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中——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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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煎,月下清露为引。这句又是甚么意思?”

“我想了很久,当是指时间,九月。”

子文捏着纸条凝思片刻,击掌道:“原来如此,这样便对上了。”

奚吾不明白他在说甚么,只揪着他袖子问:“师叔祖和师父都被人带走了,只给我留下本《太平圣惠方》,猜那意思当是‘太平’,但时隔日久,如今吉凶未卜,子文好歹救他们一救!”

子文安抚道:“无妨。此事我也约略得到些消息,李叔叔与你分手是在巴州左近,利川路所辖,那里尚未完全脱出蜀中尹家的势力范围,李叔叔既说太平,想来不会有事。至于阿景……”他笑笑,“李叔叔是关心则乱,阿景的姑母是今上儿时的奶娘,虽早早出宫了,但今上念旧,年年都有大批赏赐下来,他家太婆又是尹家主母的手帕交,至今常有往来。这些官府中但有些头脸的无人不知,没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真去动阿景。”

奚吾不解,只拿眼望着子文,子文却接过汗巾,与他细细擦起脸来,口中絮絮道:“长久不见,阿吾变了许多。会用心机了,会装模作样了,居然还有胆子推开官人了。”

奚吾一呆,连忙拿话去岔他:“子文怎么晓得我来了汴梁城?”

“你进城那日我就认出来了,涂了那么一张丑脸,站在人群里傻呆呆的,之后又天天在街上晃,生怕我认不得,每日吃酒便总点那么几样,麻腐鸡皮、香糟琼枝、金丝党梅、旋炒银杏、包子、胡饼六种换来换去,不全是在江宁府我带你吃过的那些?就差在头上顶个‘我是韦奚吾’的牌子,怎会不晓得是你?”

奚吾张张嘴,垂下了眼睫低声问:“那个小郡主……”

子文伸出手指托起奚吾的下颌,微笑道:“无需计较那个女子,我只是通过她打听宫中和六王府的消息而已。”

奚吾却是一愣:“那小郡主……看来倒是对你一往情深,你……”

子文蹙起眉头不耐烦道:“又是这样!她对我一往情深怎的,她欢喜我,我就必要有所回报么?天下便没有这个道理。我早与她分说得清清楚楚,她亲姑母安阳帝姬与我有过婚说,虽不曾挑明,却传得街知巷闻,我又与六王平辈论交,无论如何不可能与她相守。如此这般她还要缠上来,便休要怪我无情。”

子文说着一笑:“倒是你扮这么个邋遢书生,着实把赵德手下那些人气个半死,当真有趣。只是这把戏却不能多玩,好在今日总算脱出了他们掌控,便与我走罢,我找个宅子好生安置你,绝不再叫你再受半分委屈。”

奚吾低低叹息了一声,摇头道:“我想回九王府。”

“为甚么?”子文眉毛一挑,不解。

奚吾恳切道:“他毕竟是王爷,只是要拉拢你做亲信,不成大罪,你与他做对,一个不好,却是杀身之祸。我在他府里住着,无论他怎样小心,想来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但能得到些许内部消息,总强过你独个努力。”

子文只是摇头:“不成,你甚么都不懂。你在他们手里,我投鼠忌器,反倒缚手缚脚。要探听消息,我手下有大把人,用不到你去拼命。你在九王府一日,我便有一日如坐针毡,只怕有那么一天,赵德带着你身上的须发甚至手脚来见我。到那时,你叫我怎样?”

奚吾还要说,子文已经站起身,居高临下吩咐道:“你今日权且在这里住下,外面的人我自会处理,明日刘丰会来接你。”说罢,推开门便要走。

“子文!”奚吾自榻上直起身,大喊一声,“我想做点什么。子文……我不想再龟缩在你的卵翼下活着,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子文!”

子文慢慢回头,脸上忽然又带上了微笑:“哪种日子?”

奚吾情知方才那句话又惹怒了他,却暗地里咬了咬牙,续道:“便是在江宁府那种日子。”

“那时纵然生活无忧,你也对我体贴照顾,我却竟日里茫茫然,不晓得自家是哪个,不晓得我能够做甚么,可以做甚么,不晓得我与你的将来会怎样,不晓得万一离开你,我要如何活下去。那段时日,我与行尸走肉全无甚么分别,你终日伴着这般死气沉沉的人,想也没甚么趣味。”

“直到那场变故,我被迫离开江宁去蜀中,才真正晓得了活着的滋味。子文,”他的目光直视子文的双眼,“我想做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我想尽我的力量帮你,我想有一天,可与你并立在阳光下。子文!”

37.真相

子文站着不动,只摇了摇头:“阿吾,你的确变了许多,但是不够。”他一笑,“便是现在,你也一样活在所谓的卵翼之中。在蜀中,有尹家和李叔叔,足以护你周全,到汴梁这一路,上下多少只眼睛盯着你,暂时未动无非是在观望我的动作。这世间的事情,你不晓得的太多,你太天真,甚么都不懂,没有我的保护,你根本活不下去。”

“至于要帮助我……”他叹息一声,“阿吾,我没有时间等你长大。我的世界,你全不明白。连我通过小郡主探听消息你都要叹息,别的事情,只怕你更无法接受。”

“话既说到这个地步,我索性与你说清楚。赵德之所以设这许多局,弄走平安,还想抓你到手,只为了我在禁军中的关系。现下我还不晓得他的目的何在,是要夺权,还是要割据?无论怎的,都需禁军的支持。他苦心经营多年,在禁军上下安插了无数人手,无奈先帝布局深远,今上这些年的防范又太过周密,因此赵德始终拿不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支部队,便将心思动到了我身上。”

“江宁一场官司,之所以扯出了甚么通敌卖国,全是九王一手操作,设连环计,先将平安郎的种种谋划拆穿,再骗施存义献手帕做伪证,后又着人假扮细作,使严正发现传影纱外流。他那样好大喜功的性子,见到这样的事情,定要想方设法挖出个大案来。若非张亮悄悄知会与我,平安郎便会被坐实这通敌之罪,连我施家亦不能幸免。彼时赵德再施以援手,我施家上下都会感激涕零,为他卖命。只是我既已识破他的计谋,他便转为胁迫,先抓走平安郎,后又对你下毒,只是要我为他效命。如今你暂保无虞,平安郎还在他手中。竖子无良,总是我的亲侄,终不成放任他在赵德那里受苦,因此我在京中这两年,一壁与赵德周旋,假意为他的承诺所动,替他做些事情,探些消息,一壁暗中经营,只求有朝一日得脱困局,带着你和平安郎远走高飞。”

奚吾听得脸色煞白:“九王……谋反?”

“谋反。”子文微微颔首,“这二字的分量,想你也清楚。如今我尚无十足把握可以脱身,只得徐徐图之,这中间,要做许多违心之事。赵德要抓李继周,我早就晓得,却只能假作不知;赵德指定禁军中的几个位子,要安插他的人进去,我便要将原先的将领弄走,不计手段;赵德看哪个人不顺眼,我便要想法子害他到死……只消不影响根本,其他人在我眼中,便俱是蝼蚁,可踩可压,全无顾忌,哪怕他是我爹爹当年的生死之交。这些事现如今说与你,不知一个年年放生、日日舍药的大善人可受得了?”

子文的笑中带着讥嘲,便那样定定望着奚吾,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答,又似乎不是。

奚吾轻轻答道:“受得了。”

“子文……我在汴梁城这些日子,走遍了大街小巷,你做的那些,我也有耳闻。如今你官拜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是朝中各方都想拉拢的人,人说你左右逢源,手狠心黑,上任以来害了许多大臣,起初我很是难过。后来偶尔经过景阳街,见到了已破败不堪的如意绣坊,略一打听,这名噪一时的绣坊落到如此地步,便是因为乙卯年夏天被了火难,一把火烧透了天,要献与宫中的贡品全化为灰烬,才一至于此……”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中一片悲凉:“当年在江宁城的府衙大堂上,我听到刘管事说那件衫子采买自成都尹清涵,而非京城如意绣坊,便晓得其中必有变故,略一推断即可明白,必是你担心严正到绣坊取证,我的布置便会露出破绽,因此不用绣坊的衫子,而改用神针尹清涵所绣珍品。尹清涵虽是蜀中尹家的远亲,亦不是严正可以随便动得的,比区区一个绣坊可靠的多。并且斩草除根,索性将绣坊一把火烧掉,我当初寄给绣坊的信、画的花样、她们绣的衫子和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便尽数化成了灰……子文……”奚吾鼻子一酸,眼睛已慢慢红了,“绣坊上下几十口人命,其实是因我而死……我本想以我之力护住小娘子的名节,却做事不周,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的人命……其时我已明白了,并非我要做善事,结果便一定尽如我意,做坏事,结果却未必不好……”

他赤裸的身子一阵颤抖,便伸手扯过被子将自家紧紧裹住:“小官人中了米囊之毒,不得已受九王胁迫,他以带我入京为条件,要我为他解毒……虽然如此,他还是防我至深,到我房中时,必要熄了熏香,打开窗子,灭掉灯烛,要我洗几遍手才肯让我切脉望诊。我与他的茶汤,他从来一口不吃,连我与他写的方子,他都要寻个人来试过才罢。原先九王还对我用过许多毒药迷香,尽数被我解开之后,从此那些但凡有些须毒性的香药,便绝再不让我沾到一丝半点,只怕我反拿来害他们。只是他们不晓得,再平常的物事,只要配伍得当,也能变成剧毒……小官人千防万防,甚么都可以找人试,唯独切脉只得亲自过来,他却万万料不到,我将可透过皮肤入体的毒药裹入了手枕之中……这药单独来用,全无甚么效果,但若配上我开与小官人治米囊花毒的方子中的几味药,便可生成一种媚毒……于小官人无甚么妨害……只与他交合的人体内会渐渐积累毒素,不出三月定会毒发,此毒……天下除师叔祖与我二人,只怕无人可解……我……”

奚吾的语音颤抖,再也说不下去。

子文慢慢关上门走回来,将奚吾连着被子一并抱入怀中,轻声道:“阿吾……”

“子文……我也做了坏事……师叔祖传我的医术,我却拿来害人……我……”

子文轻轻抚摸奚吾的头发,柔声道:“你想凭着这毒药,要九王不敢杀你?你不怕他还不曾毒发,便对你动手?”

“这倒不会。他先前要抓师叔祖,我旁敲侧击也听到些消息,是有个甚么异族的药师,擅用毒药,过阵子要与九王接触,九王担心着了他的道,因此要找个得力的大夫守在身边。原先九王府中有个段先生,医术一道很是高明,却死在了小官人手上,余下的都不成器,现如今师叔祖不知去向,我却在他手中,因此便想各种法子拉拢于我,高官厚禄美人财帛都许过,我只镇日装醉卖傻听不懂,现下三月已去其半,前几日看九王眉眼间有淡淡的黑色,看来毒性已经颇深,只要再坚持个把月,等他毒发,便由不得他做主了。”

子文一手环绕住奚吾的肩膀轻轻拍打,一手支颌,陷入了沉思。

“为甚么九王先前靠米囊花要挟平安郎,却任由你给他解毒?你们在他府中诸多来往,我不信平安郎能尽数瞒住。”

“这一节,我也问过小官人,他……”奚吾话音未落,忽然只听长窗之外一人轻声喝问:“谁!”

随即一阵快速的打斗声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强自压抑的痛呼。子文脸色骤变,迅速挡在奚吾身前,低喝一声:“刘丰!”

刘丰苍老的声音在长窗外急促地响起:“离开窗子!屋顶上有人放箭!”

子文一蹙眉头,伸手捉过奚吾用被子卷了,不由分说踹开门递出去:“张同,带他走!”

这间屋子在与汴河隔着两条街的一个铁匠铺的后院里,前头打铁,后头住人,小本生意,从来不惹人眼目。此刻这个老实本分的张铁匠只在门前那样站着,腰杆笔直,竟透出十分凌厉的气势来。

他接过奚吾,点了点头,两脚蹬着夹道左右的墙,转眼便上了屋顶,轻轻巧巧一个起落,没入了旁边的屋檐下。

此时外面的打斗声已经渐渐沉寂下去,箭支破空的声音变得非常清晰。

“嗖!”“嗖!”“嗖!嗖!”听这声响,竟是极罕见的重箭!偶尔有几支射在墙壁上,只震得墙土哗哗直掉。

子文手按剑柄侧身立在窗边低声问:“哪里的?”

“九王府!”刘丰的声音很低,“是小官人在放箭!闯进院子的都杀了,周围查过,除了他附近再无旁人埋伏。何三家那几个被惊动了,已料理干净。”

“把他逼下来!”子文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要伤人。”

话音刚落,突然一支重箭撞碎窗户射了进来!箭支擦着子文的鬓角急掠而过,余势不消,又深深钉入了房中的柱子,柱子嗡嗡直响,余下些许箭尾在空中一阵乱晃,几如活蛇入洞。

到此时,碎裂的窗棂才噼里啪啦纷纷落下,露出空空荡荡一个大洞出来。

从洞开的窗户望出去,平安郎一身红衣红甲独立房檐之上,身上背的箭壶已空了,最后一支长箭搭在弦上,弓成满月,箭尖直指子文。

“我袖中还有两张连弩,腰间宝剑靴中短匕也都不是吃素的,中丞大人打算死多少人才罢休?定要拼个鱼死网破不成?”

子文坦坦然立在窗前,两袖轻垂,面上笑意盈盈:“不知王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将军恕罪则个。只不知将军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平安郎轻轻一跃,跳进院子,张着弓步步紧逼,周遭围着十几个黑衣人,无有子文的命令,却不敢动手。

“咱俩便不用这样假惺惺的,我要韦奚吾,你将他交予我,我便不会将你们今晚相会之事告诉九王。”

“旁人都死了,只要杀了你,便没有活人能去向九王告密。”子文面色不动。

平安郎一晒,居然收了弓背回身上,两手空空摊开:“好啊,求之不得。只不晓得中丞大人动手杀亲哥哥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时,心中会做何感想?”

“我长兄一双儿女已死在江宁城,这世间,再无他的血脉传承!”子文断喝一声,“擒住他!”

“慢!”平安郎手腕一翻,一柄精光四射的匕首却抵在了他自家的喉头,“哪个敢上前一步,我立时扎下去!”

38.谈判

匕首极其尖锐,平安郎喉头已有一丝血缓缓流了下来,他却似全无感觉一般,微笑道:“叫他们都下去,我与你两个说几句话,这总成了罢。”

子文盯着平安郎,目光变幻,沉吟了片刻,挥手道:“你们几个退出院外,细查周遭,有惊动的邻人,一并处理掉。”

待刘丰等人都退了出去,平安郎笑着问道:“你那个小情人呢?却躲去了哪里?”

先前子文与奚吾一场情事,匆忙间未及束发,此刻宽袍广袖,长发飘飞,面带微笑缓步向平安郎走来,恍如三年前那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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