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踏实,游走额角的手指却微凉,这般按在额角律动,好似一缕清风缭绕,悠悠荡入胸怀,倒真纾解了几分积郁苦燥。
渐渐的,焦热的额角给他的手指浸得一片清凉,几缕夜风透窗而过,似已夹着桂子清香——竟是秋日情味了。
秋夕。桂子香。夜半透初凉。
轩窗半开,枫影婆娑,袅袅桂子清香流了半榻,染到流水也似的一枕青丝上,却是如何拂拭缭绕也不能消散。湛湛月辉把
那手臂映得河冰般青白,冰冷固执地交缠在自己颈侧肩头,吐送到耳边的气息却是如此炽热情切:“载圳!载圳——就许
了这一世,你我今生不负不弃!……”
许之一世?此生谁身,今夕何夕,这一世看来竟如此漫长,如此不能预料,教自己怎能轻言许诺?
幽沉夜色里,那闪着热切期许的眼神好像燃在雪地里的火焰,终于一分分被寒意蚀透,渐渐熄成一段僵冷的灰;待到它重
新燃起,却是闪着灼烈的憎恨怨尤:“你怎能辱我曹氏一门如此!”
可是自己的冷笑?——我不敢再辱曹公子。从此你我分道,两不相干。
那扑朔眼色模糊黯淡下去,苍白颜面却自一片暗夜中清晰浮起;他伸出手去抚,才一触及便见那容色惨变,霎时眉目枯槁
,血绽骨裂,宛如剑折玉碎。
“曹晗廷就此拜别殿下。从此你我情义永绝!”
——两不相干!情义永绝!
景王蓦地直起身子,睁睛怔怔瞪视着眼前迷离夜色。林迁只觉指间一片粘湿,都是方才他额上冷汗,便抚着他肩,低声道
:“怎的?做噩梦了?”
景王微微摇头,停了停,才吐出口气道:“不相干,累了,有点心悸。”他望着案头烛台,只见银烛已不足三分,摇摇光
火将尽,想起方才清醒时还未燃半,忙抚上林迁的手,问:“我方才睡了多久?你就一直这么站着?”
身后的林迁并没说话。他便缓缓握紧那双微凉的手,合在掌中,交叉着拉往自己心口;林迁顺着他微微弯下腰,半附身依
在他肩头脸侧。两人这般静静抱持了一会儿,景王忽而轻声道:“卿甚好……一直未走。”
林迁只转脸望着他,眼色沉如静水;他握着他手的力道又紧了分,将他身子拉得更低,凑唇啄吻了下他脸侧,微微一笑,
又温存道:“可记得了——哪日我就教你走,也千万别走……”
案旁的昏红光晕恍然一跳,便飘摇摇熄灭了。眼前登时掉进一片沉郁的幽寂里,唯有彼此体温相透,呼吸交缠;耳畔听得
他胸口心声,却是沉实稳定,一息一声,宛如更声滴漏,教人只觉无比静好安稳。
就这么睡实了过去,安心坠入一片纯粹绵长的宁静,再无乱梦杂念。
林迁便这般一直俯低身子抱持着他。夏夜短暂,仿佛才守了他入睡不久,淡薄黎明便融融侵近身畔。晨曦中只见他神色沉
静,呼吸缓长,微风透窗而过,掀起案上一页纸笺扑落脚下,那素纸上写的却是:“杜事已毕,祸根尽除。佐证得手,旬
内当归。”
雪笺翰墨,正是丁铎那手秀挺颜体,看来如此清白干净;孰知这纸黑白分明的背后,遮盖了怎样一场肮脏血腥。
七月十九日晚,丁铎与东厂番子五人到达杭州,当夜便直入杜宅。杜玉晟在杭州任期不过一年,随任只带了一妾和妾生幼
子;他行动已被胡宗宪暗中桎梏,深夜见厂卫闯入,自知难以幸免,却抵死不肯写下丁铎口述的“认罪遗言”,更不肯吐
露沈之白娈童云瑞所在。厂卫先辱杀其妾,不听,又将岁余幼子抱出,逐一拔断十指,幼子惨啼昏死。杜玉晟面容惨变,
才颤手写下承认自己收受沈之白贿赂,为其遮盖通倭走私罪行的绝命书。再问娈童以及黑账下落,杜玉晟仍不答,厂番作
势要惯杀其子,躲在暗室中的娈童云瑞自奔而出,杜玉晟乃被厂番勒颈毙命,并伪作其先杀侍妾,又遗书自经的假象,杜
子亦被生生埋至后院。
如此一桩人伦惨案,由丁铎当面对景王道来,也不过如是简洁数语;景王自幼耳濡目染,厂卫酷烈手段见过太多,更不以
为意,只着紧问了句:“那黑账呢?上头都有谁?”
“那些黑账分了两处,一处是账册,都是沈之白多年与杭州官员交易的明细,足有两箱之多,携带不便,也无大用场,老
夫便做主就地焚毁了;另一处只有他向胡宗宪和杨宝宁行贿的记录,”丁铎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方青布包裹,竟迟疑了下,
才递了上去,“殿下过目。”
景王打开布裹,见里头是一折米色薄卷,非纸非帛,捏在手里轻滑柔韧,展开看觑,上头密麻麻用朱砂刺着蝇头小字,详
细列着行贿物品、时节以及旁证,大半倒是关于胡宗宪。他瞧得有趣,不由笑道:“这沈之白真忒没趣儿!万贯家财,孝
敬个九牛一毛,便如此详细罗列,胡大总督若有先知,这夺命刀怕早斩下来了——呵,这卷子他是藏在哪里的?”
丁铎瞧他一眼,低声道:“此卷原是……刺在那娈童背上的。”
景王脸色微动,指间不觉揉搓了下那卷物件——怪道如此滑腻白皙,淋漓朱砂刺在其间,真如雪地落梅……可一晃神,竟
不期然想起那夜与林迁昵画情花的情状,心头不觉一恻,将那卷掷在案上,淡淡道:“沈之白亦有忍志。”
丁铎道:“是,也真是好算计。之前老夫还一直诧异,杜玉晟即便被胡宗宪软禁,也未必没有路子送信入京,如此整倒胡
宗宪的好时机,徐阶怎的全无动静?想必是这份活黑账一时送不出去,徐阶手中没有真凭实据,不好妄动。”景王点点头
,问道:“那么此番师傅拿到佐证,胡宗宪可知否?”丁铎略一思忖,道:“他必然是知道的。厂番行动想是瞒不过那杨
宝宁——不过老夫听说,五日前他已应诏入京述职?”
景王道:“说是述职,实是被内阁催战——头半个月北边和俺答部连着遭逢几次,北寇那边儿在闹旱灾,等关内秋粮下来
,他们少不得又将大肆进犯抢掠,到时怕有大恶仗要打;朝廷军费开支撑不住,急着要胡宗宪剿倭清场,结了东南的烂账
。”说至此,微一冷笑,又道,“严阁老还养病未能理事,徐阶当着半个家,想必还有调虎离山,趁机清查的意思——说
来,我们去的倒正是时候。”
丁铎皱眉道:“可杜玉晟的死讯不日便要传回京城,也不知徐阶如何反应?”景王只笑道:“都由他。人是东厂做的,有
冤只管往宫里诉。我倒待看,那徐阁老可有和吕芳打擂台的胆量?”心头念头一动,却望着丁铎道,“这沈之白给胡宗宪
都记了暗帐,不知瑾菡和他数年交道……”丁铎低声道:“宁安公主那一册,老夫也销毁了。”
两人才说着,就听得外头竹帘子一打,跟着眼前一晃,一身青碧色男装的瑾菡飘然而至,她笑望了景王一眼,转而对丁铎
一拱手,笑道:“丁师傅几时回京的?一路辛苦!”
丁铎忙起身回礼,道:“谢公主!”景王却道:“这北京还就是地面儿邪,才提起你,可可儿你就到了!难不成我这里真
有你的耳报神?”
“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瑾菡笑如春风,道:“听说何氏有了喜信儿,我是特来向王兄道喜。”丁铎听得一怔,
随即会意过来这“喜信儿”说的该是何氏怀了身孕,顿时心头也是一舒:若是此番景王能一举得男,在后嗣这一大节上便
算是和裕王扯平了,嫡位之属便又进了一步。当即向景王拜贺不迭。因瑾菡在,自觉久留不妥,略说了两句,便告退辞去
。
景王送了丁铎出去,回房对瑾菡道:“你消息也真快!头半晌李太医才过来,我才说打发人告你一声的。”
瑾菡笑晒道:“还劳王兄差人告诉我了?这头太医还没走,我那好姐姐便气急败坏差人叫了我来,对着我又是哭又是怨絮
叨了多半个时辰!”景王轻嗤一声:“她总是这么短见!关了多半个月,还没消了这邪火——你不必理她。”
“这却不能不理。”瑾菡轻轻叹口气,望着他正色道:“我劝王兄多费心行齐家之道,何氏要找两个靠得住的人看护好,
她那头儿我也要讨个情儿——王兄就放了她罢?好好儿的把王妃禁在院子里,成什么看相儿?无非是费心哄一哄她。我方
才答应她来求王兄,孩子落了地若真是龙子龙孙,就过继给她。这么对谁也好。”
自成祖以来,宗室立储立嗣奉行子以母贵,何氏出身低微,若是产下男婴,自是过继给曹妃于今后更有利。因此景王略一
思忖,便道:“放了她我依你,过继的事也不是不可,只是现在说还嫌早。”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含笑对瑾菡道,“倒
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这番的事,当真要好好谢你。”
“那我便真要讨赏了。”瑾菡瞭他一眼,含笑道:“不过这样东西,只怕我说了,王兄又舍不得。”
“说罢,你想要什么?——从小到大,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几曾没割爱?”
“那好。”瑾菡直望着他道,“王兄就把林迁给我罢。”
“你恁地胡闹!”景王哑然失笑,扇柄一点瑾菡,“你要他做什么?你几时学会这般拿我寻开心?”
“我没说笑。”瑾菡走近两步,一脸郑重之色:“我要送他入宫,助父皇仙修。王兄还不知?昨夜道士陶仲文在朝天观羽
化,君父可是难过得紧,道是‘自此不通仙人音’,这时候把谪仙人送进去,可不是最好的时机?”稍停,又似笑非笑道
,“他已给王兄感化恁的久,想必是该驯服了?”
景王的笑意淡下来,断然道:“不成。我不答应。”
瑾菡道:“王兄难道忘了,当初千方百计诱他入府,为的是什么?”
“当初与现下不同。那时,他不过是我们手里一枚棋。而如今——”景王望着她,低声道,“如今我不能教他卷入这是非
争斗场里去。”
瑾菡一时不语,只转眼看着满窗修竹,少顷,才问道:“王兄那时当他是手里一枚棋,那现下,又当他是什么?”
景王略一笑,扯下自己腰上的那枚玉佩撂到瑾菡身前的台案上,道:“就好比这块玉,心知它珍贵刚硬,只想随身带着手
心抚着,是个心念儿,却不能用它削做匕首伤敌——你懂了?”
瑾菡回眸凝视着他,缓缓道:“若是真只当他是掌中玩物,倒也好。”
景王给她看得爽然一笑,道:“你使这种眼色看我作甚?好好儿的中秋,又赶上喜事,何必说这些儿个……对了,你这节
要怎么过?我晚间要入宫,你一人回去冷清清的也没意思,就在这里和夙敏她们几个一起罢,等我回来再敬你一杯谢仪酒
。”
“你饶了我罢,我方才使多大精神才从她那里逃出来,晚间还要留着再听她折腾?还是等你去哄罢。”瑾菡轻笑道,“她
现今心里不知多怨我呢,你还说当她面儿谢我,成心教她呕死我么?”
景王不由失笑:“倒也是!”想了想,略带点坏笑瞄她眼,道,“我倒知道,有人今晚也无处团圆呢。”见瑾菡一挑眉,
他才继续道,“胡宗宪。他向礼部告了病,晚间不进宫了。”
瑾菡疑道:“告病?”
“心病。”景王将丁铎的话略一转述,又道,“瞧那账册上一笔笔历历在目——难怪六月里你生日,他肯明珠盈斛讨你一
笑——这东西若教那帮科臣言官看到,怕不立时就闹个沸反盈天?”说着见她似要拿起那卷册展看,忙喝止:“别动!那
东西太邪秽。”
瑾菡怔了怔,便不再看,只略一叹息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带兵哪能不使钱?李氏数万铁骑镇守辽东如壁垒,靠的还
不是赏深罚重?”
景王冷笑道:“何止带兵使钱?他这般肆意敛财,只怕还少不得严嵩父子的份子。他们如此贪心不足,早晚连累胡宗宪一
起折进去。”他略一思忖,对瑾菡道,“你去瞧瞧他,我如今见他太扎眼。告诉他,杭州一案他不须耽心,万事我这里顶
着,他只管尽快荡平东南倭寇,数年剿倭不但三省涂炭,连着东北还要戍防北寇,朝中军费开支也委实顶不住了。东南战
事早结,开通海面商货贸易是正经。”
瑾菡应了声,一转身袖子却自案角拂下一纸素笺。她捡起一看,却不是景王的笔迹,心思一转,问道:“你让他进这里了
?”
景王一怔,道:“偶尔。”
“这是把他做掌中玩物的做法?”瑾菡微睨那束卷册,道,“若是这类的东西给他见了,如何收拾?”
景王皱眉道:“瑾菡,你为何总疑心他?”
“难道不该疑?想想自他进了王府,绕着他出了多少事!裕王府家宴上,偏是他挡了那一刀;王翠翘在京里无眼无耳,居
然能生生绑了他去!再想想,沈之白的消息又是怎的泄露出的?”瑾菡冷笑道,“我劝王兄莫忘了他出身——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
“够了!”景王脸上变色,低斥一声,“这种村话也配你说!”瞥她一眼,又寒声道:“沈之白的事,我早教你查查自家
身边人,你倒往别人身上扯!”
“呵,原来王兄这般信得过他,反倒疑心我!”瑾菡心头发寒,口中便越加咄咄逼人,“也不想想他倒是什么成色?堂堂
顶冠束发男儿以色事人,本就不是正经勾当!王兄别为了床笫之欢枕侧私情,就乱了自己大计。即便看厌了钗环脂粉,真
想找清俊小官儿,南风堂子里也有的是——你还真当他是晗廷大哥,便这般托付情肠了?”
话音才落,一个耳光就贴上她脸颊,只听得景王怒喝道:“放肆!谁许你这么教训我?!”
瑾菡咬牙望着他,眼中盈盈见泪,却昂着头绝不肯掉了来;景王一时没按捺住无名火,见她这情形心头好生后悔,伸手要
去抚她脸颊,温声道:“……打疼了?”
没想正在这当口儿,帘子一动,竟恰是林迁进了来;他看见两人这情形,怔了怔,对瑾菡拱了拱手,道:“见过公主。”
瑾菡脸一侧避开他抚过来的手,瞭一眼林迁,口中却道:“玩物丧志,玩人丧德,这道理王兄自不需我教训——我只盼王
兄不要自误。”说罢,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景王疾问道:“丫头!你去哪儿?”
瑾菡停了停身子,凉声道:“遵殿下谕令,去探别人的心病!”话才落,便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