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日本这个国家的权力中枢所在,却充满争执和阴谋,总是波澜万丈,要以佛祖的话来形容,真应该称呼宫中的世界为修罗界——华丽的生活中还有着阴惨的一面。
可是自己却从没怀疑过要挣扎着活在那个世界里。
在权谋权术横行、讹虞我诈的世界里,看过多少人在夹缝中求生存却不慎失足,人与人之间原本该存在的同情和关怀,却成为致命之伤的例子,则从父亲的死当中学到。即使如此,他却从没想过要离开那个世界。这让业平觉得自己已经失败了。
所以这次突然接到奉币使的任命,并非没有逃避的方法,可是业平却抱着「既然对方出手,那就正面迎战」的心态接了下来。
原本都听说已经内定是左少将的工作,突然落到自己身上,业平从中看出三项阴谋:
其一,无法对应突如其来的敕命,做不到身为敕使的准备工作,而让自己背负耻辱犯下错误……这一点母亲伊都内亲王拜托小舅高岳亲王家出手相助,所有事情都已准备万全,因此得到解决,只是伤了母亲的心。而且如果母亲没有发挥她的手腕,对方的阴谋可能就会成功了。
虽然这只是权宜之计,但能够让担任敕使的决定这么快地被推翻,这摆明是要刻意展现北家的势力,也受到罔遭的评语说:「在五将监终于正式引起北家的注意」,因此改变态度。
其二,接下来敕使的工作,对方很有可能以各种不同的方法设下陷阱……只不过,近从的舍人中也有四位是藤原家的人,将一行人以连坐法问罪肯定行不通,业平心里盘算着,得要更小心地注意,并运用临机应变的智慧。
其三,更简单且更有效果的就是,伪装成野盗袭击暗杀自己的可能性……目标锁定回程,既不会影响国家重要的奉币祭典,若能成功,这可是个能够完全切断后路的方法。
当然业平并不打算让对方得逞,包袱中备有太刀跟盔甲,即使是回程也绝对不放松警备。若面临突然被射杀的状况只好自认倒霉,可是如果要以太刀打斗,他有绝不输人的自信。而且对方的目标只有业平一人,要防对方的攻击有许多方法可用。
(嗯,这种程度的手段怎么可能就打倒我呢?)
抱着这样的心理离开京城,可是一切却变得麻烦起来。
……真是受够了。
对什么?
……对任何事……都是吧!
(这段旅程实在太无聊。)
业平替自己的心情下了结论。
真想要女人,心里想着。谈场恋爱,用各种方法吸引对方,成为自己的人……
惯于耍弄游戏人间的情爱游戏,想要轻松排除晕种忧虑,谈恋爱是最好的方法。
可是心里虽然如此想,他却自嘲「不是这样的台」,这跟你真心所想的不一样。你想要的是……
(不可以说出来。)
业平命令着自己。
那是一段已经放弃的恋情,不能有拖拖拉拉犹豫不决的态度,这可攸关宫中第一恋爱达人的面子。
可是现在却从内心深处不断地涌起,那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满溢内心的哀伤情绪,而且毫无停歇的意思。
……仔细想想,原以为已经乖乖地认定自己身为「兄长」的地位,但或许并不是那么回事。明知道得放弃对他的爱恋,站在要把他当成弟弟关怀疼爱的立场上看,就得在恋爱与疼爱的暧昧境界间,好好地割分清楚才可以。
(或许还是该去陆奥吧!)
业平心想。
离开京城虽然可惜……那儿有着洗练成熟的女人,木讷诚实的友人,还有……该要彻底死心,令自己痛苦又尝到甜美滋味的单相思对象。
「业平大人。」小舍人光正喊道,业平回头看。
眼神相对,光正却没说话。
「什么事?」业平问。
「啊,是。」光正吞吞吐吐地,看来好像是在想,该要说什么可是又犹豫着,硬是开口找了个机会说:「想问问您,关于今晚住宿的铃鹿富人家女儿的事情。」
「这种事别问我。」业平答道,想赶紧让这令人不快的话题结束,于是又补充道:「我对乡下的女人没兴趣。」
光正沉默着,业平欲转换气氛,转头看看四周。
最近听说会有野盗出没的铃鹿山中官道,衬着林木繁茂的山林显得更为寂寥,让业平觉得(真是舒服哪)。越过山崖,真想就这样一直往东行。往远江,骏河,甲斐……毛野一带去也挺不错。安房,常陆,然后是陆奥……离京城越来越远的乡下地方,想必更为寂寥也更好。
盘算着,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原本一直在犹豫不决的迷惑立刻一挥而去,下定决心的爽快感,让业平情绪高涨,呼唤着:「光正。」
「是。」
朝着骑马靠近过来的忠心随侍,业平爽朗地宣言:「我决定了。下一年的补任,我要申请改任到东国,任何一处都好。」
「啊?」
看着瞠大眼睛满脸惊讶的光正,业平稳重地接着说:「不过在那之前,要先整整北家,把狡猾的狐狸给抓出来。」
「是……」
对着吸着气回话的光正,业平用前后行走的人都听不到的声量继续说:
「这次突然的敕使任命,也是北家狐狸刻意指使的。我让国经跟千寿交好,惊险地化解了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似乎让对手相当不满。如此做不但能让对手收手,而且还能够加以利用喔。」
「咦……那个,就是说——」
几乎完全不知道之前来龙去脉的光正,露出相当惊讶的表情,业平开心地说明着自己的决心:
「如果狡诈的狐狸没有上钩,至少可以除除野草让对方感受到威胁,而无法拒绝我方的要求。」
「这,这个嘛……」
这时前导者送来已经看到今晚住宿处的消息,业平下命令道:「先派遣两名去确认看看。趁这时候让仆役们休息一下,把队伍整好。唱歌谈笑等行为要克制,吩咐他们必须摆出有威严的样子。」
「遵命!」
「还有,有件事要先告诉大家。」
「是。」
「或许这只是流言而已,据说铃鹿富人的女儿,期望能够嫁给有地位的公卿子弟。已经出手的大江友尚,现在日夜都被催促着」什么时候要来迎娶」、「今天吗」、「明天吗」,终于受不了地逃到筑紫去。据说长得不怎么样,可是床上的表现相当不错,如果有人想要成为拥有床技绝佳妻子的山野领袖,就尽量释放你的善意吧!」
「这样将监大人不就是最大的目标吗?」
「友尚大人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据说对方躲进寝室里,等到醒来时就趴在自己的身上。」
「这真是太恐怖啦!我干脆关在笼子里睡觉吧!」
「唉唷,如果是你,根本不用担心,只要看一眼,她就会自己上门啦!」
「这,这是什么意思!」
「啊哈哈哈哈!」
偷偷看着因舍人们嬉闹的对话,开心张口大笑出来的年轻少主依旧不失优雅的端正侧脸,光正满心苦恼地想:大人是认真如此说的啊!
光正知道少主最近一直隐藏着忧郁的情绪,原本以为他不过是因为女人的事而烦恼。没有想到,竟然是为了好样的事……
自愿前往乡野地方任职倒还好,但是事情跟北家牵扯上,那可不得了,在原家并没有多大的势力,这件事自己也相当清楚啊!
可是,看样子少主是认真的。听他说话的方式,跟平常习惯性地随口玩笑话,或是戏言的语气完全不同。
从少主十五岁时就开始随侍在旁,业平这个贵族公子,对于政治权利有多么可怕知之甚深,他并不像外界所认为地那么肤浅。应该说,他是个能看透事物本质且生来就很聪敏的人……换句话说,明知道要动摇当红炸子鸡藤原北家的力量,需要冒十二万分的危险,他还是决定要(做什么事)。
(这样的话,也只有跟随主子到底了。)
光正非常清楚自己的立场。
主子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会更改的习性,从跟他十年的经验中已经清楚了解。可是,光正却从没有兴起过,怕被拖累而不愿管他的想法,可见光正非常喜欢这位少主人。
结果那天越过山崖的行程变成最困难的关卡,就在期限只剩下一天时,一行人终于安全无事地抵达位于伊势的齐宫。
话说这「齐宫」,是以齐王居住的「内院」为中心,负责神宫和齐宫相关业务的齐宫寮各官衙,和高级官员居住的宿馆,以及下级官员的町屋林立的宫都规模大小,东西有十町,南北有六町大,只比京城大内里小一圈的宽阔规模。
敕使一行人受到齐宫司殷勤接待,进入中院里专用的宿馆,立刻便向内院通报使者抵达的讯息。
伊势齐宫跟举办加茂神祭祀的「紫野齐院」相同,都是请来与当时皇上有血缘关系的未婚女性担任齐王,其任务就是要执行在伊势神宫举办的,以祭祀天照大神为首的最高位神祗的典礼。
现在的伊势齐王是先皇的亲生女儿,御名为「久子」,他是跟东宫道康亲王相差三岁的妹妹,从先皇驾崩被任命为齐王以来,已经有十六年……也就是就,她三岁时就当上齐王至今都没有出过齐宫一步。
问候一行人抵达的使者,带来要敕使入内晋见的命令。美其名是讨论奉币仪式,实际上是住在伊势乡下的齐王和她身边的女官,非常渴望来自京城的消息,而要找敕使聊天。
业平换上上仆役们背来的衣冠束带正式服装,还有四名同样穿着正式服装的舍人,陪同前往内院。
被允许进入男宾止步的内院者,只有得到敕许的正敕使一人,陪同的舍人则在别栋房舍等候。
齐王会见敕使时,谒见的房中上位与下位就隔了十间的距离,当然得隔着着廉幕。也不能直接回答齐王的问话,双方的身边都各有一位传话女官,一句一句地传达两人说的话。
比方说:
「现在在京城内流行什么色系的衣服?」
「「初雪」款式很受欢迎,今年的流行则是「外白,内里浓红」色调。」
「去年是流行「内里红梅」色调吗?」
「是的。今年以更深的色调受到大众喜爱。」
……像这样轻松的对话内容,全部都得变成:
「齐王大人要问你「现在京城流行什么色系的衣服」。」
由齐王的传奏女官说出问题后,再拜托被问话方的传奏女官说「请问您身边的大人」接着问话方的传奏女官再将答案以:
「敕使大人的回答是「初雪款是很受欢迎」等等……请禀告齐王。」
就这样严谨遵守着看似毫无意义的古老形式,与齐王进行对话。
当然,双方都听得见对方的声音,可是直接对话是僭越的行为,即使听得到也要装作听不到。
原本业平大人的声量就足以让齐王听见,可是齐王说话的声音就像蚊子叫般微弱,业平根本就听不到,所以实际上也需要传达女官的协助。
可是像这样气氛严肃又古板的会见,过一刻以上,就连成人之前待在宫中过日子时常要忍受严谨规矩的业平,也感到非常疲累。说真的,已经很厌烦。
但是久子娘娘,就像小孩子一样,抓着人就猛说个不停。
更何况谒见的房间相当寒冷,坐在下位的敕使连个暖手的小暖炉都没有。再加上已经快要忍不住想要上厕所的欲望,因为寒冷更加压迫着业平,终于让他开口。
「请身边的大人代为传达。」先说出常规的话后又接着:「实在很抱歉,能否允许小官暂时退席,请您传达给齐王大人。」
当然声量刻意大到齐王都听得见。
「你太失礼了。」
业平对在自己身边小声斥责的传奏女官说:「龙神来造访了。」
业平挑名说,刻意用会降雨的龙神来解释,是要告诉女官(想要上小号)。
「这,这种事情怎么能禀报。」
业平(哼)地白一眼脑筋迟钝的女官,小声地跟她进言道:
「您可以禀告齐王大人,时间已经不早了,您是否可以赐予退席的许可?」
「可是齐工大人似乎还有话想要说。」
「改日再召见也行得通。还是说,要齐王当场吩咐就用桶箱(尿桶)吗?」
「好,好了!」
看来快五十岁的古板女官,大声开口的同时当场跪伏下来,让业平拼命压抑着想要仰天大吼(快救救我吧)的冲动。在侍奉大神的最高位巫女齐王身边服侍,就算再怎么过着如尼姑般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故做纯情吧?
业平想着,突然想起,难不成、这就是阴谋?在齐王面前出洋相的话,若是做出失态到难以辩解,得被斩首的行为……
(别开玩笑了!如果要背负这种耻辱,还不如犯下「拥抱齐王触摸胸部的罪」来得有看头多了)
救业平的齐王身边的的女官。
「敕使大人。」女官开口说:「齐王大人已经累了,本日的谒见就到此为止,你可以退席了。路途遥远一路上辛苦了。」
总算得救啦,业平松一口气后,至上齐王允许接见是无上的光荣等,形式上的礼仪问候,待齐王离开廉幕后方,就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来。
走出谒见间时,马上询问带路的女官。
「内侍大人,请问桶殿(厕所)在何处?」
年纪尚轻的女官,很快地引导他「请往这走」,负责桶殿的女官也赶紧帮忙,才让业平得以解放。
「哎呀,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哪!」
听到边洗手边随口说话的业平,带路的女官轻轻笑出来。
「每年的敕使大人都会面临这样的考验,其实齐王大人没有恶意。」
业平听到这才想,刚才自己是冤枉了谒见殿内的女官,她并非刻意要让自己出糗的。
「所以说,曾经任职奉币使的人,才不会想要来第二次啊!」
业平随意地说着就走出桶殿。
回到宿馆,再次检查旅途中每一天都会检查数次的奉币,和收着敕书柜子上面的封印。早上跟晚上都会和舍人们一同再次确认,抵达这里时,齐宫司的人也确认过的封印,是可以证明万一里面的东西有遗漏时,并不是业平他们该负的责任。
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后,便走出放置物品的房间。吩咐最后一晚负责守卫的四名卫士,千万小心不可大意,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执得奉币仪式要从参拜刘王的宫殿开始。守护着齐王銮轿的行列,连同敕使一行人也跟在后,静肃地朝大神镇守的神宫前进。
总共约有百人的行列,自从出了齐宫南门后,沿途看热闹的人影都很稀少,默默走了约有两刻半钟,才抵达宫川边的场地。
从銮轿下来的齐王朝祭拜所前进时,用长柄廉幕遮掩着齐王身影的布幕被风吹起,看到她白皙的脸。给人的印象不是很深刻,业平心中暗自评论着,千寿可比她美上数倍。
业平等人也跟着祭拜,将奉币南给外宫供奉的三座丰受大神,以及内宫供奉的天照大神等两座神,宣读敕书后平安地完成奉币仪式。
柜中物品也没有任何问题,业平心想,对方很清楚嘛。北家不管势力有多庞大,要清除眼中钉,也不敢做出有损国家祭事的行动。
仪式结束后,一行人再次静默地走在回程上,半路天色渐暗,火把也点了起来。
会场中没有人高声谈笑。只听见悉悉窣窣的脚步声,和远处的潮水拍打声,行走的行列安静到连从海边吹来的风将火把吹得一闪一灭的声音都清清楚楚,让业平感觉到一阵寂寥。
抵达齐宫后,虽然设置招待敕使一行人的筵席,可是女官们只是默默地送上餐点和酒,连宴会都是一片安静。平日习惯又唱又跳热闹筵席的近卫们,也不敢造次更不敢开玩笑,赶紧用完膳后就回到住宿处。
在住宿的曹司,把沉重的装束脱下,业平对小舍人光正轻松地说:
「哎呀呀呀,真是的,这个宴会——连吊祭的时候,都比这里的宴会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