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我是要你长久留我身边的,我也不愿你真个娶妻成家。可你们林氏总不能无有后代,因此不若找个女子,为
你留个子息……”话说到此处,却疾然一笑,戏道:“不过你可莫假戏真做,动了清肠!我断不容许的!”
林迁眼色却似是僵了僵,半晌才淡淡道:“真多谢。可我并不姓林的——我母亲说姓林也不过是行里成例。其实这世上并
无一家一姓,需我林迁延续香火顶撑门户的。”
他低促一笑,又道:“若是想要后嗣来承继门楣,呵,当初我还用这麝香作甚?”
这话一落,景王顿觉真也失言。他其实生出这主张,既有内疚,又有私意:这段时日两人情好意浓,但为了后嗣,他亦是
去了何氏处几次,推己及人,便生了弥补之心;另一头也盘算,林迁若是真有子嗣留在这里,也必然更易安心留下,不会
再随便离去。
这也算是两全其美计,但偏偏忘了林迁身份格外尴尬:他母亲是风尘中人,自是本家本族之羞,所谓“林”必不是她本姓
;而林迁又是个世家私生子,想必亦不为生父所认,这么一想,他当真是无宗可认无亲可奉。
孰知话才吐露,便堪堪触到他最伤怀处;景王一时也觉难堪懊悔,只能强笑了又抱住他,因道:“你不愿也好!从此后你
便只顾着和我,除了我,什么都不须挂念——你道我愿意见你和女人厮混怎的?”
29.总为浮云能蔽日(中)
尽管景王才道林迁是“方外人”,于政局谋划之道一窍不通,孰知在沈之白一事上,饶是他万般不信,事态却真像林迁所
说的那般,“闹出不可收拾的事体”。直教他也不知是该概叹林迁先见之明呢,还是该再骂一声“乌鸦嘴”解气。
其实事到临头,竟突然得教他来不及做任何感慨,只捏着胡宗宪加急传来的密件震怒不已:“真亏他还是权震东南的浙直
总督——战场上万余倭寇屠戮殆尽,沈家区区几十口竟有漏网!”
丁铎亦叹道:“唉!此案一出,不单杭州大小官员贪墨情形被揭,杭州制造局里的督办太监亦难逃脱,这就从杭州官场一
直牵涉到内廷了!——孰料一个娈童,竟惹出泼天大风浪,胡宗宪此番真也百密一疏!”略一迟疑了下,又道,“更奇的
是,这祸根逃过一劫,竟然既不远走高飞,也未自投罗网,整个杭州铁板一片,唯有那巡按御史杜玉晟是徐阶安下的钉子
,他竟堪堪就找上了门!一个愚痴贱流,何来这般的见识能耐?”景王冷嗤道:“自然是早有安排。姓沈的既把数年来杭
州官员与他勾结贪墨的账册佐证都预备好,想是早防了这一天。呵,只怨我真太小觑了人——原道他不过个铜臭熏心的俗
鄙商人,谁知竟有这般手段!”
真是一失足跌进万丈渊,心下一片懊恼:只怪自己太过托大,未一早提醒胡宗宪多加防范;又后悔当初未教厂卫潜去杭州
,好把事情做得彻底干净。一时想到厂卫身上,又猛的警醒到:若沈之白一案真相揭开,必然从地方官场累及内廷权宦尚
且不提,自己指示胡宗宪下手的内幕怕也再难藏住——那才真是自家的大祸端。
原本胡宗宪肯听从他主张,决然触动内廷的人,既是灾情如火被逼无奈;也是猜度自己一向和司礼监内官走得近,诛杀沈
之白至少已得吕芳默许。而吕芳却以为胡宗宪是听从严嵩之命,要拿内廷开刀立威;严嵩有苦说不出,也必然恼怒胡宗宪
妄自枉为。如此便一来绕过了司礼监,除了沈之白这个祸根,二来好教胡宗宪与严嵩离心,彻底投到自己麾下。然而剑开
双刃,一箭双雕计总难免两头蚀本,这投机伎俩一旦揭穿,必然同时得罪严嵩与吕芳,致使自己在朝堂与内廷都彻底孤立
。
而更堪虑的是,若嘉靖得知自己已能将手伸出千里之外,与封疆大吏、带兵统帅暗通声气,谋划勾当,以其一向猜忌刻毒
的心性,难道不会对自己生疑戒备,乃至索性摒除祸患?
数年心血,千重机关,才辛苦铺就今日局面;孰知一步之差,既失强援,又丧君心。正可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凝目盯着那纸密件闷然不语,捏着素笺的指尖冰冷,掌心却一片干热;默了移时,忽而沉沉道:“事到如此,只能一不
做,二不休!”
丁铎目光霍得一跳,只见景王脸色如河冰,一片坚冷中透着凝滞的青白,声音也似冰霰般簌簌落地:“杀!杀了这姓杜的
和那娈童——便有燎原火,也无非是倾尽东海水!”
他将密件“哗”到丢到案上,声音业已恢复镇静:“这姓杜的不是现下还被胡宗宪压着?趁这时机随便找个什么罪名,快
些灭了口——大不了,便教杜巡按也通一回倭罢了。”丁铎默了默,无奈叹道:“也只有这般了。可此事再交胡宗宪去做
,怕是不妥了吧?”
杜玉晟到底是官不是商,胡宗宪一把专阃令剑杀得了沈之白,却难斩都察院派往地方的巡按御史——按国朝制度,这“巡
按”虽不过七品,却是“代天子而巡狩”的观风督政亲使,可谓职小而权大,位轻而言重:所到之地,上至藩王巡抚,下
到府州县官,皆在其巡查监督职权内,正是朝廷监视督察地方官员的要害人物。因此巡按御使若被地方官员处置,必然震
动朝廷,引起清流言官动乱;更何况杜玉晟是徐阶亲信,专为侦勘监督胡宗宪在外行径,胡宗宪若明火执仗杀之,岂非正
是引火烧身?
景王深知丁铎所虑极是,杀杜玉晟不能再假胡宗宪之手,但若是自己教厂卫的人去,却必然瞒不过执掌东厂的吕芳,反又
把嫌疑招到自己身上。他把这顾虑对丁铎说了,丁铎略一思忖,便道:“依老夫所见,不如索性教吕公公自己动手。沈之
白案一旦揭出,杨宝宁之流哪能幸免?那都是吕公公栽培多年的心腹,拽着这条线就能牵出司礼监,因此他实是与胡宗宪
共祸福——只是殿下要想个由头,督促吕公公快些决断,千万莫待姓杜的开口说话!”
景王低头想了想,便道:“这个容易。教瑾菡去找吕芳,就说她有短处落在沈之白手中,求他速去灭口。”瑾菡原是吕芳
一手带大,吕芳对这旧日小主人向来感情深厚,这事教她去做,确比他出面更为适宜。“教厂卫去人把他暗中做了,索性
布成畏罪自尽的样儿……这般徐阶纵起多大疑心,也只当是吕芳为了保住内廷而下手,我们也有个遮掩。”
丁铎看他一眼,便垂首默然不语,只听得景王又道:“却倒要麻烦丁师傅一桩事——师傅告个假,也去趟杭州。”
他眼中闪着几丝寒芒,唇角犹自冷笑:“烦丁师傅看着厂卫们做事,此番是不能留下丝毫把柄了。更要紧的是,得处置好
那个娈童。他身上不是带着沈之白留下的黑账?我猜必然头一个就是胡宗宪的——师傅万务把它好生带回来。”
和丁铎又谋划多时,待把详细情节都落定,送了丁铎出门回府,他便穿过后花园,沿着湖边回廊独自走回枫晚亭。正是深
夏暮色,湖边垂柳绿浓,酴醾销尽,微微晚风拂过水面,撩起几缕挟着荷叶清香的凉意,习习绕上颜面身畔。
然而奈何胸中千头万绪,周身燥热莫名,此刻便是当头浇下一桶冰雪水,也消不得心头万丈无明火——以胡宗宪之霹雳雷
霆手段,沈氏一门竟有余辜,莫非是事前已有泄露?沈之白一事经手的都是亲信,若真有人暗通曲款,此祸根必在自己身
畔!一时想到瑾菡那日扑朔神色,心头微动:或者是女流一时心软,或者是她办事不严,致使身边人泄密,怕也未可知?
但无论这风声如何走漏,此番自己终被逼到了险境绝地:厂卫此去若真能灭口毁迹还好,万一再有闪失,又该如何弥补?
一旦“暗杀御史”这四字被落实到身上,立时就会引得朝堂震动清流激愤,那滔天巨浪便会冲着自己劈头砸下——正是一
步踏错歧路,便不得不咬牙继续走在高崖绝壁上,步步惊心,却偏回头无路!
恰在忧恼交际时,一阵微风拂过,廊外几线垂柳悠悠掠上脸面;他躁得一甩手荡开,只这无意间一转眼,正瞥见湖心水榭
里立着个男子身影,掩在月色花影之间,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他心头蓦的跳了跳,拨开眼前柳枝凝目望去:只见那人临水而立,一袭轻薄绿衣披在清削肩头,晚风一拂便飘曳飞逸,宛
如眼前这一湖水波;大概是这般站得久了,满头青丝已微乱,一缕散发自颈后垂下,墨痕般流泻在玉色肌肤上。
景王呼吸急促起来,他口唇轻轻动了动,却到底没吐出声;那人却仿佛是感到背后有人注视一般,微微侧转过脸,似是向
他瞥了一眼。暮色浓郁,不足望清那人眉目,然而淡淡月华映了粼粼水光,正勾勒出的额角脸侧那线轮廓,尽管已别数年
,却是再熟悉不过。
登时如遭雷殛。全身僵冷似冰,唯余胸口一片火烫如沸;他着了魔似的望定那抹身影,不觉缓缓挪动步子,向水榭一步步
移去。一路花枝柳条杂错划过脸上,却浑似不觉,只听得自己喃喃轻唤了句:“隽呈。”
那人肩头微一颤,却仍未回头。景王已堪堪站在两步之后,却始终不敢伸手,似乎真怕眼前人不过一抹幻影,只待轻轻一
触便烟消云散。
怎的不教他疑心?明知斯人已逝,此刻却见身影宛然。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底是一缕精魂不散,还是痴情怨艾犹未销?
然而,然而到底又回来了眼前!
不止僵立了多久,痴看了几时,他才轻缓抚上那人肩头,将他慢慢转过身子——
“隽呈……”
那人仍是默默低着头,听闻他唤了这一声,眉睫不觉一颤,抬目望了他一眼。
轮廓宛然相似。可月色下那双眉纤秀,眼目婉媚,竟是女子面目。
这并不是他!
绷得紧细的心骤然一空,仿佛挑到极处的琴弦被决然扯断了一般;抚着那肩头的手猛地收紧,似是想将她一把推开,却最
终沉沉落下。他眼底泛着几丝危险的寒光,声音里已是怒火难掩:“说!你,这般是做甚?!你到底想——”
曹妃不由微微退了半步,强笑道:“没想如何。日前见瑾菡着了男装好爽快,便……”
“胡说!”曹妃话还没说完,便被他一声怒喝打断;他狠狠瞪视着眼前人,逼近半步,咄咄威压道:“李和死了,瑾菡那
般出头露面也罢了;你和她学,莫非是想盼我早死么!”
“殿下……”曹妃略带惊恐地望着暴怒的丈夫,一时竟不知如何分辨;景王此时急怒羞恼并了难言的失望伤痛,狂风巨浪
般在心头腾跃翻滚,无论怎样发作也宣泄不尽:“你少与我耍花腔!打量着能把我当痴子哄怎的?这段日子你真越加放肆
了!你想什么我都清楚地很——你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莫以为王候不出妻,我就能一直这么容你!”
“明白告诉你!到今日我都不和你计较,无非还看在母妃和瑾菡面上;否则便是无有一纸休书,我也能教你……”
“也能教我做一世弃妇!”曹妃忽而尖利地迸发出一句,眼中苦泪簌簌而落:“你当我还怕什么休书么?你一年到头连我
院子也不进……如今我却和瑾菡有甚的两样儿?”
景王怒极反笑:“你终是把实心话说出来了——还是盼着我死了的干脆!好,好,你嫌我不进你院子,我还真怕见你这副
模样儿;从此你就待在院子里,一步儿也别出来!省得你又四处装神弄鬼!”
这话一落,曹妃脸色骤然惨白,一时连眼泪也止了;她咬着口唇盯着丈夫移时,才颤声道:“装神弄鬼?呵,究竟是我装
神弄鬼,还是你心里自有散不去的魂儿,一见个影子就给勾出来了?原来就有了新欢,也忘不了屈死的旧人!”
“住口!”景王胸臆起伏如潮,沉重的呼吸直打在她脸上,一只手已高高扬起,堪堪就要打落;却到底一转手又放下,反
指着身后回廊,低沉喝道:“滚,你快滚!别等我真忍不住——你莫教自己后悔!”
曹妃背后靠着亭柱,只仰面死死盯着他,眼前又浮起一层莹然泪光;忽的绽出凄冷一笑,泪水却扑簌坠落,人已掩面掠过
他身侧,快步向榭外奔去。
清冷月色下,那抹绿衣身影到底湮灭无迹,周围又是一片寂静;可心底那人的音容笑貌却似真附了魂,依依浮在眼前这片
浓郁夜色里,挥之不散,触之又离。
他枯立片刻,便缓缓坐倒在柱旁。一时心中再无怒,亦无悲,只余空落落一片,仿佛怒涛席卷过的沙地,仿佛野火烧尽后
的死灰。
30.总为浮云能蔽日(下)
——窗外是霰雪霏霏,寒云如冻;堂前却春意软侬,铜兽吐烟。十指拨云撩雾般轻分,便凭空拈出一枝含露芙蓉;举眼望
去,满座面目模糊,唯耳边似有人抚掌笑叹:“若即若离,似幻还真——真‘谪仙人’也!”
——杨柳楼心舞,桃花扇底歌。那郁郁酒意透喉侵心,半醉半醒半迷离,似又听得一句低回自语:“逸仙好似一故人……
”
——“你自归去!从此远离权贵,自在乡野——勿忘勿违!”
林迁豁然睁开双眼。暗夜一片幽黑寂静,唯榻前水晶帘应了夜风摇曳,间或流出几声滴泠低语。他凝了凝神,一抚身侧已
无人,转眼瞥见帘外隐约一缕烛红微微,便披衣下地,挑帘一看,果然是他还坐在案前。
他怔了怔,不由走过去低声道:“你这两日怎的了?总这么折腾。”
景王身子微仰靠在椅背上,凝目望着房顶,似是正在出神;骤然听见他声音,竟惊得身上一动,直起腰背望着他,略微笑
笑:“太燥热,总睡不着。”
林迁皱皱眉:八月天虽有些反热,夜里却已凉意初透,阁子里四角又置了冰,更是十分清爽,怎至于便夜夜睡不着?情知
他是另有心事,却也不想追问,只望着他不说话。景王给他黑沉沉的眼色看得微感虚慌,便又强笑道:“遇到棘手事,心
里烦,头疼——莫管我,你自去睡罢。”
林迁道:“想是杭州又出乱子了?早劝你别做刻毒事。”景王摇头苦笑:“真又被你不幸言中!——烦卿以后多盼我点好
处可成?”
才说着,便觉他的手已抚上自己额头,轻缓又稳实地抚摩按压;耳边听得他低声叹道:“闭了眼——我盼你好处有何用?
恶业积多了,总没好了局。”
景王只一笑,依言合目,由着他为自己按捏。想当日被掳海上,晕船厉害时只觉头痛欲裂,林迁无奈下也曾如此为他缓解
。其实这般未必能解除几分苦楚,但这气氛情愫却教心里颇为熨帖——此时身子后仰,微微靠在他身上,感到那片胸臆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