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听尘道:「劫空遭蒙惨变,容颜尽毁,因此以发覆面以免惊着客人。」
「原来如此。」崔希乔暗暗想,他这副模样只怕更加吓人。
「还说我说话莽撞,会得罪人家,我看得罪人家的是你!耍什么小心机,被人揭穿了好生难看!你还一个劲踩我脚,我
不说人家就看不出来了?」住进了左听尘给准备的客房,陆敢当忍了半天的牢骚终于发作。
崔希乔道:「不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是小瞧了他。」
「我看你才是那个魔,只知道使些不入流的小花招。」
崔希乔一挑眉:「我的花招不入流,那请问你看穿了么?」
一下子戳到陆敢当的短处,他哼了两声,道:「耍心机是你们文人的事,我们只管抡胳膊杀敌便了。」
「莽夫。」
「你不是莽夫,也未见有什么本事。」
崔希乔跷起二郎腿:「你懂什么,我那最后一计,其实是计中有计。」
「怎么个计中有计?」
「你没注意到,我在摆放最后那局棋时,动作格外的慢?」
「难道你不是在想那阵法?」
「错。」崔希乔摆摆手,「大军被阻这半个多月,我日日都在研究阵图,对其兵力部署,我是了然于胸。」
「就是没能破阵。」陆敢当凉凉接口,换来一对白眼,忙道,「你继续说。」
「我故意放慢速度,为的是一个『拖』字。倘若前计不成,我拖到太阳下山,于情于理他都要留咱们住上一宿。」
陆敢当撇嘴:「这等茅草房,住一宿又没占多大便宜。」
「呆子,住一宿才好行事。若是咱们出了松树林,可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一拍陆敢当的肩膀,「用到你的时候到了。
」
陆敢当一拍大腿:「我们趁夜把人劫走!」
「你劫人不要紧,他一定会叫,你有把握打过那个叫什么『劫空』的么?」
陆敢当摇头,那人轻功如此高明,只怕别的本事也不差。
崔希乔叹道:「所以我说,身子长得高大没有用,要用脑!」
月亮升上中天,连停栖在枝头上的鸟儿都入了梦乡。一片寂静之中,两个人影蹑手蹑脚地从客房里溜了出来。
「你所谓的用脑就是放火?」陆敢当实在不觉得这招高明到哪里去。
崔希乔道:「我这叫釜底抽薪,烧了他们的宅子,他们无处安身,只能跟咱们走了。」
「哼,你就不怕把他们都烧死了?」
「有那个『丧尸』在,怎会烧死?再说还有你呢。事不宜迟,你到东厢放火,我去柴房。你看到我这边火起就跟着点火
。今晚有风,一会儿就能烧起来。」
陆敢当叹道:「好毒的计。」放轻脚步去了。
这边崔希乔也高抬脚轻落步,做贼一般奔柴房而来。地形是他白天就看好了的,走得十分顺利。门上没有上锁,借着月
光看见三面墙上都整整齐齐捆着枯柴。
天助我也!
崔希乔点燃了一把枯柴,权作火把,将三面的柴火都点燃了。
左公子,你果然是位高人,你若能猜出我今晚会用火攻,我才真正服了你。
扔下火把,正待功成身退,忽然一阵风吹来,将房门重重地关上了。他连忙去推,哪知竟怎么推也推不开!
这可如何是好?眼看火越烧越旺,浓烟滚滚,情急之下,不由张口大叫:「救命啊,起火了!」
一阵浓烟夹着热浪扑来,他只觉胸口一滞,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醒来。
一睁眼,人已经躺在床上,一张脸凑过来,欣喜地道:「好了,他醒了!」正是陆敢当。
「我这是……」
陆敢当道:「刚才……柴房里起火,我们听见有人喊救命,才知道你被困在里面,就把你救了出来。说起来柴房的门又
没锁,你怎么不自己跑出来呢?」
崔希乔道:「我也不知道,当时就是推不开。」
左听尘道:「大概是门轴锈住了吧。」
他一开口,崔希乔这才发现原来这对主仆也在屋里,想到自己所作所为,脸上先是一红。随即想到,昨晚的情形分明是
有人从外面将门堵住,这左听尘何等聪明,想必看穿了自己的计谋,来个以牙还牙,堵门的多半就是那「丧尸」。偏生
这对主仆还一脸无辜地站在这里,好像一无所知。想到这里,又是惭愧又是恼恨。
左听尘依然无辜地问:「对了,不知道崔大人为何深夜去柴房?」
「我……」
陆敢当抢着道:「他如厕去了,没找到路!」
左听尘道:「崔大人呼叫救命之时,我好像看到陆大人从东厢过来……」
「我也如厕!」
「这就奇了,两位一同如厕怎么还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我们不知道茅房在哪儿,所以分头去找……」陆敢当说着说着也没了底气,这种理由骗鬼都不信。低头看一眼崔希乔
,后者只欠没找个地缝钻进去。
谁料左听尘点点头,道:「这是我的疏忽,应该先带两位四处走走。崔大人,身体如何?」
崔希乔红着脸道:「还好。」
「那好,劫空,你随我去收拾东西,我们跟两位大人一同下山。」
「你、你要跟我们下山?」
崔希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敢当直托住掉下来的下巴。
左听尘微笑道:「为了不让师尊留下的草庐毁在我手里,还是早日下山的好。」
崔希乔和陆敢当对望一眼,都觉得脸上有把火在烧。
左听尘带着劫空一前一后出了客房的门,劫空便不动了。
「怎么了?」
「我记得公子曾经说过,当今之世,无一人可称明主,让你效奔走之劳。」
「你错了,我不是为人君效劳,而是为百姓奔走。破了阵,我们立刻就回来。」
劫空点点头:「也好,若不走这一遭,两位大人今天放火明天烧山,也着实令人头痛。」
左听尘不禁莞尔,他把目光投向前方的瀑布,悠然道:「而且,摆出这奇门四象阵的人,我也想见识见识。」
第二章
渤州城外四十里处,有一座苍驼山,东西绵亘百余里,以其形似骆驼而得名。「骆驼」的两座山峰之间,有一处山谷,
名为驼峰谷。
此时的驼峰谷南北两军对阵,箭在弦,刀在腰,织就一片肃杀之气。
南军被阻在此处已一月有余,明明他们兵多将广,却苦于破不了敌方的大阵,进又不得,退实可惜,只得日日高挂免战
牌,暗寻破阵之策。前几次胜仗积攒下来的士气,如此已消亡了十至七八。
距南军大营不远处,就是令南朝军队一筹莫展的奇门四象阵,但见旌旗霍霍,人影幢幢,怕是一只雁儿也不得飞过。
此时正是早上,双方军队都已经用过了饭。就见北军的大阵忽然让开了一豁口,三十余名军士鱼贯而出,在阵前空地上
整整齐齐站了三排。
紧接着,一匹快马从阵中驰出,马上坐着一员战将。头戴雉尾冠,一身乌金铠甲,大红的披风上用金绣刺着猛虎的图案
,可见地位非同一般。再细看他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少年,肤色微黑,一双圆圆的猫儿眼看上去神采飞扬。
这边把守营寨的南军将士见了,脸上都露出奇怪的神色,彼此对望一眼,一同点了点头。然后几乎在同一时刻从腰间的
百宝囊里取出两枚棉花团,塞入两耳中。
这边的准备工夫堪堪做完,就见那边少年将军一挥手,三十余名北军军士一齐喊了起来:
「百里通明,真真无能!龟缩鼠胆,打仗狗熊!如此统帅,追随何用?奉劝尔等,快来投诚。如若不然,自取灭亡。杀
尽尔辈,屠尽尔城!淫尔妻女,掘尔祖坟!」
原来是在骂阵。
三十余名北军军士显然是经过训练的,虽然说的是南朝官话,但话音整齐,字正腔圆,颇得其中真味。
四字词语念起来本就短促有力,被三十多名壮汉扯脖子一喊,那更是掷地有声,气吞山河。那少年将军听得是摇头晃脑
,如痴如醉。
原来这段骂阵之词虽然简短,却是少年将军昨晚上在床榻上搜肠刮肚想出来的,自觉才气纵横,文采斐然。
一遍骂完,少年将军意犹未尽:「再来。骂得响亮,中午加餐,每人一斤羊肉。」
一干汉子领了命,骂得更加起劲,南军阵营里骂声回荡,虽有棉花堵耳亦不能幸免。
眼看着日渐晌午,骂阵将士也已口干舌燥。少年将军一挥手:「收兵,下午再换一队人。」他自己骑了马,穿阵而过,
直奔北军中军大帐而来。
大帐之中,已经坐了盟军主帅冼狼国大元帅都涅,赤砂国将军费哈多以及几个小部首领,见少年将军进帐,纷纷起身相
迎:「桑卓殿下,这半日辛苦了。」
原来这少年将军是乌兰国的王子。
桑卓王子一笑,微圆的脸颊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我这半日骂人骂得痛快,倒也不觉辛苦。可恨南朝鼠辈,始终不
敢出兵应战!」说到这里,又恨恨不已。
费哈多笑道:「桑卓殿下有『塞北猛虎』之称,那些南朝蛮子一畏殿下勇猛,二惧这奇门四象阵的玄妙,应战岂不是找
死?」
都涅元帅面有忧色:「话虽如此,毕竟这门阵法只能守,不能攻。我们虽然能阻住敌人一时,南征大计只怕要落空了。
」
桑卓哈哈一笑,露出一对虎牙,大眼睛更是闪闪发光:「元帅可知,为什么南兵不肯出战,我却每日还让军士在阵前叫
骂不休?」
都涅皱眉道:「难道不是迫不得已,要骂得南军不堪其辱,自己出来送死?」
桑卓大笑道:「我就是要他们这么以为!这个百里通明面皮甚厚,无论咱们怎样辱骂,他就是坚守不出。我让军士连骂
了半个多月,让他们以为咱们无计可施,狗急跳墙……」
费哈多插口道:「殿下,这个『狗急跳墙』好像不是好词,用在自己身上不太合适。」
「是吗?」桑卓脸上一红,打个哈哈,又道,「南军以为咱们没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只能一味乱骂,必然会放松警惕,
到时候就方便咱们行事了。」
众人大奇:「如何行事?」
桑卓得意地道:「敌军有十万之众,困在这里已有一个月,想来粮草所剩不多了。他们必然要从后方征集粮草,以作补
给。我接到探马消息,南军的粮队已经过了渤州,一两日内就能到军营。我看过地形,从这里往西三里处有一条小道,
可通对面。若命一队轻骑从小道奔袭,绕到敌军后方断他粮草。到时候敌军无粮,士兵必定哗变,我们趁乱攻之,何愁
他不破?」
众人赞道:「好计!」
都涅道:「不过走小道最快也要两天,恐怕赶不及。」
桑卓一拍胸膛:「元帅请放心,我有一支虎策军,个个神勇,而且配的都是上等好马,走山路如履平地。由我带领虎策
军前去,保证将敌军的粮草烧个精光!」
都涅大喜:「桑卓殿下,你智勇双全,真不愧是我们塞北的猛虎!」
晌午过后,几骑人马驰进了南军大寨。除了离营多日的崔参军和陆将军之外,还有两名男子。两个都着白衣,只不过一
个风姿卓然,貌如神仙,一个面容僵硬,状似鬼魅。
这两人自然就是左听尘和他的家仆劫空了。因为担心劫空的模样吓倒了众人,崔希乔还特别赠送了一张面具,所以现在
劫空的模样不像丧尸了,倒活脱脱一个僵尸。
扬威将军百里通明亲自相迎。左听尘暗暗打量这位近几年威名最赫的大将军,见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端方,想
是常年带兵征战的缘故,神态虽然温和,却自有一股凛然难犯之气。
双方寒暄几句,百里通明正待转入正题,但听营门前叫骂声不绝,却是桑卓王子带领的骂阵第二梯队到了。
听到「百里通明,真真无能!龟缩鼠胆,打仗狗熊」几句,百里将军不由尴尬地咳了一声。
左听尘低头品茶,恍若未闻。
倒是崔希乔认真听了几句,道:「又换了一套骂词,看来这位小王子骂阵骂上瘾了。」
陆敢当气哼哼地道:「我去叫人放一通乱箭,看他们还骂不骂!」
百里通明摆摆手:「待你放过箭,他们又跑回来接着骂,于事无补,由他去吧。」
左听尘暗想,这位百里将军禁得起激,不冒进,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人物。问道:「众位所说的小王子是谁?」
陆敢当撇撇嘴:「就是乌兰国的小王子,名字好像叫做桑卓,有个外号叫什么『塞北的猛虎』,哼,明明是个奶娃娃!
」
崔希乔苦笑道:「你莫小看这个奶娃娃,这奇门四象阵就是他摆下的。这位小王子好像学过汉学,有意无意便要卖弄,
你听,连骂阵都要炫耀一番。」
左听尘扬眉:「我想去见见这位小王子。」
百里通明当即道:「好,我等随先生同去。」
一行人等登上营前观敌台,下面的桑卓王子见到百里通明,哈哈大笑:「百里匹夫,你终于不再藏头露尾,肯出来见我
了么?我劝你还是不要做无谓挣扎,早早投降,本王子绝不亏待你。摩里,咱们营里还有什么空缺吗?」
一名将官打扮的青年大声道:「禀王子,我们营中已经没有空缺了。」
桑卓道:「谁说的,我这里还少一个马前卒,特地给百里将军留着呢。」
北军军士都狂笑起来。
南军听得主帅受到如此侮辱,个个气愤,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崔希乔,清清嗓子,踏上一步,喊道:「桑卓王子,你可知
我家将军此番为何亲自上观敌台?」
「为何?」
「将军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了吧。王子殿下可知,从今早开始,我军营之中已经笑作一团?」
桑卓大奇:「为何发笑?」
「不笑别个,只笑这段骂词自以为高明,却词不达意,漏洞百出。『自取灭亡』和『掘尔祖坟』两句不仅没有压上韵,
『龟缩鼠胆』更是文理不通。我家将军说了,并不是四个字连起来说,就是有学问,胡乱诌撰,只会自曝其短。」
北军军士不约而同地偷瞄主将——桑卓王子的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不知这段骂词是贵军中何人所编,建议王子还是赶紧将他赶出军营,以免再闹笑话,让贵军为天下人耻笑!」
这回换做南营士兵大笑。北营将士想笑,碍于王子的面子只好憋在心里,每个人憋得面容僵硬。
桑卓王子暴跳如雷:「谁敢再笑,军法从事!」
那叫摩里的连忙踏上一步,低声道:「殿下,咱们是来激将的,可不能反被人家给激了。」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浇熄了桑卓的怒气。他回想起出征前父亲叮嘱的话:「我儿,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暴躁。须知
行军打仗,最需一颗平常心。」
平常心啊!桑卓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境已如大海般壮阔,草原般宽广。「咱们回去。」
这一队人拨马要走,将台上却不依不挠。崔希乔道:「王子且慢走,我话还没说完哩!王子若是不忍将那人赶走,不妨
将他送到我朝来。下官有一小侄,年方五岁,诸子百家已然通读。若让此人投入敝侄门下,不消三年五载,必然……」
他摇头晃脑,越说越得意,不料桑卓突然回头,摘弓拉弦,抬手就是一前。
此箭瞄准之速,劲头之强,箭速之快,直是无与伦比。崔希乔「哎呀」一声,竟不能避闪。
劫空伸手一抓,要将崔希乔带到一边,陆敢当干脆抢到他跟前。却听耳边破空声响,一柄长矛飞将出去,矛头对上箭头
,一同跌落在地。
左听尘叹道:「扬威将军果然名下无虚。」
北军大阵让开一条通路,桑卓王子带着他的「骂将」忿忿退去。
摩里紧跟在桑卓后面:「殿下……」
「我知道,平常心嘛!不过那长得像狐狸一样的小子实在欺人太甚,他们南朝不是有句话吗?生可忍熟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