

心中当即惴惴:“父皇几曾受落这等委屈?只怕天心越发郁沉了。”

她由黄锦一路引入殿内,径直进了里间暖阁。半吊的湘妃竹帘后,嘉靖帝正斜靠在便塌上瞑目神游,半披着玄色道袍,褪

了鞋袜,由个内监侍奉着濯足。待瑾菡近前叩问圣安,他也只是睁睛看了眼,低声道:“过来罢。”

那内监恭身退下,瑾菡便凑近榻前,俯下身伸手捧了父亲双腿,撩起木盆里的热水细致揉摩。因见那皮肉上浮了一层虚肿

,心头微凛,却不敢说,只手上使力更轻柔了些。未几嘉靖帝便幽然一叹:“……到底是骨肉儿女,做来比谁都妥帖。”

瑾菡含笑道:“父皇若是欢喜,女儿日日都来。”嘉靖帝低垂眼睛望着她:“这月余作甚么去了?”瑾菡道:“只在观中

,为父皇诵经祈福。”嘉靖帝冷然道:“不是去北镇抚司看了什么人?”

瑾菡按在他腿上的手微微一抖,嘉靖帝盯着她眼睛,阴沉道:“胡宗宪给你的那两卷东西呢?你拿去作甚么了?”瑾菡垂

下双目,低道:“都是悖逆之言,女儿已将它烧了。”嘉靖帝蓦地一声笑:“烧了?好个刚绝的公主,原来你并非只敢去

烧君父道观!”

瑾菡肩头一颤,手捧的腿足便滑落盆中,登时激得水花四溅。嘉靖帝却全不在意,反就势坐正身子,俯首逼近了她:“还

当真是痴心父母,狠心儿女!瑾儿,老实告诉朕,你到底要做甚么?”略一顿,又威压道:“甚是说,永泰和你要做甚么

?”

“此事不与四王兄相干。”瑾菡此时已缓过神色,横了心抬头直视着嘉靖帝:“女儿只是疑心蓝道行假天欺君,不愿君父

再受他蒙蔽……”

话未说完,便听得嘉靖帝一声沉喝:“住口!”抬足便将她踹落在地,冷森森瞥了她道:“再有半个字的欺天之语,朕立

时施你家法!”

瑾菡挣了挣,才又撑起身子跪直,却只低垂了头,再不说话。嘉靖帝亦默了一霎,忽而道:“靖妃病故,是你私传消息给

他的?”瑾菡低道:“是。”嘉靖帝又道:“去年六月,康妃病故,禁中因何闹鬼?”瑾菡道:“……也是女儿安排。”

嘉靖帝恨道:“好,好,真个孝顺的女儿。”他豁然站起身子,冷冷俯视着她:“那么去年七月,御史杜玉晟一家是怎么

死的?”瑾菡静了一霎,便道:“也是女儿一人所为。”嘉靖帝冷笑道:“你一人所为?你能教丁铎也偷去杭州?——说

!永泰和你,到底还背着朕做了些甚么?!”

瑾菡蓦地抬起头来,双手扯上嘉靖帝衣裾:“父皇莫非只听一面之辞么?那个林迁是谁派遣到四王兄身边的?四王兄被王

翠翘买凶行刺,又被劫掠南海,是谁仿造胡宗宪手令,炮击海寇谋害王兄的?巫蛊案中又是谁指使陆凤仪一味攀扯四王兄

……徐阶,高拱,还有,还有三王兄——”嘉靖帝一把推开她,连声怒喝道:“住口,住口!”瑾菡噤声不语,只定定望

着嘉靖帝,脸色煞白如纸。嘉靖帝已气得横眉立目,只指着她狠狠咬牙道:“好,你们都做得好——朕真是一个儿女也没

有了!”

瑾菡默默注视父亲半晌,便俯身叩下头去,低道:“皇子事关国本,求君父从容三思。”嘉靖帝余怒未消,却低喘着道:

“你说的是,皇子事关国本,朕也只能回护。”她仍俯在地上,迎面的青金石地砖散着刺骨寒意,从天而降的圣旨天音亦

是冰冷的:“因此你便自作自当罢。”

她僵了一霎,又叩了个头,低低道:“儿臣遵旨。”却再不抬头。嘉靖帝又看了她一眼,便阖上眼,对一旁内监道:“带

公主下去——回公主府。”几个内监省过神色,忙上前将瑾菡扶起,半拥半挟着往外走了。嘉靖帝这才重又睁开双目,却

正瞥见帘前砖地上莹然几点泪珠,伶俜凄清,宛如风露。

他心下一悸,忍不住轻呼了声:“瑾儿!”瑾菡脚下一停,回头望去,嘉靖帝正赤足站在冷砖地上,望着她温声道:“瑾

儿……你还想要甚么?”

那口吻竟还似幼年抱她膝上,逗问赏赐一般。瑾菡怔怔垂下行泪,便脱开内监拥持,回到帘前重又跪下,低声道:“女儿

只求父皇一桩事……身后勿与李和合葬。”她伸手抱住嘉靖帝双膝,仰面含泪道:“不贞不孝之女,愿不碑不冢,陪葬胡

宗宪身侧。”

嘉靖帝默然无语,只伸手抚了抚她头发,便决然推开她道:“——去罢。”

窗外夜深漆黑如墨,紫金砚底的朱砂却殷红似血。新擢的内阁首辅徐阶手持枢笔,在那血色中辗转几番,略一忖思,便就

着青藤纸从容写落。笔下依然是那手典雅端庄的馆阁体,从敲开功名的场屋文章,到弹劾权相的诤言奏疏,再到逢迎圣意

的青词表章,四十年荣辱峥嵘路走来,才终于将这一笔浓墨重彩地涂上首揆名印——其间风雨坎坷,剑影刀光,此刻静夜

扪心,恍如隔世。

然而这感慨才生,便被个直闯进来的不速之客骤然打断:“师相!一个多时辰前,圣上召宁安公主入西苑……”徐阶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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