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事情不至于那么糟。”
“现在的情况还不糟?”
“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当然。”
“我一直觉得,把自己想成棋子或达成别人目的的踏板是种示弱的表现。很多时候,你成为别人的棋子,别人也在成为
你的棋子。殿下要知道,万事万物总是互相作用,如果每次遇事只盯着自己的损失,你可能会错失其中可以利用的东西
。我知道殿下一心一意想保护那些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问题是,平安难道不是一种祈求?想保护别人,自己必须拥有
强大的力量,否则什么都是空谈。殿下如果觉得现在境遇不利,身处弱势,就不该自怨自艾。还是那句话,多放点心思
在能把握的事物上,将来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愿望。”
话音刚落,猝不及防的刺痛在胸口炸开,卡迦不得不结束谈话,在雨披下捏紧胸口,忍住不俯下身。这种痛感非常熟悉
,一个下午没睡好,该死的身体又来抗议折腾。
瞥了身边思考着的少年一眼,凉凉的不平从心头掠过……这家伙,战斗时挡在面前誓死保护;战斗完,也不过来慰问…
…紧闭的帐篷,悄无声息将他隔绝在外,酒和笑脸全给了别人。他闭眼独自在帐篷里躺一下午,矛盾像那壶不属于他的
鹿袋子酒,在心中发酵蒸腾。
“又来了……!”周围起伏的叫声打断思路。卡迦抬头一看,果然又来了。
这群夜雨中的鬼魅,草原上的支配者,从不喜欢为它们的出现打招呼。昨晚,是为蟾蜍王找寻排卵工具,今晚呢?王非
死即伤,还排得动卵?
今晚毕竟有些不同。没有呱呱呱的声音,雨打草丛外,周围一片死寂。
“它们想干什么?”太静了,被一草原蟾蜍恶狠狠又不出声地盯着,哈莱毛骨悚然。
卡迦道:“如果王死了,你猜它们想干什么?”
哈莱打个激灵,回头找寻阿克斯,他一晚远远跟随,这时皱眉看过来,也猜到情况不容乐观。
昨晚的恶战又要重演,可昨晚的生机很难再现。高涨的勇气足以抵挡一次磨难,重复的状况却能快速消磨它,这从来是
人性中奇怪的一面。
阿克斯拍马上前,递给哈莱一样东西:“这套衣服沾着蟾蜍王的血,快穿上,或许……。”
身后有骑士一把抢去:“给我!”
那是一根救命稻草,绝路前无人客气,骑士团乱起来,人人抢夺衣服,像抢着自己的生机。布料被撕裂,有人到手沾血
的一片衣襟,有人得到袖子,人性在危急关头全然暴露,团结的心比衣服更像碎片。黑熊气得大吼,但再大声的住手,
无法阻止别人不要性命。
阿克斯冷眼旁观。哈莱抽出刀,也觉得既然一死,死前何必难看。
敌人的默不作声是愤怒高涨的姿态,扑来的狰狞和凶狠比昨天更厉害。很快,围上的阵线像快速收紧的网兜。对森冷刀
刃缺乏感知力,蟾蜍们用沥毒的尖牙和舌苔上的倒刺作为武器,要么葬身刀下,要么卷起人肉。
幸运的骑士们很快发现,牺牲脸面抢来的东西,没有任何作用。摇晃着袖子和衣襟的手,伸出去成了白骨,黑压压的蟾
蜍不管手上有什么,只要不是利刃,一律不客气地将皮肉舔舐入腹。倒是手中无料,坚持举刀的人,多坚持点时间。
阿克斯等了半天,终于有一只蟾蜍跳上手臂,一口咬下,帮忙证实猜测。他一刀滑下,割在自己手腕上,然后快速跑起
来,所到之处,蟾蜍吓得退开。
哈莱刚才还在挥刀,看见阿克斯怪异的举动,奇怪地停下来。他不得不停,身边的蟾蜍全部跳开,一时没东西砍。
阿克斯再次站定,地上一个足够大的圆已用鲜血画成,所有的人在圆里,所有的蟾蜍在圆外。外面的明显想进来,密密
挤挤,跳来跳去。神奇的是,没有勇敢者敢越界。
大家齐齐发愣,怎么回事?
腕上鲜血直流,阿克斯站在圆里,没事人一样,一笑道:“不好意思,看来它们怕的是我的血。”
哈莱捧起他的手,这一刀唯恐割得不深,两边皮肉翻开,直到割破大血管。否则也没足够的血,最短时间划出大圆。回
头对黑熊吼:“还不快给他治疗?”
黑熊犹豫一下,挪动两步,站着不动了。大家都不动,看着阿克斯。人心总是相同:出现奇迹是好事,男人的血能救命
,这么流着,每滴一点到草上,自己是不是多一份生存机会?
哈莱用力按住伤口,见黑熊不过来,想上去拽。阿克斯用另一只手拉住他,冷静道:“看看情况再说。”
35.奇血
情况比想象中好。
蟾蜍们进不来,在圈外急跳,但无法造成伤害。
这是一个奇怪的景象,大家像首次看到惊雷的乡村野夫般目瞪口呆又暗自祈祷。没人可以解释其中的原因,连阿克斯自
己,都只能对发现这一现象的过程予以说明。
终于,大家对血的新功用兴奋起来,开始欢呼。甚至有人把圈外的敌人当做活靶,泄愤似地射起箭。唯一忽略的是蟾蜍
们的执着,当雨水冲淡某处血迹,就会乘隙窜入,继续攻击。于是一个晚上,阿克斯成了源源不断的供血者,始终得不
到治疗,但他觉得这样比不断挨刀来得好。
天亮时分,大家亲眼目睹攻击者退潮般消失。危机解除,黑熊下了一个充满魄力的决定:没离开草原前,白天行路,晚
上休息,只要在营地周围布下阿克斯的血,他们就能维持正常的作息。
哈莱对此非常愤怒。人人收获安全,功臣呢?他白天赶路,晚上必须贡献鲜血和伤痛,而依照莽原雷打不动的天气条件
,还不得不时刻警惕,为防线查缺补漏。
阿克斯没有不快,对哈莱眨眨眼,语气轻松:“越快离开这个地方越好,我相信用不了几天时间。”
哈莱无法,愤愤拿起刀,将那些还沾着血迹的草皮一块块切割、铲起,全都打包扔到马背上。卡迦明白他的心思,也弯
腰帮忙。
三个担惊受怕的草原之夜后,剩下的十八个幸存者征服了这片土地。借一人之光,成果得到分享。无法解释的事容易引
起崇拜,于是看向阿克斯的众多目光中,带了许多不加掩饰的尊崇和感激。
身体某些部位只剩白骨的伤患被无情抛弃,对这种毁灭性的伤势,黑熊表示无能为力。带着前进只能成为累赘。哈莱不
想刻意显示自己的善心,仍乘黑熊不注意,留下食物给一息尚存的骑士,然后随大部队默默上路。一路生离死别,男孩
的心正被逐渐磨砺成男人。
哈莱在阿克斯怀里解决过睡眠问题,于是提出同样的建议,却被阿克斯微笑拒绝,理由是狮子怎能窝在猫咪怀里安歇,
把哈莱气得半死。对他的执拗无奈,改向领队谈判。杀鸡取卵毕竟不够明智,黑熊终于同意,大雨到来前提早扎营,每
日这段间隙,成了阿克斯唯一休息的时机。
由于搭起帐篷,扩大了所占土地,血自然需要更多。一扎营,哈莱忙着张罗,将收集起来的草皮铺在外围。阿克斯每次
醒转,就能看到已经成型的半个圆,追寻少年背影的目光闪烁着再也藏不住的情绪。
开始两天,大家不敢掉以轻心,和仍然敬业,准时出现的敌人们虎视眈眈。但事实证明,这种消耗并无必要。所以后来
除必要的岗哨外,其他人都回帐篷休息。磅礴大雨中,就剩阿克斯一人重任在身耽坐整夜。哈莱每次都被赶回帐篷,又
总是悄悄回来,后来他厌倦这个过程,气呼呼道:“好吧,你在流血,你想瞌睡,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也当什么都没看
到行吗?别管我是不是站在这里。”
阿克斯叹气:“你去好好睡觉,我才不会分心。地上有漏洞,会出事的。”
手腕上只有一道伤口,划一刀,治愈,再划一刀,再治愈。可流掉的血呢?不让人心疼?哈莱跺脚:“不和你废话,坐
下,我帮你看着。”说完走出临时搭起的棚子,沿血圈巡视起来。
阿克斯赶忙把他拖回来:“别站那么近,危险。”
两人坐回棚里。棚子上用帐篷布遮挡,空荡的四周飘进雨星,可以让人看清周围的情况。将篝火燃得更旺,晕黄的火光
照亮男人青白的脸色,他的神情却脱离身体感受,由于哈莱的举动,像跃起的火焰,明亮而炽烈。
阿克斯每晚失血,坚持到现在还没倒下,真是奇迹。哈莱朝圈外泄愤般扔了块石头,砸中一只蟾蜍的头,咕一声弹进后
面的同伙堆里。哈莱对受惊呱噪起来的大尖牙们做个鬼脸,哼,要不是你们这群魔鬼,他不用受这个罪!第二块石头被
人阻止,叫他别节外生枝,于是哈莱停下手,盯着面前的伤口,心想,拥有神龙恩赐的是他就好了,割自己一刀,起码
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疼。
阿克斯不动声色将手藏到背后,指了指脸:“殿下还是把视线放在这里吧,或许可以止疼。”
片刻后,他又移开眼睛:“当我什么都没说,我没殿下想象得有毅力。”
火焰带来的热意明显高于应有的温度,对毅力这个问题,哈莱敏感地明白过来,赶忙找话题掩饰自己的不明白:“毅力
,恩,真不错,就说说这个吧,你做过最有毅力的事是什么?”
阿克斯看哈莱一眼,别有深意,甩开脑子里攒动的念头,愿意配合少年的纯情:“不太记得了,但我放弃过三样东西,
始终印象深刻。一条性命、一枚戒指和一个赌局。”对上哈莱好奇的表情,笑道:“前面两个不说了,不是什么令人愉
快的事。至于赌局,不过就是和人打个赌,看谁在冰湖里泡的时间长点,结果我们从日出泡到日落,原本还想到月亮升
起,但后来我放弃了。”
哈莱说:“看你的表情,我知道里面准有故事。”
阿克斯岔开话题,笑吟吟问:“殿下呢?做过最有毅力的事是什么?”
哈莱道:“不做什么记得什么,我可不像你,我啊,最有毅力的事就是每次数学考满分。”
阿克斯一点不老,听了这话,像年轻二十岁般笑起来,也庆幸刚才没在凯米尔面前说得太多。
天真可爱这种东西,不是人人能够拥有的。阿克斯从不渴望,但喜欢上一只与世无争的小兔子——这种认知总是让他心
情舒畅。
为了不打扰别人休息,两人压低声音,潺潺黑夜下更显亲密。卡迦觉得他的耳朵一向不太好。皇帝的耳朵要太好,容易
惹来不必要的是非。所以他站在帐篷遮挡住的黑暗里,静静看着棚中窃窃私语的身影。他不在乎淋雨,这比勉强入睡来
得舒坦,心中却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削——一个人可以在争取到某样东西时因另一东西的出现而后悔,但这不该是他卡
迦所遵从的心理。
他生来站于人前,没有尝过隐身暗处,屈居人后的滋味。但那些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失去帝位,常人的健康也无可托
付,除星相师的背包外几乎一无所有,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承认这些。费鲁兹十世的骄傲、成熟和理智不会因为失去身份
抛弃他。这一切,足够为他指明一条最妥当的道路。
他知道。
从少年红着脸腼腆地说论文不是自己写时起,他就知道同行的不是凯米尔·布拉班特。一路上,注视的目光给了一个虎
虎生威,喜欢耍点小聪明,每天努力装成贵族的陌生少年。有段时间,他甚至把这当做走向新生活的有趣调剂……。
两人在远处轻笑起来,笑里有属于人情的暖意,不仅因为里面燃着篝火,不仅局限恰能容身的孤棚里……卡迦想,只要
愿意,他什么都可以不在意,什么都可以忘记,除去一点细微的差别,他完全可以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每件事情……掉转
视线,看向天际,那里除了模糊的阴云轮廓,看不清任何来自上天的启示。身处宫廷还是这里,入目的都一样,仿佛天
地间从来不存在那种东西。但经验告诉他,只要盯紧黑暗,总有微小的光明逐渐亮起。
想象被人跟踪,事实上却没有,这种感觉非常滑稽。
格尔达一路上对凯米尔·布拉班特恨得牙痒。
出发前得老头子授意,要他借送葬机会为己方筹措政治筹码,所以当小布拉班特殿下诚恳地请求他作为信使,以一种隐
蔽的方式,将送葬团发生的情况传给大神官时,他没有一口答应,直到凯米尔说出这么一番话:“我们虽然因为送葬团
相识,但我对你很熟悉,我想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他和我说过很多你的事,我很想念他。如果可以,希望你完成任
务之后早日回到学院,将这封问候的书信交给他……或者他的姐姐。”
格尔达摸着怀里两封信,其中一封上写着哈莱·奥尔比的大名。他记得接过信封看到这几个字时心里闪过的震惊和腾升
起来的窃喜。可惜凯米尔对这段让人意外的友情没有透露更多,却对一路上如何隐藏行踪有着详细的说明。
闷声不响的小老鼠什么时候交了大人物,他怎么从不知道?平时对自己不理不睬,竟会对小布拉班特殿下说起很多他的
事情?格尔达的心像插了翅膀,真希望马上飞回学院,抓住那个狡猾的人严刑逼供。
所以他同意了,同意放弃最后的送葬仪式。
送葬团离开后,他根据指示在冰城潜伏三天,才一路小心翼翼赶回帝都。即使将来老头子知道了会揍他,又有什么关系
。一想到能借这封信逼出哈莱脸上震惊的神色,他就感到一阵快活。
可兴奋如烟云,被孤独的长途跋涉吹散。格尔达冷静下来,暗骂自己是傻瓜——派个士兵就能做的事,为什么非要他去
?难道凯米尔这家伙看他不顺眼,才连哄带骗把他诓走?这种想法直到他进入加斯基尔,听到入住的酒馆里让人无法不
关注,关于费鲁兹帝国有史以来最震惊的惨案时才打住。
怕自己没听清,可噩耗已经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每个角落,多抓几个人,拼凑和核实传言的原貌不是困难的事。格尔达无
法相信这一切,至此策马狂奔。天塌了,于情于理,他必须尽快赶回黄金城。
凯米尔叮嘱他亲手把信交给大神官殿下,但今非昔比,作为存活下来的送葬团成员,格尔达觉得自己有责任先去面见皇
帝。
所以当他踏进议事厅时,举朝震动。这实在是帝都获悉噩耗的半个月后,最令人振奋的消息。
36.利用
费鲁兹十一世听完格尔达的叙述,对送葬团遭到雇佣兵袭击的过程象征性地问出几个问题,便将注意力放到更为关心的
事情上:“事关重大,请将凯米尔托你带回的信给我。”
没获得收信人首肯就拆信是件不礼貌的事,好在廷臣们不在乎这种小节。大神官得知凯米尔失踪,抱恙在月光大神殿,
半月没进朝廷。这时大家像饥饿的群鹅般伸长脖子,只关心这信能否为之前的捕风捉影带来更多拿捏得住的讯息。
皇帝读完后脸色一变,面对信纸很长时间。由于眼珠摆动,旁人知道他的确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议事厅中鸦雀无声。
片刻后,费鲁兹十一世用手捏着额头两侧,将信递到身后。确信洛西法看完才取回,盯着面前的格尔达神情凝重道:“
请以神龙的名义和受人尊敬的白银伯爵亚历克撒?达尔格里斯?斯拉姆的信誉起誓,你接下去的回答都将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