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中——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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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着头望过来,眼角的泪滴在灯下闪着微光,却几乎刺痛了九王的眼:“王爷……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么……”

那人的身子果然覆了上来,强忍了这许久,终于忍不住了罢。

两具身体裸袒相贴,身子间便没半分空隙,背后那人情热如火,承欢那人宛转逢迎,一连串的亲吻落在肩头的鞭痕上,带着痛心和怜惜,九王……他心中冷笑,却眼角微红嘴唇颤抖地偏头求道:“王爷……王爷……抱紧我……”

九王重重地喘息一声,双臂用力收紧,动作越来越大,撞得他俯跪在地的身子摇摇晃晃,靴中半块竹牌便一下又一下地划过他的脚掌,边缘尖锐锋利,疼痛,也安心。

叔叔……今日又肯叫他平安了……

那片竹叶丢在了江宁城,如今这半块竹牌……他闭上眼喘息着。

便永生永世也不会再松手。

中丞府中,子文刚要歇下,刘丰却在房门外求见。久历风雨向来镇定的刘管事,会在诸事安排停当之后深夜求见,必是有极为难之事,子文一脸肃然叫他进来,听完那番话却忍不住失笑:“好好,无妨,我这就去望他,你管自歇了吧,肩上还有伤,不要太过劳累。”

刘丰苦笑着退出去,子文叫人在后门备了马车,连夜去了西中街老宅。

这间宅子还是原先施存孝住过的府邸,他离京之时将宅子赠予当时的枢密院副使武定国,如今子文回到京中做官,武家人便差人封了房契送回来,子文先是推脱,被强拉去看一次才发现,他们这许多年竟一直好生照料着这间宅子,只等施家有人回来。所有陈设,乃至一草一木都与施存孝生前全无二致,厅中还挂着那幅爹爹手书的小横幅:静以致远。

最合爹爹心的,始终还是子远罢。远离朝堂,视功名如粪土的子远。

爹爹一生为国尽忠,抛妻别子,立下了多少功劳,挣来了无数威名,却只有致仕返乡那几年,面上才有了真正的笑容。自家当年去考科举,爹爹口中不说,心中想是不快的。积郁成结,终于在子远出走后一病而亡。

爹爹……子远……

子文压下心中的苦涩,走进了老宅子的大门。

曲曲折折的小径两侧有几丛晚开的丁香郁郁葱葱,细小,芬芳。路过的人很容易将这细小的花朵形貌忘在脑后,那一缕沾衣不去的香气,却可以经久不散。他摘了一朵丁香放在掌心,四片淡紫色的玲珑叶片颤巍巍伸展着,间中一点嫩蕊,骄傲地挺立。不以身微而屈服,不以柔弱而媚上。

小径尽头,房中暖黄色的灯火透过窗纸映出来,他加快脚步走到门前,叫附近守着的几个都退下去,便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奚吾长发披散,裹着先前那张被子坐在床头,表情极其严肃地望向这里。看他露在外面的双臂光裸,果然没穿衣服。

刘丰先前说要伺候他更衣,全被他极有礼貌地拒绝了,任人说得天花乱坠,只一句话:“我要见子文。”刘丰这样人物竟然拿他全无办法,只好深夜来请大官人自行解决这个难题。

子文走过去连人带被子一并搂进怀里,笑眯眯问道:“甚么人与你气受了?一脸的不痛快。”

“子文,为甚么方才遇到危险,你会叫别人将我送走?”

“正是危险才要将你送走,你手无缚鸡之力,一旦混战起来,难保不受伤害。”

“子文……”奚吾叹了口气,“你对我的好,我都晓得,但你可曾想过,假若方才情势危急,你我便从此阴阳相隔,我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

“我晓得了。”子文以指为梳,细心整理奚吾的长发,“我心里有数,阿吾,我答应你,若当真有那么一天,定留你在身边,我俩死在一处。”

奚吾细长的手指牢牢揪住子文的衫子,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不想你死……子文,便是我死了,也不想你死……只是这样等着,等哪一日你告诉我,我俩死在一处吧……我受不住……甚么都不晓得,周遭一片黑暗,茫茫然等着我害怕的结局到来那一刻……

子文双臂收紧,口唇贴在他额头上轻声道:“不怕……阿吾……甚么都不用怕……相信官人的本事。官人晓得你的心,其实你已经帮到我很多,日后还有用到你的时候,只是九王为人阴险狠毒,平安的心思又难测,我确实不放心留你在他那里。”

“阿吾……我原先也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你并辔前行,只你总是那般柔弱,因此我便把那份心都放下了,这许多年,亦惯了将你当孩童般呵护的日子。如今我已懂了,阿吾,只要你愿意,我便把所有都告诉你。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我可以毫不猜忌。”
40.异毒

床铺甚宽,两人却紧紧挨在了一处,衣袍被单都掉在地上,便这样无遮无掩地并头而卧,无关情欲,只慰相思。似乎只是这样挨着,便什么都够了,手指紧紧相扣,手臂环住他的腰,看着他微笑的眉眼,贴住他温暖的身子,鼻对鼻,唇贴唇,呼吸相闻,心中一片安宁。

子文今日着实是累了,本就有些倦怠,与奚吾那番话说完,心情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此时心神宁定,便不由得睡意上涌,一壁轻轻搓揉奚吾的手指,一壁呼吸渐缓,慢慢陷入了沉睡。

灯花已很长,无人照管,在那里管自跳了几下,便灭了,外面清冷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子文脸上,他长长的眼睫便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使这张原本非常张扬的脸孔变得柔软了许多。

奚吾压在下面的手臂已经麻了,却不想动,只用另一只热热的手贴住子文光裸微凉的脊背,轻轻上下摩挲。子文便在梦中,也发出了几声享受般的细碎呢喃。

这个一向气势凌人的男子放开胸怀熟睡时,竟然会这般柔软可爱,再没有一丝侵略,仿佛雨后的竹林,干净、通透、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自他光洁的额头看到微微抿起的唇,四下里明明如此安谧,身畔之人的呼吸明明如此甜美醉人,奚吾却怎样也睡不着。

子文果然将自家保护得太好了,小时候只懂得伸手,要他的关心,要他的体贴,要他的陪伴,及长,又厌烦子文的关心体贴太过周到,总想着推开他,逃开他,却又舍不得他。对这般别扭的人,子文居然也能多年不离不弃,细细想来,实是幸事。换个人,只怕早不耐烦,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他出门,任其自生自灭了。怎会有今日这般两情相悦、相拥而眠的日子?

他只在那里心思绕着自家打转,从不曾在意子文的过去怎样,在恭州倒是听师叔祖说起过许多往事,却只当故事听听便算,竟不知其中有些战事便是子文亲自领兵。再加上今日子文一番细细叙述,前因后果便渐渐明晰了起来。

九王既起心谋反,最重要的便是兵权。大宋实行更戍法,禁军以三年为期轮戍,使兵无常将,将无常师,再加上官家处处防范,故无论他怎样拉拢将官,都难以得手一支足以起事的军队,只好另图别策。之所以将关键锁定在子文身上,细细分析起来,原因无非有二。

其一,子文虽是文官,却有军功,若让他领军,易于服众。

泉州刺桐港自唐以来便是大港,但宋开国至今未设市舶司,常驻禁军便不甚多。港口进出商船屡屡遭受海盗侵扰,官兵也只能保得港口左近的安全。

当年子文以一十六岁新科探花,先帝亲授太常少卿之身出知泉州,上任未久,海盗欺他年幼,集结了数十只寇舶在近港处大肆劫掠。子文一介书生,亲自领兵出海,以三千水军大败贼船,并一举攻下他们盘踞日久的钓鱼岛,俘贼过万人,战报送与朝廷时虽将主将改了名字,自家隐于幕后,但却瞒不过军中亲故。

原本禁军中许多老将不屑他身为名将施存孝之子,竟弃武而从文举,子文一战成名,却令他们从此改观。之后子文又陆续指挥了几场海战和山地平寇战,均有斩获,加之治军严谨,作风凌厉,不单施存孝故旧对之颇为青眼,后进之师也认可他的手段,名声在禁军中便暗暗流传开来。

其二,子文在朝野上下故旧甚多,盘根错节,颇有根基。

澶渊之盟缔结之后,大宋北方逐渐稳定,枢密院随即做了大规模的兵员调动,将兵权陆续收回,对几员功高位重的将官或架空,或别调,年老多伤的便安排致仕。但毕竟澶州之战未久,无论禁军怎样轮戍,这些将官始终声名不倒,在军中极有威望,其中便有时任陕西经略安抚使的施存孝。

若仅论父辈关系,子文的利用价值其实还不大,要寻到与之相仿的人还有很多,偏偏他貌美才高,处事又周全,因此人缘极好。年少时在应天书院读书,结识诸多世家公子,其中便有蜀中尹家的洪景,徽州王家的王圹,以及荥阳朱家的朱天明等。这几支皆世家大族,虽经残唐战乱每多飘零,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多年的基业只残存小半便可雄霸一方,足以提供许多支撑。且他科举出身,与出身寒微的布衣卿相亦多相知,在朝中短短几年时间,倒有大半官员与之相熟,时有来往。因此无论身在何处,消息均非常灵通,这个情报网非同小可,也便是九王最想得到的东西。

其实,若子文此刻飘然隐退,九王也奈何他不得,偏偏平安郎却夹在中间。平安郎诸般作恶,子文始终不忍离弃,究其根本,还是在子远……

奚吾默默叹了口气,子远,子远……这个名字便是子文此生最致命的所在,哪怕斯人已逝,时光流转,总是刀雕斧刻般印在子文心上,难以磨灭。子文这样一个人,平日里似甚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有哪个人进了他的心,便是永生永世。只不知在他的心中,是否当真留下了那么一块所在,也刻着韦奚吾这三个字。

他小心拂开子文脸颊上的几缕长发,将嘴唇轻轻印上了温暖光洁的额头。

柔软,眷恋,怜惜,渴求。

不求忘却过去,但求共度余生。只要子文心中有他,便为子远做多少事,经历多少风雨,他都愿同心协力患难与共,死而尤甘。

两日之后,亥初三刻,汴河。

大宋不设宵禁,似汴河这等繁华所在便是夜深人不静,两岸酒肆茶楼林立,人流不息往来穿梭。河上画舫处处,彩灯点点,脂粉飘香。

汴河下游便有一桥,形如玉带,故名玉带桥,此时桥下泊着一艘看似不起眼的乌篷船,船头却有一盏走马灯滴溜溜转得正热闹,夺人眼目。

灯上画的是秦琼染面涂须闹登州,黄骠马、金装锏、虎头枪,三缕长髯黑面环眼,端的是威风凛凛。这盏灯精巧别致,很是罕见,挂在船头便吸引了许多目光,颇有些人流连不去,站在岸上对着此灯赞叹不已,纷纷猜测究竟是出自哪个巧匠之手,赞叹之余略有些惋惜,这等奇巧物事早早挂出来,花灯节上便不能一鸣惊人,岂不可惜。

船篷上遮着竹帘,帘中亦有灯火,在竹帘上映出几个模糊的影子,隐约还有人在嬉笑打闹,莺声燕语,逗得人心痒痒。随即竹帘一挑,出来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伸出双纤纤玉手,去解船头的缆绳。

有那年少轻狂的便忍不住上去搭讪,殷勤帮手,那小娘子倒也落落大方,任他攀谈,两下里几句话说过,支楞着耳朵偷听的众人便都明白了——却是行户人家,费尽心思在这里勾搭生意而已。

不多时,那搭讪的后生却缩缩舌头退了回来,一问,原来这船只是来迎客的,河上那艘最大的画舫才是正地,本是约了客人在这里,时辰已过,客人还未到,她们便要走了。细问之下,那画舫竟是个不折不扣的销金窟,进门便要两贯钱,若要过夜,更不晓得要多少钱钞才够。这等价钱便在汴梁这样富贵之地也是天价,只怕要一等一的行首才要得起。敢要这个价钱,必定有这个本事。这迎客的小娘子已如此周正,船上的美人们只怕更是色艺双绝艳美无双。只可惜钱少门槛高,只好望而兴叹。

但仍有不少闲汉不肯去,围在左近指指点点,看着那小娘子立在船头,素袖轻挽,持着长竹篙才点开不远,桥上却过来一顶薄呢软轿,轿旁边还紧紧跟着个青衣小厮,那小厮急赶上几步,对着船头小娘子扬声道:“且住!”

那小娘子一笑,果然又将船拢了回来,轿中出来个官人被她引进船舱,又重行将船荡了开去。

那官人衣袍整洁,身姿挺拔,虽步履匆匆,又有那小厮在左侧相扶,有眼睛快的人还是望见了,那官人眉目清秀,左脸颊上却有一道长长伤疤,自眉下横亘过半张脸,没入了下颌,将半张脸扯得很是诡异吓人。

怪道他要来这门户人家寻欢,好人家女子想是断不肯嫁这等破相之人的。丑怪不说,想取仕都很艰难——谁愿意对着这样一张脸做事?

看着那小船缓缓驶入河心,远远望见那官人登上画舫而去,河边这些闲汉总算渐渐散开,寻别家乐子去了。

那小小的乌篷船,却在无人注意的时节,慢悠悠荡入了一片高大的芦苇丛中。

【对九王下毒之事不可提,不可继续,不要补救。平安但问甚么与解毒无关的事体,一概回答不晓得。】

奚吾心中默念出门前子文谆谆叮嘱的几句话,平心静气与平安郎把脉。

平安郎却是轻松自在,靠在船壁,随着河上传来的曲声轻声哼唱。

切过脉,奚吾蹙眉道:“这几日你遇到了甚么事情?怎的脉象大变。先前的药不能接着吃了,还要重行调配。”

平安郎以手支颌歪着脑袋望他:“你自一走了之,两个卿卿我我去,却丢个烂摊子与我。九王问起你的去向,让我怎样交代?好容易使苦肉计骗他勉强信了三分,却弄了一堆人缀在我身后时刻盯着。先前我骗他说身上的毒已解了,他一直疑心,经了此事更疑我与你们合谋,为叫他安心,我这几日只好不吃解药,一天几次发作起来,他在暗中瞧见了,才信我一直在防你,所谓解毒,无非是留你的借口,且骗他不再以此做要挟罢了。这几日咬着牙苦忍,着实吃尽苦头,今日好容易找个由头溜出来,先生赶紧救救我罢。”

奚吾摔开他手腕,愠道:“你这样骗我,可有甚么趣儿?若只是几日不吃解药,脉象断然不至如此,不说实情,我想帮也帮你不上,小官人不如另请高明。”

平安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叔叔与我定下这交易,可不是你能随意甩手的罢。费恁大力气,做这许多戏,你便让叔叔空手而归么?你现如今这样大本事,无论脉象变作甚么,只怕都难不住你罢。不要绕圈子套话了,你老老实实与我解毒,我便把叔叔想要的消息给你,别的休提。”

奚吾淡淡一笑:“你不说,我查脉象也晓得一二。若只是床笫之间受损过重,我倒不关心,随你怎样折腾,只管与你治就好。可是你体内的米囊之毒分明为另一种药性更强的毒药代替了,这种毒却是中原无有,我不问个清楚,怎样为你解毒?”

平安郎微微色变:“代替?”

“你这几日不曾吃我的解药,其实米囊之毒却极少发作,可对?你最近受过外伤,伤口有毒,可对?你那伤口给异域之人触碰过,可对?”

平安郎霍地坐直:“你怎么知道!”

41.密信

“这毒我不曾接触过,但师叔祖的笔记中却有相关记载。第一次现于中原是在几十年前与北辽之战中,有西域人献奇草,草开红花,结白果,其根茎叶均有剧毒,毒走血脉,表面上只是普通毒药,但中者会对之产生比米囊更甚的依赖性,唯白果之汁可暂解一时之苦,便终生摆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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